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孙松花 ‖ 翩然的了悟
12月11日,琼瑶去世后第7天,简单的家祭仪式后火化,随后在台湾阳明山由儿子亲手花葬,骨灰缓缓洒入一处花穴,抔上土和花瓣。至此,琼瑶在2017年3月《写给儿子和儿媳的一封公开信——预约我的美好告别》中的“叮嘱”:重病后不动大手术,不进加护病房,不插管治疗,不上任何“急救措施”,身后事不设灵堂,不出殡,私下家祭,采取花葬方式,归于尘土……己全部如愿。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葬花吟》是《红楼梦》中最浪漫凄美的诗歌之一,黛玉与琼瑶,都是花之精灵,极富浪漫与才情,“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葬花如葬己,葬己亦葬花。一生追求“自主、自在、自由”的琼瑶,摆脱了让她痛苦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以最“琼瑶”的方式结束了属于她的时代。
作为中华文化圈近半个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以及改编的电影、电视剧影响了几代人。她一生不仅著作等身,而且与丈夫平鑫涛联手打造了皇冠文化集团,将“琼瑶经济”发挥到极致,据《中国企业家》杂志的保守估计,琼瑶个人身家超过25亿。正如她在遗书里说的,“我是火花,我已尽力燃烧过”,如今,在火焰将熄之前,86岁的她选择轻生的方式,如雪花“翩然归去”,一个华丽转身,只留给世人美丽的背影。
她在很早之前便开始关注“老、病、死”的人生课题。台湾“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是琼瑶半个世纪以来无话不谈的好友,2005年他在二度中风时给子女留下遗嘱:疾病无法复原时,不维持延续生命,有尊严地走完人生,认为“打了折扣甚至没有生活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但在2007年三度中风后,仍被家人给予插管治疗,在病床上无知无觉毫无尊严的躺了11年后病逝。这给了琼瑶很大的触动。尤其是经历了她挚爱的丈夫的病痛与插管,更在她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她在2017年丈夫患病期间写的“生命里最特别的书”——《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的最后一课》中说:“如何面对死亡,和接受死亡,是我正在学习的课程。我这堂课是用我的生命和全部感情在学习,面对的是我此生挚爱的人。”为了是否给已患重度失智症和尿毒症的丈夫插管维持治疗,她与平家子女发生激烈的冲突。尽管有平鑫涛在意识清醒时写下的病危时不插管、不抢救、不进加护病房的遗嘱,并有琼瑶与医院签下的《不施行维生医疗同意书》,在后期病情严重时,平家子女仍以不到“病危”的程度为由,坚持让医院采取插管等抢救措施,延续父亲的生命。看到丈夫无法实现愿望,用各种医疗手段维持着毫无意义的生命,不忍爱人被子女和医生联合起来“凌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琼瑶愤然与平家的三个继子女展开手撕大战,彻底决裂。这是一场“善终权”的争夺。最终没能争过平家子女,在亲情与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她败下阵来,妥协了。插管治疗三年后,92岁的丈夫离世。为此琼瑶痛苦得差点自杀,“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可能先你一步而去。”
一个人不能决定如何生,便想决定如何死,但试问这世间能真正掌握自己“善终权”的有几人?回想爸爸重病期间,我曾两次把他送进ICU(重症监护室)。第一次爸爸病危时,医生建议进ICU,我犹豫不决、万分纠结,因为之前听爸爸说过他的一个战友生了重病被送进ICU,死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很惨,他可不要那样。但联系了几家医院,以他的病情之重,均不能进普通病房,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同意了。看着爸爸被推进监护室,大门重重的关上,我还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呢,五天后爸爸病情稳定,转到了普通病房。这让我对现代医学刮目相看,原来ICU没那么可怕,现代的医疗手段真的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两个月后爸爸再次病危,医生再次建议进ICU,我和妹妹一商量就同意了。我们满心期待着爸爸会像上次那样病情稳定后很快转出来,然而他这次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肺部和转移到脑部的肿瘤细胞肆虐生长,蚕噬掉他大半的生命,在重症监护室没有亲人陪伴的56天里,只能靠呼吸机、胃管、鼻饲管、导尿管、引流管等维持,定期做支气管镜肺泡灌洗,身体陷入恶液质,很多指标不正常,终日发着低烧,两手肿得不忍直视,只得不停的用芒硝外敷消肿......这不是凌迟是什么?!而我们这些子女却以孝之名,不忍放他出来,不让他早日解脱,耗费一切换来人间炼狱。这到底是孝还是不孝?!睡不着的深夜,我时常流着泪扪心自问.....
亲历过生死,我很理解平鑫涛的子女,也更敬佩琼瑶。没有谁对谁错,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爱。做为子女,面对生命垂危的父亲,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尽全力救治,怎忍放手?而琼瑶站在人性化的角度,希望尊重丈夫的心愿,减少痛苦和折磨,她认为医学的进步是为了救人性命,而不是延长死亡,依靠医疗器械每天一点一滴的死去是对病患的残忍。但是真正做到“善终”太难了。尽管七年前琼瑶在给儿子儿媳的公开信中申明,要“自然死亡”,不要用医疗手段勉强留住她的躯壳,但有好友沈君山的例证在,有丈夫平鑫涛的例证在,琼瑶生怕子女会变成她实现愿望的“最大的阻力”,所以生命的最后,她感到时日无多时,毅然以决绝的方式,把“善终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不受罪,子女不受累,为86岁的生命画上圆满的句号。只有勘破红尘、了悟生死、通透豁达之人才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坦然从容,翩然归去。
生寄死归,是对生死超越世俗的达观。桓谭《新论•祛蔽》中记载:庄周病剧,弟子对泣之。应曰: “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何贪于须臾?”既然生死的先后无法避免,又何必贪恋这片刻的时光呢?我们恐惧死亡,拼命追逐着所谓的“长寿”和“永恒”,却忘记了生命的本质不在于其长度,而在于其深度与广度。周国平谈生死时说:一个人只要认真思考过死亡,不管是否获得使自己满意的结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边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会形成一种豁达的胸怀,在沉浮人世的同时也能跳出来加以审视。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会把成功和失败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难的相对性质,因而快乐时不会忘形,痛苦时也不致失态。哲学家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一个人不管职业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阶段都应该是哲学阶段,在大限面前会获得一种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实也更超脱。因此在我心目中,琼瑶不仅是作家,更是一位哲人了。
其实我并不是琼瑶的粉丝,她的小说我只在初中毕业的暑假看过几本,因为时间久远,现在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倒是她去世后,我从网上搜到她的第一本自传《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的最后一课》,买来认真的看了两遍。作为言情界的“爱情教母”,她的小说和影视作品教人如何浪漫如何爱,到了晚年,她直面老、病、死的人生课题,为失能、失智的卧床老人、卧床病人的“善终权”奔走呼号,“当你最爱的人,生命将尽时,爱是为他继续活下去!爱是把他的信念、优点传承下去!”而不是穷尽手段勉强留住苟延残喘的躯壳。——她教我们珍惜生命、尊重死亡。多情自古伤离别,能在离别时,相视而笑,焚袖留香,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决心与人生智慧。
琼瑶以轻生的方式结束看起来尚且健康的生命,外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琼瑶眼里,活着的价值在于拥有情感和行动能力,最害怕的是失智和失能。她知道痴呆症是长寿者难以逃脱的命运,她的家族中包括她妈妈在内有好几位痴呆症患者,琼瑶害怕得老年痴呆,害怕在病痛中被各种治疗手段折磨后再死去,她已活得潇潇洒洒、轰轰烈烈,只想坦坦然然、舒舒服服地结束生命。尼采说人应死得其时,“凡业已圆满者,皆为向死;凡依旧青涩者,乃念久长。”越是未曾好好的活过,对死亡的焦虑越严重,而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美国前总统卡特说;“我没有求神让我活,只求神给我一个正确对待死亡的态度。”笑对死亡,优雅转身,才是对人生最好的谢幕!每个人对“善终权”都有自己的认知和选择,对琼瑶以自己的方式离去,只有尊重,只有敬佩,只有祝福…
“但我愿生之时如火花般炽烈燃烧,死之际如雪花般飘然落地。”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愿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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