1、

民国初年的一天傍晚，兖州城南牛楼村的窑工大壮正光着膀子摔砖坯，猛然一抬头，见一个老头和一个姑娘来到跟前，老头拄着拐杖，胡子花白，姑娘站在身后，十八九岁，面黄肌瘦，手里拿着板胡，一看就是卖艺人。

老头作个长揖，唯唯诺诺道：“小哥，这兵荒马乱的，我们爷俩一天也没有挣到一文钱，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心底善良的大壮连忙放下活计，领两人到砖场后面的小屋，拿了几个糠菜窝窝递到手里，说：“老人家，你们先吃点东西，眼看天要黑，你们要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一宿吧！”

老头感动得老泪纵横，一个劲说：“谢谢小哥，谢谢小哥，你真是好人！”

随后，大壮开始张罗晚饭，村外就是泗河，撒下渔网，不一会儿就网上一条大鲤鱼，整治了一锅鱼汤，除此之外还有几块豆腐乳，这些东西对于饥饿难捱的两个人简直就是山珍海味。

饭后，老头和大壮拉呱，说爷俩是师徒，走南闯北卖艺为生，两人说话时，姑娘悄悄收拾碗碟和家什，巧手之下，小屋光鲜了许多。大壮安置好爷俩后前往砖窑外的小窝棚去住。

第二天，天蒙蒙亮，大壮回到小屋，姑娘已烧好一锅糊粥等着他。

“你师傅呢？”大壮问。

“其实，他不是我师傅，是俺亲爹，爹说兵荒马乱卖艺没活路，他看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让俺跟你过，你就把俺留下吧，俺什么都能干，不白吃饭，你愿意娶俺，俺就给你当媳妇，不愿娶俺，俺就给你当丫环，有一口吃的就行。”姑娘羞红脸低下头，期待大壮的应允。

其实，大壮正为娶不上媳妇而着急，之前相看了几个，都因拿不起彩礼作罢，这下可好，天上掉下一个女子，他高兴地说：“姑娘要是不嫌俺穷就留下，俺保证有俺一口干的，绝不会让你吃稀的！”

“真的，你不骗俺吧？”

“那还有假，俺大壮从来不说谎话！”

“谢谢你，俺真高兴！”姑娘羞涩地把头转过一边。

大壮这才仔细打量着姑娘，洗去一脸风尘的她仿佛仙女一般。

“别人都叫俺大壮，你叫啥名？”

“俺叫小翠，家里姓孔。”

“你留下，那你爹谁来管?”

“爹说去投奔二叔，俺二叔在济南一家钟表店当掌柜，能给他找口饭吃，俺娘早就饿死了，两个哥哥都被拉去当兵，现在还不知死活。”说完，小翠嘤嘤地哭起来。

大壮何尝不是苦命人呢？当年娘把九岁的他撵出家，一路要饭到牛楼村才落下脚，要不是师傅好心收留，他早就饿死了，想起饿得只剩一口气的亲娘，大壮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怨娘心太狠，而是这世道活下来太难！

晚上，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两个苦命人有说不完的话儿，直到不能再聊的时候，大壮才回窝棚睡觉，小屋成了小翠的“家”。

2、

第二天一大早，大壮回家来，却不见小翠起来收拾早饭，咋回事？大壮喊：“小翠…小翠…”只听小屋内微弱的声音在回应：“大壮哥…我…”

大壮一把掀开布帘往里看，发现床上的小翠想挣扎起来，可就是起不来，他赶紧走到跟前搀扶起她，感到她的身上发烫，一摸额头更是烫手，急切道：“你头热地像火炭，得找大夫看看！”大壮想起初见她面黄肌瘦的样子，看来，小翠得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硬撑着。

小翠摇摇头说：“大壮哥，穷人家哪有钱治病？熬熬就过去了，你给俺口水喝就行。”

“不行！先去看病！咱们不是说好等师傅卖砖回来就提成亲的事吗？”说完，大壮背起小翠就往大路赶，他是去找远近闻名的刘神医。

刘神医，中御桥东“济世堂”的坐堂郎中，清末举人出身，家道殷实，他待人宽厚，穷人来看病不仅不要钱，有时还代付药费，所以，大壮第一想到的就是刘神医。大壮还听说，这位神医善断阴阳，能看好的他就治，不能看好的，总是一句话：“回家养养吧！”若不信，任你再找任何名医，吃多少药都无济于事，总之，不会让病人花冤枉钱。

有一天，刘神医老远看到从中御桥上走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盯看此人的走相，又近瞧了神色，然后叫小伙子进到店里，把了把脉，一本正经道：“你有隐病，已不能医治，我这里有点钱，赶紧回家安排后事，否则……”

小伙子虽将信将疑，但知道刘神医的大名，道声谢就回去了，后来，从乡下传来消息，小伙子回去第二天就去世了，如果没有刘神医的提醒，他就成了孤魂野鬼，想起这件事，大壮不由地担心起来，默默祷告小翠只是小毛病。

一路不停脚，大壮把小翠背到药店，刘神医瞧了瞧小翠的面色，搭上脉，问大壮：“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过路人，无依无靠，俺收留了她。”

“这世道，一个人活着都难，像你这样的人太少见！可惜……”

“可惜啥？她有什么病？”

“回家养养吧！我再赠送几丸活络金丹保她多活时日，也不枉你行善一场。”

“回家养养吧”说完，还有特别交代，已是破了刘神医的先例，大壮一阵酸楚，热泪涌出来，梦想中的一个家瞬间灰飞烟灭，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还能说啥？他默默拿上装有丸药的纸袋，百感交集地背着小翠走出药店。

突然，大壮一跺脚，兴奋道：“翠，对了，咱不怕！俺一着急竟给忘了，牛楼村有个观音堂，里面供奉的观音菩萨别提多灵验了，他是救苦救难的真神仙！”

“哥，别费心思了，碰上你，俺这辈子就值了，本来还想给你生一堆娃，……，等下辈子吧！”

“翠，有你这话，哥心里暖，你活一天哥伺候你一天，拆房卖屋也要看好你的病！十里八村的人都传说牛楼村的观音菩萨有求必应，你听俺的，只要咱诚心诚意，菩萨会保佑咱！”

安慰一番，大壮满怀希望的背着小翠马不停蹄赶回牛楼村，到了观音堂，他让小翠靠在观音堂门，几大步就走观音菩萨木像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头顿时淌出鲜血来。

“求求观音菩萨，保俺妹子一条命，您减俺的寿纪补给她就行！”

大壮的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门外的小翠哭喊道：“大壮哥，你别这样……别……”话音一落，“咕咚”一声，小翠倒下去，大壮赶紧跑出来扶起她，拿出纸袋想把刘神医的丸药让她吃下去，可小翠牙关紧咬，于是，大壮把小翠扶正，在观音堂内到处找盛水的器物，战乱频频，这座观音堂早已破败不堪，除了观音菩萨木像立在那里，香案、香炉等都不知去向。

3、

大壮赶紧跑到观音堂外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截破墙下看到一个陶罐半埋在土里，他伸手就把它拉出来，意想不到的是，罐子里居然盘着两条蛇，一条白、一条黑，罐子内外满是粘液，他双手把两条蛇从罐子里使劲抛到墙外，拿上罐子就走，神殿东侧是一个水池，大壮洗刷洗刷就盛上了水，快步来到小翠身边，掏出丸药放进小翠的嘴里，用水灌下去，随后，大壮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翠倚靠在门槛边，眼中的她是这般漂亮、温柔、安详，看着看着，大壮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打在小翠长长的睫毛上。

过了许久，小翠睁开了眼，两人对视着，猛然，大壮感觉到小翠身上不发烫了，赶紧摸摸头，也不烫！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大壮笑着说：“小翠，你不发烧了，肚子却饿了，俺去给你找东西吃！”说完背上小翠走出观音堂。

刚走出观音堂，大壮就看见一队大兵在前面树林里支起几口大锅做饭，一棵大杨树下，几个当兵的手里拿着匕首正围着一匹倒下的大白马。

大壮顿时来了精神，放下小翠，快步走到这群大兵跟前，连连作揖道：“军爷行行好，俺妹子快饿死了，求求您给俺一块肉，让妹子活命？”

一个大兵吼道：“老子都没有吃上，你还敢来凑热闹，这匹马挨了枪子打断了腿才有咱们的份，这可是团长的坐骑，心疼的他还在那边骂娘呢！快滚！”

“军爷行行好，俺给您磕头了，求您救人一命吧！”大壮说完头又跪在地上，额头上沾满了土。

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说：“老汪头，你给他割一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提着脑袋打仗还不是为了老百姓？”

“是！”那个叫汪头的老兵割了一大块马肉递给大壮，坏笑着说：“便宜你小子了，这些够你妹子吃好几顿的！你小子可别偷吃！”

大壮接过肉，又向那个军官道了谢，回到小翠身边，说：“翠，咱又碰到好人了，给了这些马肉！”

回到家，大壮把小翠安顿好，然后生火煮肉，火到肉烂，香气弥漫整屋，大壮盛上一碗肉，扶起小翠，撕成一丝一丝喂给她吃，几块马肉下肚，小翠顿觉有了气力，自己端碗把剩余的肉汤喝下去，挣扎着下床想给大壮盛一碗，大壮拦住她道：“马肉都是给你吃的，只要你好起来，俺就高兴，以后安心歇着，俺伺候你！”

小翠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哽咽道：“从小到大，没有人对俺这么好，大壮哥，今生俺当牛做马服侍你，就是到了阴间也念你的好。”

“可别说这话儿！你一定能好起来，命是你自己的，谁也夺不去！”大壮对明天又充满信心，刘神医的话仿佛一阵风刮到九霄云外。

几天后，马肉吃完，大壮发现小翠病容全无，水灵灵的大眼睛、光洁的皮肤，还有神采奕奕的脸庞，哪像大病之人？心想，莫非是刘神医看走了眼？不行，俺要理论理论去，让他亲口对俺说：“大壮，是我看错了，小翠一定能长命百岁！”这样一想，大壮对小翠说：“咱去找刘神医再看看，一定是他错了！”

小翠说：“咱别去了，刘神医也是一番好意，还白给咱那么多药。”

“不行！俺还要娶你过门呢，要是外人把你的事儿传给师傅听了，他不会同意咱们的婚事。”

大壮不由分说，背上小翠就走，小翠挣脱下来，笑着说：“大壮哥，俺都好了，你还背俺干啥？路上不怕人家笑话？”

大壮嘿嘿笑了笑，甩开步伐走在前，小翠离着两、三米远，路上不少人看到小翠，啧啧称赞道：“瞧瞧这闺女长得真俊，不知谁家的姑娘？”

大壮虎着脸，喝道：“你们看什么看，她是俺妹子，进城走亲戚！”

4、

大壮和小翠来到“济世堂”

刘神医看了一眼小翠，神情严肃道：“小伙子，这几天，你给你妹子都喝过什么，吃过什么？不许瞒我！”

大壮一愣，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反被刘神医占了上风，于是，他把从药铺出来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等他说完，刘神医捋着胡须，笑着说：“这就对了，小伙子，行善积德换来机缘巧合，你无意中碰到神奇良药，这姑娘一点事也没有了，看样子，你们是要成就夫妻，快拿上这块大洋，算作我的喜礼！”说着，硬塞给大壮一个“袁大头”，大壮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刘神医，您这是……这到底是咋回事？”

刘神医笑笑说：“不妨说给你听吧！你知道牛楼村观音堂罐子里的两条蛇是什么宝物吗？白马肉又是什么宝物吗？治你妹子的病需要黑白双蛇的精华和龙马金身两味药，哪能那么巧都能找得啊？所以，当时我说你妹子没救了，没曾想，这两样居然都让你小子给碰上了，黑白双蛇的精华就是它们在罐子上留下的粘液，你用没洗干净的罐子装水喂给病人喝下去，精华下肚，她的病就好了一大半，身体极虚弱的人再吃上白马肉就是大补，正所谓‘龙马精神’！好人有好报，果不其然！”

大壮如梦初醒，感恩道：“谢谢刘神医，您要是不说，俺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大病已去，小翠喜上眉梢，和大壮一起向刘神医深深鞠躬，刘神医犹在啧啧称奇：“太巧了，我头一次听说有如此好的机缘，大夫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小伙子居然把命给救了！奇哉！”

消息不胫而走，这天午后，大壮的师傅张窑主来到大壮家，打量了几眼小翠，点着头说：“大壮啊！我卖砖刚回来就听说你的事了，你真是好福气啊，白捡来一个天上的仙女，明天起，咱爷们出把力多烧一窑砖，尽快盖上几间房，你们好成亲，你师娘准备喜被都好几年了！”

大壮一脸幸福，说：“明天俺就带小翠去见师娘，您二老就是俺们的爹娘，成亲后，俺们一起伺候二老！”

“有孝心，好孩子！等你师妹嫁人以后，这份家业就是你的，你给俺顶门立户！”张窑主说完，哼着戏词走了。

半年后，大壮和小翠成了亲，往后的生活虽然越来越艰难，然而，夫妻俩却非常知足，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苦可怕？

再往后，小翠陆续生下三男两女，大壮顶替师傅当上窑主，三节两寿时，大壮一家人都到师傅家团聚，但他不能沾酒，一沾话就多，絮絮叨叨地说：“爹、娘，遇上二老才有俺一条命，才有俺的家！”

小翠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又悄悄给大壮倒上满满一大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