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孔静 ‖ 永远的怀念
母亲生于一九五一年农历三月三十日,逝于二〇一〇年公历三月三十日,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和死亡证明上的去世时间,是同月同天,这使我沉浸在离别中的悲痛,又增添了对冥冥中宿命般的伤哀。
母亲一生勤劳节俭,对老人尽孝尽力,对邻居友好和善,对同事真诚谦让,对亲戚热情爽快。她用一生的言行时刻教育着我和弟弟,做人做事要诚实守信,待人接物要温良恭俭。
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爷爷教我背古诗练毛笔字,奶奶给我讲故事做花样面食。我盼着爸爸下班后买回家的积木玩具,常去路口等着妈妈手提包里的桔汁蜂蜜。
记忆中童年的味道那叫一个香甜,时隔近四十年,我脑海中至今都能清晰地浮现,幼小的我拿着面包蘸蜂蜜、桔汁需要兑水才能喝的画面。那时的母亲年轻漂亮,神采奕然。
我六岁半那年,弟弟出生,家里的开销日渐多了起来,母亲更不舍得为自己增衣添彩,她骑着参加工作时买的那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穿着干净整洁的工作服,一年又一年。
现在想来,母亲当年的负担很重。父亲是独生子,爷爷活到八十四岁,奶奶瘫痪在床十年,享年九十岁。工作之外,日常照顾老人的主要事务都由母亲承担;因舅舅身体羸弱,姥姥也在我家生活了十八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每天清晨,不论父母怎么赶时间上班,每位老人床头桌上,都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水,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二〇〇四年底,八十六岁的姥姥去世。
此后不足四年,母亲查出患有卵巢癌,且已大面积扩散。我全程陪伴母亲做各项检查,去更高一级医院复查,拿到最终确诊的结果后,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怎样向操劳一生的她交代。
母亲一生自尊要强,坚决不给他人添麻烦的性格让时年二十六岁、刚参加工作四年的我无措茫然。为不引起母亲怀疑,担心她知道真实病情后拒绝治疗,我甚至从医院出来后,让母亲独自一人坐公交车回家,我让她转告父亲,她患有子宫肌瘤,导致压迫神经引起腹水,手术切了就好。
对于前前后后做各项检查、被折腾了半个多月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缓缓地舒了口气:“既然得了,那就听大夫的。”
确切地说,初诊的结果,不是我告知母亲的,是在医院工作的邻居哥哥,在拿到初次化验结果后,他让母亲在办公室等待,只带我一人去楼上找专家,在那里由专业医生告知我这个晴天霹雳的结果——不治疗生命还有三个月,治疗——半年,最多不会超过一年。那一刻来得太过猛烈突然,我震惊到几近晕厥。
哥哥了解母亲,安抚我面对现实,尽快调整情绪、不要耽搁,和他一起去楼下办公室,由他给母亲说检查结果。
看着母亲略带紧张却又无比信任的目光,听着哥哥轻松地告知母亲事先编好的病情,那一刻,母亲有多可怜无助,我就有多羞愧难当。
怀着多一个人知情,就多一份可能影响母亲情绪的担忧,我顶着巨大的压力,只在母亲确定手术日期前夜,告知了当时还在读大三的弟弟、母亲的闺蜜和舅家表哥。
手术做了近8个小时,期间数次,我或抱着一瓶热乎乎的体液,或捧着一袋血淋淋的肌肉,快速送往检验科室。踉踉跄跄的步伐,恳恳切切的话语,递进去的仿佛不是从母亲身上取下的组织,而是我的整颗心。那时的我来不及悲伤,我满脑子都是——我该怎么救她。
母亲术后住院二十二天,半年内接连打了六次化疗。期间,母亲的状态一次比一次好,各项指标也都恢复正常。我以为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出现了奇迹,我一度偷偷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激动里。医嘱三个月复查,我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两个月便带母亲返院,结果给我当头一棒——病灶复发转移。于是即刻办理住院,换方案继续治疗,接下来的六次大剂量化疗,除了把母亲折磨得不成样子,病情的发展已无法控制。
母亲去世后,无穷无尽的思念、自责,日夜啃噬我的身心。在我心里,那种失去了母亲的痛的煎熬,代表着我和母亲仍然保持着连接,母亲似乎仍然时时刻刻还在我身边;忘记母亲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在我心里就是对母亲的背叛;而让自己不断地被这种痛苦折磨,在我内心深处,就是我最后能为母亲做的唯一的事情。
之后十多年,我一听到别人提起母亲就会止不住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心存自责和愧疚,总觉得没有在确诊后带她去全国最好的医院,没有在临终的日子给予她足量的镇痛治疗,没有在生前的时光里满足她所有的心愿。
没有母亲的日子,每每给父亲买一件新衣,家中每添置一件新物,购置前我先会想起我不能享用的母亲,一生怎样的勤俭和辛苦,我总会忍不住瞬间崩溃失声痛哭。
多年来,我沉浸在丧母之痛带来的孤独无助之中,我敷衍着和母亲有着关联的人情世故,我有意无意躲避着每一个阖家团圆的节庆假日,我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企图把自己从难以自拔的悲痛中解救出来。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一句话:事物都有各自的远方,而生者和死者也同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么多年的自责和愧疚做一个了结。
我应该给予母亲的不是自责和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
我慢慢地发现,希望我健康乐观、积极生活,才是母亲最大的心愿。
我尝试着与自己、与生活和解。
母亲让我学开车,我曾以晕车为由拒绝;母亲希望我运动锻炼,我又找理由拖延。母亲去世后三年,我拿到了驾驶证;母亲去世第九年,我在北京一所权威教培机构,以全优的成绩取得了瑜伽教练资格。我一点一点按照母亲的指引,努力让自己成为她希望的样子。我愿远在天堂的母亲看到我时微笑,不再担忧和挂念。
《人生》中德顺爷爷感慨: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我心底的这份思念,与生命同在。
只要活一天,它就在一日。
很深,很细,很远。
(二〇二四年农历十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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