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文海 ‖ 井沿儿
作者简介:
马文海,舞台设计家、插图画家、作者,美国伊利诺大学香槟院(UIUC)戏剧系终身教授,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及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CMU),亦曾任教于美国杜克大学(Duke)、内布拉斯加林肯大学电影及戏剧学院(UNL)、普度大学(Purdue)、香港演艺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及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NAFA),并曾任UIUC戏剧系场景设计科主任(Chair of Design)及NAFA戏剧系主任(Head of Theatre Department)。著有英文版《场景设计Scene Design Rendering and Media》(美国出版)及小说,包括中文版《在这迷人的晚上》《晚风像火烧云一样掠过》《小船上的天窗》《有天窗的画室》《天窗外的画室》《外婆和c》(英/中文版,翻译/插画)等,童书英文版《画扇》《两兄弟》《天鹅的礼物》《美国往事》《西游记》(系列)等(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地出版),并在美国、中国、中国香港、台北、台中、新加坡、印尼等地为多种戏剧、歌剧、音乐剧设计场景及服装。
那时没有自来水,家里用水要去后院儿毕家井沿儿的洋井去担。大约在我十二、三岁那年,就负起了一部份去井沿儿担水的工作。
实际上那时祖父和父亲也时常担水。厨房中的那口大缸,全部装满水差不多要倒进五、六担。去毕家井沿儿担水,要经过痲绳社、洋铁铺,差不多就是十分钟光景。那一路上,永远留着有两行担水时滴下的水迹。若是在冬天,那两行水迹便结成冰,隆起两条冰筑的田埂。
毕家全家住在井沿儿旁的一间小土屋里。小土屋低矮,低矮到令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长得高过土屋,而一跃就可跨上屋顶,抱住上面那个有些倾斜的、永远飘出缕缕清烟的烟筒。
毕家只有一个守寡的老太——说是老太,其实她并不老。她靠这口洋井拉扯着几个孩子过日子。毕家老太有口音,应该是外省人吧。毕家的那间小屋,我曾在排队接水的当儿,透过污浊的玻璃窗偷偷地向里张望。我想象着这一家子如何在这样小的空间里吃喝起卧,那几个学生怎样伏在低矮的木桌上做功课、演算学、习大楷,扎风筝。
北方人起得早,井沿儿也开得早。在寒冷的冬日,毕家老太要更早地起来生火做饭,把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从小屋里提出来,走进水房——也是一座低矮的土屋。毕家老太慢慢地把水浇在井肚子里,融掉夜里结下的冰,再站在井边的一个木箱子上,双手握住臂柄一下一下地压下去引水,葫芦形的井肚子里便发出嘶呀嘶呀的呜咽声。于是,压出的水便流进水房外一个很大的木头箱子。木箱旁一根生了锈的铁钉上,挂着一个瘪了口的洋铁水杯。
与弟弟妹妹们在从旧居到井沿儿的路上。当年担水时滴下的水迹已不复存在。左起四为作者,2023年春
那时小城里还没听说过污染这回事,人们毫不在意喝生水。从那口井流出来的水也实在好喝。过路的人若渴了,便可自己去摘下木箱上的洋铁水杯,走进土屋,接在水龙头下,里面的毕老太便轻轻一提手中的臂柄,压出一注清凉甜美的井水来。过路人咕碌碌地灌满了肚子,满意地擦擦嘴,再把洋铁杯挂回原处,摇晃着手臂开路了。
逢大清早或下班时到井沿担水,就要排队。不过,前面也就是七、八个人。人们习惯地把扁担立在毕家土屋的墙上,把方口圆口的洋铁桶摆在队伍中,再用脚踢着它们叮当作响地向前移,自己则站在一旁。轮到的人,便向井房玻璃窗口的小洞里丢进一个水牌子。水牌子是毕家自制的,一片拇指大小脏兮兮的马粪纸壳上,暗红色图戳的字迹已经看不出笔画了。
透过窗,我模糊地见到毕家老太的毛蓝布大褂,和她那张疲惫的脸。间或,若是毕家老太的儿子,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出来压水,等水的人们便会把水桶移动得稍快一些。
踫到认识的,人们就会搭讪着唠上几句闲嗑:
吃饭了吗?
嗯呐,吃了。你呢?
还没呢。老二夺展(啥时候)娶媳妇儿呀?
五一吧。这天儿还真挺恼火(暖和)。
嗯呐,可不咋的?我都有点冒汗了。
井沿儿旁等着接水的人们,也是各式各样的:有戴着油腻围裙的小乐天包子铺大师傅,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扣了个鸡窝,他偶尔朝一旁的乱草吐口痰;有镶金牙戴围裙套袖,耳朵夹洋烟卷儿的剃头匠;有戴鸭舌帽戴眼镜胳膊下夹报纸的斯文汉子;有如我一般单薄稚嫩顶了满头尘土的中学生;有衣襟前沾了鼻涕脖子上留着黑皴,面色红润光滑的半大少年。少年担不起整担水,便凑上两只小桶“喂得萝”(俄语Ведро水桶的音译),腼腆地朝毕老太递过两个字:半挑儿。
与弟弟妹妹们在井沿儿旧址前。左起一为作者,2023年春
有时,也会遇到围鲜艳头巾穿黑布鞋白丝袜、脸上擦了雪花儿膏,来结伴抬水的女孩儿,她们都很好看,都叽叽地笑着,我便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转望上空那些漂浮的云。那些云初看像一群不急不缓吃草的山羊,不经意间又化成了跃跃欲飞的双翼神马。
傍晚时分,毕家井沿儿的井房便躲进高墙投下的影子里。高墙后是洋铁铺,是我大姨夫和他胞兄上班的地方。而前面的毕家土屋,则被罩在暖红色的夕阳中。这时,井沿儿边就常有等着吃晚饭的淘小子们相互追逐嬉闹,安静些的或蹲在地上滚玻璃珠,或摔洋片儿搧“啪(Pia四声)叽”。谁家爬了牵牛花的篱笆旁,同样的夕阳中,三五个梳羊角辫扎花头绳、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们,扯着一条长长的布绳,热烈地跳着橡皮筋,嘴上念着童谣:
一盆火,两盆火
太阳出来晒晒我
鲶鱼头,鲶鱼尾
鲶鱼喝水嘎巴嘴
有时,会有满头大汗的小男孩凑过来,手握一根树枝,试着勾到那根布绳捣蛋。女孩儿们最多说上一句“讨厌”或“到一边去”,或者干脆不理会他们。到了最后,她们便认真地举起布绳,小举、大举、过头,又唱道:
高粱在那边
杨柳在吐芽
鲜艳的花儿
开到咱的家
这时,夕阳已下,轮到我了。我接满水,拾起扁担,担上水桶,作出不经意的样子,扫了一眼远处仍在唧唧说唱着的女孩儿们,大步跨出毕家井沿儿,沿着那两行水迹回家。那时正值文革初期,学校关闭,也就没了功课。担了水之后再做些什么呢?不太知道吧。
初时,我要在那条路中停下来,放下水桶休息一会儿。不久后气力大了,便能担着满满一担水一次到家。水缸满了,盖上那片高粱秆编成的帘子,把两只水桶叠在一起,倒扣在一旁。那张矮桌上,母亲已经摆好饭桌,高粱米粥炒土豆丝腌布留客(俄语芜菁甘蓝的音译)飘着香气,该吃晚饭了。
后来,我便接下了大半家里担水的工作。
在许许多多次来往毕家井沿儿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后来,二弟三弟也长大了,也开始担起水来。
原载《中央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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