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柴玉霞 ‖ 飞走的鞋
多年来,我穿过各种各样的鞋,但要叫我细说,能说不上来的没几双,唯独姥爷为我买的雪地鞋——蒲綁鞋,和姥姥为我做的一双绣花鞋,叫我始终难以忘怀,在记忆中日久弥新。这两双鞋就像一对小夫妻,一双小巧别致,一双粗犷豪放。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姥爷是个很过日子的人,一分钱当两分花。吃煮的地瓜、胡萝卜时,不准剥皮,就算是坏的也不行,否则会一瞪眼说,要会过日子。他要看到地上有一粒粮食,会心疼的赶紧捡起来,嘴里还会叨叨:真不过日子,粮食都掉了也不捡。姥姥家的院子很大,得有400多平,却被姥爷种东种西的,最后就只剩一条走道了。小脚的姥姥气得嘟噜姥爷是个老财迷。姥爷的脸总是红红的,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背微微有点驼。
姥爷对我格外好,赶集时,会给我买根红头绳、买块糖。当然都是最廉价的,也仅限于此,要想让姥爷买双鞋,那比登天还难。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表姊妹好几个,唯独我是得到姥爷礼物最多的。在姥姥家,我吃的饭也是和姥爷一个级别,都是吃细粮,还在上学的小姨和姥姥吃的低了一个档次,吃粗粮。
在姥姥家的那些日子,我过得像个公主。那时的我,一到冬天手脚冻得像胡萝卜,一破就像烂茄子。为这,姥爷姥姥没少操心,晚上煮茄子棵水给我泡手泡脚,一弄就是老半天,我也就无法和小伙伴们玩了。我烦极了,每次都奋力抗争,让每晚的泡手泡脚都进行的不顺利。一次为哄我顺利的泡手泡脚,姥爷许下赶集时给我买双蒲綁鞋。我才不相信,姥爷那么吝啬,能给我买蒲綁鞋?不过,我也很期待。小伙伴中好几个有蒲綁鞋的。穿着蒲綁鞋在雪地里做游戏跑得很快,还不会被捉到,更不会摔跤。
蒲綁鞋是蒲子晒干后编成的,沥水,鞋底厚厚的,不会湿透袜子,脚会一直暖暖的。对蒲綁鞋,我早就垂涎三尺,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当然也知道,说了也白说,那么贵的鞋姥爷是不会给买的。姥姥也许愿说,只要我天天泡手脚,会给我做一双漂亮的绣花鞋。姥姥说这话的时候,门前的喜鹊叫得可好听了。姥姥一听到喜鹊叫,格外高兴,一边起身,一边抬起手抿了一下发丝说,喜鹊来报喜,今天会是谁来?姥姥颠着小脚走到门口,仰起头去看喜鹊。好像在喜鹊身上能找到答案似的。姥姥长得很好看,干净又利索,一个在网套里的发髻垂在脑后,两绺发丝挽在耳后又俏皮地向前弯着。
她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寻找着喜鹊。我心里乐得开了花,不停地说,在那里,在那里。我怎能不高兴,姥姥的绣花手艺那是出了名的,她说话算数,从不食言。为了绣花鞋也为了可能得到的蒲綁鞋,我每天晚上就老老实实的在家泡手泡脚。小伙伴们的脸常常出现在门缝里,她们嘻哈的笑声像天空飘落的雪片,吸引着我眼睛,勾着我的魂魄。痛苦都表现在脸上。我听到姥姥对姥爷说,你看小妮子脸上都快下雨了,你不是说给她买蒲綁鞋吗,赶集时,粜点粮食给她吧。我清楚的记得,姥爷红红的脸堂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哈哈的笑着答应了。
小姨在一旁说,买两双。姥爷依旧哈哈笑着。姥爷的笑声真好听,像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头上。同时,我也瞥到姥姥为我做的绣花鞋已经有了雏形,装作没有看到。之后,每晚都安稳的泡手泡脚。赶集那天,我起得很早,心里着急,就想看看姥爷会不会去赶集。姥爷吃完饭,推出小推车,在一边放了多半口袋粮食,另一边放了一个柳条筐子和一把镰刀。说声赶集去。给小妮子买蒲綁鞋去。我高兴地一蹦多高,一上午高兴地似乎不会走路了,不是跳就是跑,还有点想飞。午饭也吃不下,老是仰头看天,我对姥姥说太阳转的可真慢。
姥姥说,着急了?你姥爷一会就回来了,蒲綁鞋也会跟着一起回来的。那一天,我实在是太开心,说乐疯了也不为过,一个劲的笑,干什么都特快特利索。姥姥说,一双蒲綁鞋就换来你那么多开心的笑声,那一双绣花鞋你能笑多久?我说一个月,一年。姥姥说不行,你要想起来就笑,要一直笑。太阳偏西时,我一趟趟跑到路口等姥爷。长长的乡间路上没有姥爷的影子,只有几个打酱油的小孩跑过。风卷着地上的杨树叶子,忽东忽西在路上追逐着,我真希望风再大点,快点把姥爷吹回来。
终于有一个小黑点出现在遥遥的地平线上,在确定是姥爷后,我没命的跑了起来。小推车上的粮食口袋空了,放在柳条筐子里,但没有看到蒲綁鞋。姥爷看到我激动的样子,故意绷着脸说,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跑,快上车,我推着你。我爬上小推车,既没有坐在左边,也没有坐在右边,而是趴在中间的横架子上,眼睛盯着姥爷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有没有买鞋。姥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抿着嘴眼睛看着前面,无视了我的存在。风又大了,把路边的枯叶吹得“唰啦唰啦”直响,西斜的太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我知道了,姥爷没买鞋。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就知道姥爷不靠谱,吝啬小气,说话不算数。趴在横架子上,不再看他的脸,低下头,抽抽打打地哭起来。到了家,当姥爷从粮食口袋里,掏出一双蒲綁鞋给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被一颗幸福的子弹蹦歪了,那一刻,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股高兴劲。
那是一双崭新的米黄色蒲綁鞋,比我的鞋大好多,鞋的外侧还染上了一朵红色小花,我抱在怀里,跑进屋子藏在被子里,又不放心地抱在怀里,最后像兔子一样蹦到姥姥面前,放进她手里。小姨放学回来,看到我的新蒲綁鞋说,哎吆,新鞋!我怕小姨抢,又迅速将鞋抱在怀里。那知小姨也从背后拿出了一双。于是我两就开始比大小,比宽窄。那笑声和着暮色、炊烟在院子上空回荡。有了蒲綁鞋就开始盼着下雪。姥姥还特意给我做了一双棉袜子,配合着蒲綁鞋穿。在姥姥家的日子里,我被每一个人宠着,以至于后来妈妈说我被宠坏了,脾气大的不得了。
晚上,姥姥在油灯下边纳鞋底边给我讲故事。姥爷不时的过来挑挑豆大的灯花,剪一剪灯芯,屋里立刻就亮了很多,墙上晃动的影子也跟着亮了。我就在那昏黄的光影中,听着讲了无数遍的故事渐渐睡去。姥姥则继续做着她永远都做不完的针线活。在头场雪到来的时候,姥姥给我做的绣花鞋做好了。我托在两只手里看着,真漂亮。蓝色的鞋帮上绣着粉色的梅花,枝上还落着一只花喜鹊。太好看了。我对姥姥说平时不穿,只在过年时穿。姥姥笑着说,不穿就小了,想穿也穿不进去,穿吧,没事,穿坏了我再给你做。姥姥的小脚,一横砖,前后不露脚。那时,姥姥还总是希望我有一双小脚。
她常说女孩子,长个大脚多难看。所以姥姥给我做鞋总是往小里做,有时候刚做好的新鞋,穿起来都很费劲,甚至挤的脚疼,姥姥总是说,新鞋都这样。以至于后来我的脚指都紧紧的并在一起,至今我的脚也就是穿35、36的码,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挤的?那双绣花鞋,我实在是太喜欢,它和蒲帮鞋不一样,小巧精致,像一件工艺品,我不舍得穿。记得回到家,过年时穿过,照相时穿过,其余时间都放在一个盒子里。结果来年就穿不进去了。唉!真是可惜。后来,妈妈就把它送人了。那双蒲帮鞋在下了雪之后,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了,只是,有点太大。姥爷和姥姥正相反,买什么东西本着一个原则,同样钱买大的。
他一定是想让我多穿几年。每次在雪地里跑,鞋老是掉,走起路来“图踏图塔”地不跟脚,姥爷很有办法,他找了一根麻绳,每次往我的脚上一砸,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惜的是,后来放在外面晾晒时,却被小偷偷走了。心疼的我哭了好久。两双我最喜欢的鞋不约而同的来,又不约而同的飞走了。如今给我买鞋的和做鞋的两位老人早已故去,可每当我想起那两双鞋的时候,老人似乎就坐在我的面前,音容笑貌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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