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杨恒坡 ‖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里出现的一百多种植物中,蒹葭是令人难忘的。虽然名字有点儿高大上,但“蒹葭”其实是很平民化的,因为它就是我们一年四季都会看到的——芦苇。
漫步太白湖,或者大运河畔,或者其它任何一处只要有水的地方,都会看到芦苇。夏天的芦苇是青色的,秋天的芦苇依然青翠,顶部却是紫色的,因为它已经抽出了穗。冬天的芦苇是枯黄的。到了春天,芦苇返青慢,往往是冬天的枯黄夹杂着春天的新绿,陆离斑驳。最好看的芦苇,应该就是十月的芦苇吧?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芦苇也是绿的,头顶却冒出一丛紫,随风飘摆,婀娜多姿。也有银白色的芦絮,那是近年才有的新品种。我常想,三千多年前,在黄土高原,在秦国的土地上,在一处水边,那个相思若渴的男孩子,心情该是多么的痛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论顺流而下,抑或逆流而上,伊人却总是若即若离,难以靠近。她不远,就在目之所及处;她又很远,总是在心门之外,怎么也不肯走进来。世上的苦痛有很多,能说得出来的,都不叫苦痛;说不出来、若有若无、白天黑夜都放不下的,才是真正的苦吧?这一“苦”,就“苦”了三千多年!三千年,“苦”在岁月的风蚀下,却一点点变甜,甜醉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芬芳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梦境。三千多年前的那一株芦苇,早已化为灰土,却永远苍翠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是芦苇?为什么不是荷花、菖蒲、水藻、芡实什么的?要知道,它们总是相互伴生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一阵风拂过,只有芦苇大幅度摇荡——这是不是像极了少男少女飘摇不定的心?古代文献记载:“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正因为这个特点,蒹葭(芦苇)才走进有情人的内心,才走进千年《诗经》,才成为人生特定阶段的不绝的歌咏。换了荷花,换了牡丹,换了玫瑰,是无法如此精致地表情达意的。这就是中国。
我于芦苇,是很有感情的。小时候的夏天,经常渡过大运河,到对面的芦苇丛里掇鸟蛋,那是与芦苇须臾不离的“苇呱呱”的蛋。苇呱呱学名苇莺,和所有的莺一样,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时隔多年,那铺天盖地的“呱呱呱”的叫声似乎仍然萦绕在耳畔。每到这个季节或者略晚,一船船芦苇被从南阳湖运过来,码在村南头,大运河岸上,小山似的。孩子们穿梭于其中,捉迷藏,打仗,或者取根芦苇,编成这样那样的玩具。芦苇可以直接卖,论个,也可以破成糜(mí)子,编成苇席,这样收入会更高些。大人编席,在小孩子眼里,无异于一场魔术表演:洁白的苇糜子上下跃动着,顽皮的孩童般,不大会儿一张席子就完成了。除了席子,苇糜子还可以编成鸡笼子、鸟笼子什么的。那个年代,每家每户的屋顶,也都与芦苇有关吧?土墙或者砖墙,最终都要用苇把子蓬顶,上面再盖上瓦。
记忆中有这样的画面,谁家盖屋子,快蓬顶了,妇女们聚拢来,多的时候几十人,说说笑笑在一起捆苇把子。现在的建筑,怎么也用不着苇把子了,那份热闹与温馨也就消失不见。《说文解字》释“苇”的时候,并没有和“芦”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疑心“芦者,庐也”:是不是因为它和建筑、和屋顶的关系,人们才叫它“芦苇”?果真如此,那么“芦苇”这个名称里,一定包含着喜爱,还会有无尽的感激吧?因为它让每个人都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芦苇全身都是宝,整壮点儿的芦苇编席子,做屋顶,散碎点儿的烧锅做饭。芦絮当个引火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冬天拿芦絮当鞋垫,可暖和了,而且无需打理,垫上几天就扔,反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千五百年前,闵子骞的继母拿芦絮当棉絮,省下钱财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不是芦絮的错,相反,这是芦絮的光荣。芦絮让一个人洗心革面,又让一个故事千古流传;更重要的,是一株草可以直接参与一种文明的发展历程。这在植物界,并不多见吧?
其实,人也是一棵芦苇,因为人是很脆弱的。德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在中国哲学里,人是可以与天地并列为三的“万物之灵”,这个表述比帕斯卡尔的表述庄严,但却没有帕斯卡尔的那样让人深思。是呀,生活在十七世纪的帕斯卡尔,直接或间接见证了多少非正常死亡!一次恶劣天气,一场瘟疫,一场战争,会造成多少鲜活生命的凋零!而帕斯卡尔本人,也是一棵脆弱的芦苇,因体弱多病,他只活了不到四十岁。社会的发展,带来物质的极大丰富,却并不总是福音,不情愿的东西时不时不请自来。生活在古代天空下的人们是强悍的,生活在现代天空下的人们却脆弱得像一棵芦苇——不,像一颗小草!今天是“摩羯”,明天呢?今天是新冠、猴痘,明天呢?今天是俄乌、巴以、黎以,明天呢?人类还会不会有光辉的明天?《诗经》时代的人性是清澈的,至孔子时代已有不少浑浊,因为在《论语》里孔子不止一次地说“古之人……今之人……”,夫子是在表达着对现实的不满,对人性的失望。几乎任何一条河流,它的源头都是清澈无比的,流着流着就泥沙俱下、浑浊不堪。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这样一条河流吗?泥沙俱下是人类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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