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文海 ‖ 小城电影院
小城里第一座电影院的外貌,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它的里面,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摆满了长条木櫈,没有靠背。木櫈间立着四只大铁桶改制的火炉。
每逢散场,大批的观众从里面涌去,同时又有大批的观众迫不及待地从外面涌入时,里面的清洁工便毫不留情地清扫起观众厅内满山满谷的垃圾——瓜子皮一类的东西。一时间,观众厅内外尘土飞扬风卷残云,犹如刚刚消失在银幕上的《甲午海战》,那滚滚硝烟和烈烈战火一般。
那时上映的电影,有不少的“战斗故事片”,而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我觉得那类电影冗长枯燥,“胜利”总是拖到片尾,然后便是一面残破的旗子,在劲风中飘扬,直到一个巨大的“完”落到上面。倒是那些《巴格达窃贼》之类的“天方夜谭”,使我从此爱上了电影院。
那时我是一个小孩儿,夹在大人们中间,等着那头巨魔从胆瓶中悠然飘出,再渐渐变大,直至他放出那隆隆的笑声,惊讶得人呼吸都急促起来。后来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更使我入迷。我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银幕,要看清楚孙悟空是怎样摇身一变,就成了那个老妖婆的。那一年我七岁,也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整整看了七遍。
几年后,那座电影院在原址上重建,与邻近的文化馆、戏院、书店形成了小城的“文化艺术中心”,小城便一下子显得辉煌起来。它的正面,呈一扁长的“品”字形,中间是三个灰色大门和横在上面的一行露台。露台上高高地架起一排巨大的电影海报:蓝天白云的背景前,是以各自英雄姿态站立着的杨子荣、郭建光和江水英。三个灰色大门的两旁,各配了一幅宣传画,一幅名《工业学大庆》,一幅名《农业学大寨》,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
这些油画全部是万老师打了格子放大出来的。万老师是电影院的美工,他把那个时代的英雄临摹得比原作还要鲜艳夺目,与周围的灰色建筑、灰色人群构成鲜明的对比。从泥土地面变成水磨石,从大铁桶火炉变成中央暖气,从长条木櫈变成扶手折叠椅,小城的现代了许多。那里,不再能吃葵花籽之类的零食,吸烟,也被禁止了。
每当暮色笼罩了小城,街灯淡淡地落在静静的街巷上时,电影院前便挤满了人。入场的闸口在正面左侧山墙。那是一个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窄门,围在一行坚固的铁栅栏内,窄门旁,牢牢地守着张经理。
张经理操着一口永不改变的外省口音,向每一个挤在最前面的少年人厉声喊道:“票哩?票哩?”那时我常和几个“艺术家”朋友去“蹭电影”。因我们有时也去帮助万老师画电影海报,故张经理也记得我们的面孔。
于是,每当我们拿不出票来而顺口溜出:“去找万老师”时,张经理竟一扬手臂,响也不响地放我们进去了。
然后,在电影进行中,他会走到观众席间,出其不意地推亮手电筒,照在一个烟民的手上,大声斥责:“把烟卡了!”
万老师的画室,就在台上银幕的左边。外面高高架在露台上的巨幅海报,都是一块块地从那间画室的小窄门运出又拼在一起的。在那间灯火明亮的画室里,一面画那些大人头,一面“听”隔壁的电影,实在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在替万老师画海报时,我常常抵不住隔壁正在进展中的故事吸引,索性丢下画笔,走下台阶,坐在前排的空位上,看到散场的时候。
那时正值文革,除了极少的几部电影之外,其它全部被划为封资修的禁片之列。而那几部剩下的片子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银幕上,人们连其中的台词也背得出来了。不过,实在没得看的时候,这几部片子也照样有人光顾。
后来,相继加添的几部外国电影如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及北韩的《摘苹果的时候》,无疑为人们枯燥的日子增加了一些情致。于是,在人们熟记的台词中,除了“各庄的地道都有不少的高招儿,先看看你们庄的吧”,又开始引用“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那一句台词其实也是人们在艰苦日子里,企盼“明天会更好”的写照。那部电影,还慷慨地让观众看到《天鹅湖》的片段,那天鹅轻盈的身段和优美的舞姿令人怦然心动。银幕上的每一个画面都同样雄浑、凝重,像油画一般,令人难忘。
后来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和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爆炸》,使我在那平坦如盘子的生活中不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看了人在坚韧的外表下仍含藏着的感情。
那条闪着粼粼波光的多瑙河,那条喷着浓烟的船,那位威严的船长,他年轻美丽的妻子,他们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的吻、那位沉默的游击队员、那个有些沉重有些悲伤的故事,曾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了我。虽然我至今仍未见过真正的多瑙河,我知道我与她早已是情人了。那些岁月艰辛而峥嵘,那些岁月的歌声真诚而热烈: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
岁月流逝,沧海桑田。有一天,文革也突然地过去了。那年春日里的一个傍晚,我告别了那座小城,走得很远,也走得很久。那座小城,一定发生过许多的变迁,小城电影院也一定有过它的鼎盛和辉煌。在那许许多多的影片爆炸式地开放期间,那里一定有过空前的拥挤、空前的喧闹,万老师和张经理也一定有过空前的繁忙。只是我错过了那些,没有看到那样的一幕幕。
那一个六月的早晨,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我又踏上久违了的故乡的城。走出火车站,终于,那些多次在梦中的街巷重又一一出现在眼前:文化馆、剧院、书店、电影院... …
电影院前空无一人。
昔日的海报已不复在,剩下一长排空空的黑色铁架,寂然地留在露台上。它的下面,脏兮兮的灰色的门紧闭着。两旁的墙上,曾是万老师挂宣传画的地方,一面空闲着,另一面竟被胡乱地开凿出一扇门和一扇窗来。看了那上面的横匾,知道那一角落已经租给了“农副产品经销处”。
万老师则下海经商多年,张经理也不知何时退休了。据说电影院已差不多不再放映电影。有了有线电视和录像机,电影院已渐渐被人们遗忘。电影大厅如今已改用作“舞厅”和“夜总会”。唯有正面的高墙上,“电影院”那三个立体大字,仍强作笑颜地留在那里。背景上,是一片平静似水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风。
我突然记起那部偶然看到的电影《天堂影院》Cinema Paradiso。那部电影,写的也是一座小城电影院的故事。那座电影院,也曾是小城里最辉煌的所在,而在时代的变迁中,不得不随着爆炸声而退役。
面对着这座给过我和我的同时代人许多故事的电影院,我想,它将从此永远地化为舞场和夜总会,抑或终因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有一天也会被炸毁,在这条马路上消失呢?一阵淡淡的怅惘,不易察觉地在我心头掠过。
(原载于《中央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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