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付道峰 ‖ 乡村文明罅隙里的一缕阳光——读《秀菊》
话说大宋年间,浪荡子西门庆向王婆讨教如何勾搭潘金莲,王婆道出五字真言,曰:潘、驴、邓、小、闲。第一件,潘安的貌,相貌得英俊;第二件,驴的大行货,家伙事得管用;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财力得雄厚;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脸皮得厚,要能吃瘪;第五件,要闲工夫,时间得充足。
西门庆自然符合条件,身为浪荡子,面貌最差也能比得过武大;家庭生活优越,身体发育自然良好,“养得好大龟”;虽是阳谷县的破落户财主,但烂船也有三斤钉;脾气温顺,“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闲”就不用说了,如果不闲,怎能被“叉竿”砸头,搜刮到王婆这里。
可叹这“潘、驴、邓、小、闲”五字,西门庆终落得血溅狮子楼,又可恨这“潘、驴、邓、小、闲”五字,竟成行苟且之事之不二之法门。
宋传恩《秀菊》中魏二颇得西门大官人真传,以下几点更为突出,首先是“邓”,有钱,先是扔给秀菊二三斤猪肉,又组场打牌放炮送钱,又是三二只猪蹄子,最后扔了个大炮仗,四千块钱的手机。再说“闲”,媳妇在外打工,孤身一人的魏二有的是时间,陪着秀菊打牌,帮秀菊卸猪粪,晚黑里时不时寻摸秀菊。又说“小”,魏二更称职,被秀菊骂了许多次的“滚吧”,还是笑嘻嘻,搂抱完秀菊被扎破手,血流不止,不急不恼,兴奋不已。“潘”也就不惜的说了,一个杀猪的,也就那么回事,“驴”在文中就一句话“秀菊满足地推开魏二”。
在五字诀的步步紧逼之下,秀菊是步步溃退的。我们细细检索小说,起初,秀菊“叫他滚一边去”,因为猪肉,秀菊“倚在门口,自言自语,这是啥人”,“倚在门口”这一细节值得玩味,唐崔护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宋李清照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隐约之间,秀菊心是有所触动的。秀菊往地里送粪,车轮子陷在路边沟里,魏二帮她把平车拉过桥,送到地里,卸完,有了这段对话: 天快黑了,还拦拉? 这会天凉快。
好家伙,真能干,我帮你。
“不行,你走吧!我不想叫人家说闲话”
魏二一笑,“说什么闲话,大不了说咱俩相好。”
秀菊一斜他:你滚,你再瞎说,别怪我骂你!
魏二笑着走了。
让我们一起还原这幅场景,魏二拄着铁锨,一脸笑吟吟望着忙碌的秀菊,秀菊忙碌的身影引起魏二的无限遐想,话语跳跃称赞秀菊难看,此时秀菊不是被赞美后的欣喜,而是怕被说闲话的担忧,魏二直奔“相好”主题,下面到了对话的高潮,“你再瞎说,别怪我骂你!”也就是说,现在瞎说我不骂你,所以魏二言语上得了便宜,“笑着走了”。整个对话是跳跃性的,对话是不连贯的,所答非所问,各说各话,正是各说各话,对话的不对等展现出魏二的“心怀鬼胎”与秀菊心不情愿或许是默默接受。语言跳跃叙述之下,种种不堪暗潮汹涌。
言语的挑逗如同风掠过水面,涟漪圈圈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波起云涌,很快,魏二诉诸行动,“一下子从后面抱住秀菊”“按在床上”,一番动作之下,秀菊“像有一股火在身体内运行”,然,“咕咚咕咚”一碗凉水压住心火,情能自已。
此时的魏二已然进化,走在路上,“有些兴奋”,在他看来重金之下,定能得手,魏二发挥“邓”的优势,买手机来求通行证。几番你进我退,你攻我守之下,虽说“秀菊斜他一眼,笑了。”然魏二还是不能遂了心愿。帮魏二临门一脚的却是荒芜不堪的基层治理,威逼恐吓,吃拿卡要,是他们的常态,一番斡旋之下,魏二以三百元的代价,买出秀菊。此时,文中写道:“秀菊又羞又愧,站在家门口时两手不住地在身上搓着,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是羞愧,是愤恨,是无助,是憋屈,还是彻底放开后的决然?都无从可知了。然此时,梁春又在何处?
魏二终完成夙愿,与秀菊行了苟且之事,且一发不可收拾,浪里,海里。此时的秀菊,如文中所讲“深埋心底的欲望一经魏二开发,再也压抑不住,时时燃烧她的身心。”此处可以看做是冲破传统道德的无拘无束、肆无忌惮,更或是秀菊的个性的觉醒?
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在小说中,我们读不出作者对秀菊的批判,读出更多的是作者对秀菊的丝丝怜悯。往深层面考虑,秀菊走向“堕落之路”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我们再回到小说中。 秀菊是“留守妇女”,并没有在家情吃坐喝,她摆麻将桌,一月挣上个一千多块钱,倒也“眉开眼笑”,生活不只是麻将桌,还有劳作,秀菊粪车陷入沟里,呜呜哭泣,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顶不住稍重点的农活,婆婆得病,丈夫指望不上,逼迫着秀菊喊来母亲照顾婆婆,生活层面上,秀菊是糟心的;再看生理层面,留守的妇女怎能熬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又看社会层面,被派出所抓走后,在近似威逼的询问下,生活的种种艰辛不易汇聚此处,生活艰难的片片雪花积成雪山,秀菊已然崩溃。古语云,篱牢犬不入,然最终推倒篱笆最根本的不是魏二般的恶犬,而是生活的艰辛与逼迫。往大了说,是经济社会对传统农耕社会固守道德观念的冲击与压迫。
在“钱”的重压下,乡村的人们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形变”与“异化”,原来稳定的社会结构渐渐被打破。《秀菊》中有很多细节值得品味。
如村长与梁春的对话,“人家寄一千五,你为啥寄一千,你不能给家里多寄点钱?”“都是寄的一千,村里几个人一块寄的。”那么?五百块钱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打工的寄的,这五百钱从哪里来?要知道,秀菊摆麻将桌一月才能收入一千来块钱。
再如下面这一段:
“大上年,小林的媳妇跟人相好……前年春节,大宝的媳妇跟人相好……去年,刘秀德的媳妇傍上了一个副乡长……”
以上明里暗里,反反复复向我们强调,男女关系纷纷乱乱,在老人眼里是风水坏了,这风水是这个大时代,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前来,将乡村原有的固守碾压殆碎。
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强调农耕文明培育出中国人安土重迁的观念,也形成了中国熟人社会的特点。这种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是一个以自己为中心,交往的对象因亲疏远近不同而形成的差序格局。在差序格局的影响下,人们不依靠法律而是依照有效的经验传统维持社会秩序,此即礼俗社会中的礼治秩序。但随着中国城镇化的进程,以上费孝通先生所提出的礼治秩序被打破,其核心原因是中国乡村乡土化削弱,日益繁多的打工人,人口流动变得频繁且普遍,大量人口从乡土的生产活动和生活方式中脱离出来,使得对早先的乡村熟人社会和礼治秩序的延续也出现了断裂。
就《秀菊》这篇小说来讲,村里层出不穷的各种花花事,秀菊婆婆及村长及村里其他人等对此无能为力,是接纳默许的,也阐释着以上论述。这些人当然包括秀菊的丈夫梁春,小说末尾的省略号已然说明一切。
通常来讲,在小说中,总是直接或间接地含有某种人性价值和人类行为价值的议论,小说更是对人类生活的创造性模仿,借此我们感到我们自己正赋予我们自身生活经验以某种意义。那么《秀菊》想要赋予生活经验何种意义呢?这篇小说发表于2013年,11年后的今日,在乡村的大地上,秀菊们层出不穷,更甚者,出走他乡,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乡村在时代的冲击下没有完全转型,未能建立起一套与今日之社会相适应的“礼治”或“他治”的形态,昔日的乡村文明生态“礼崩乐坏”,今日之乡村文明生态“杳无音迹”,我们处于一个时代转换下巨大的罅隙之中,期待一束温暖的阳光映照其中。宋传恩在此发出类同柳宗元一般“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之呼唤,其声温而厉。
就文学史的层面来看,农村女性的群体是单薄的,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赵树理先生笔下的三仙姑,孙犁先生笔下的水生妻子,路遥笔下的秀莲等等,她们拘束于自己的生活时代,没有突破她们所处的时代,然秀莲则不然,真切,最初恪守妇道,在生活的挤压下,虽肩扛道德的枷锁,然又不惧砸烂道德的枷锁,在某一层面上,类似秀莲的乡村女性们,通过各种途径突破乡村家庭拘束,在道德层面有瑕疵,然而,她们的勇于突破,更是女性解放的宣言,是她们不甘心困在“围城里”“村里”的突破。她们在文学史上终究会留下淡淡的一笔。
突然想起魏留勤《从树根寻妻记》中的朱小红,朱小红并不是那种不检点的女子,出去打工成了土豪杜老二的小三,我更愿意把朱小红看作秀菊的进化版,当秀菊们走出乡村的时候,她们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推倒乡村,她们推动社会进步的脚步是迅猛的,对原有乡村文明生态的破坏可能是致命的。
20世纪7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所说:“现代化是不可逆的过程。虽然在现代化过程中某些方面可能出现暂时的挫折和偶然的倒退,但在整体上现代化是一个长期的趋向……从长远看,现代化增加了人类在文化和物质方面的幸福。”以此为结。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马玉涛 ‖ 鲁故城墙上的遐思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微风 ‖ 琼瑶遗书启示录:以爱之名,翩然离去的尊严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