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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臧建立 ‖ 河水流经村庄

来源:本站    作者:臧建立    时间:2024-12-21      分享到:


我的故乡位于鲁西南平原,一望无际的丰腴原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寒来暑往,冬去春来,这个叫翟村的村庄风风雨雨地过了千年。

县志记载,宋真宗去泰山封禅时路过,曾经在我村驻跸过。

年少时,我无心过问这类大事,只晓得看东升西落,花开花谢。大人们见天地忙着农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得以有空目睹蚂蚁搬家、欣赏蚂蚁上树。

蚂蚁小小的躯体里装满忙碌的因子,它的一生似乎都在路上。我不知道一只蚂蚁一天能走多少路,一年能走多少路,一生能走多少路,可是我从未见过哪只蚂蚁会停下脚步,哪只蚂蚁会选择一方阴凉休憩。

翻越一片树叶会用上吃奶的力气,爬上一棵树需要一个时辰的功夫,蚂蚁们有的是耐心,有的是肚量。也许人类会有意或无意结束一只蚂蚁的性命,从而结束这只蚂蚁的行走,可是另一只蚂蚁会接过前辈或同辈的接力棒继续前行……

村庄有两条河,村东的叫洸府河,村西的叫背河。河流比村庄古老,上游是水库,归宿是梁祝的故乡微山湖。童年时节,长年水流不断。水中有鱼虾嬉戏,有野鸭嘎嘎,有水鸟咕咕;两岸有杨柳依依,有野草葳蕤。

泱泱的河流中活跃着鱼鳖虾蟹,也活跃着我们童年的裸体。游泳、凫水、扎猛子……乐不思回;逮鱼、抓虾、捉鳖……满载而归。

现在的河是面目全非,有“河”无“流”,只剩下一个寂寞的名字。地理位置没有改变,背河已是断水,干涸的河底只有野草疯长;洸府河有暗黑的水流,蚊蝇“聚散两依依”;沟还是那些沟,塘还是那片塘,唯独没有了水汪汪。

即便是在雨季,故乡的天空也是吝啬,稀缺了滚滚的雷声,稀缺了洋洋的雨水,偶尔下的毛毛细雨也无法滋润泥土久渴的眼神。来自源头的那些曾经涌涌的活水,已经渴死在跋涉的路上。来自天国的那些还在滴滴的活雨,已经没有力气澎湃激昂。洸府河的暗黑水流,是上游造纸厂的得意之作。

现代工业文明在带给我们利润的同时,污染又让我们黯然神伤……

背河河底裸露的闪着刺光的沙粒,在阳光下悠闲地做着美梦。这些曾经被活水从远方捎来的洁白信使,现在是灰头土面,蒙垢他乡。这些曾被水流滋润蠕动的温柔之躯,再也涵养不出一点滴水源。阳光照着,风吹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沙粒只有随遇而安,缅怀往事了。比之鱼鳖虾蟹,沙粒算是幸运了,毕竟还有物质的躯壳,毕竟还可以看天抚地。

其实,村民也都是河流中的泥沙。一粒泥沙比另一粒泥沙走不多远。当然,也有可能,一粒泥沙比任何一粒泥沙走得遥远。解放前,闯关东的三根、旺财等人,泪别乡土,一去未回,杳无音信。三根的娘盼儿,哭瞎一只眼,另一只眼睁着进了坟墓。旺财的爹思儿,想成了神经病,疯疯癫癫了几年,客死他乡……

解放前,凤芹奶奶从远村嫁来我村,丈夫在新婚之夜被抓了壮丁。随后杳无音信,一个人恪守妇道。上世纪七十年代谢世,临死前还是自言自语了一辈子的那句老话:“俺当家的,一定当的是好兵。新婚夜拉他走的老总说:‘国难当头,还有心事娶老婆!走,跟老子抗日去!’”

若干年后,准儿子从台湾带着老父亲的骨灰回归故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凤芹奶奶早已作古。准儿子把两位老人和坟,算是在冥府圆了房。

李芝奶奶应是新时代的楷模,守寡十年,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孩子拉扯成家。五十多岁的她,冲破世俗的枷锁,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城里的退休老工人。村民都说她是受苦的命,老工人比他大十岁,且瘫痪在床。

村庄的人,最有趣的当属根玺大爷。六十多岁,一辈子未娶。我们不关心他的婚事,我们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解手。他用于解手的工具比我们大不哪去,只是多了黑须。关键是他的工具口小,解手得用上吃奶的劲。

我们常常陶醉于他解手时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费了半天劲,才一股一股地喷水。久而久之,我们就不叫根玺大爷了,改叫喷壶大爷。在街上当着众乡亲的面,我们大呼小叫:“喷壶喷壶!一股一股!”喷壶大爷气得脸黢青,本身有点跛脚的他追着我们打,可就是追不着。我们在这只有胜者完胜的游戏中,得了神通似的欢呼雀跃。

可我们没笑几年,喷壶大爷就圆寂了,害得我们失魂落魄,心空了好些天。

还有七十多岁的酒全爷,看护着生产队的菜园。花眼的他,佝偻着背,常常手搭凉棚,眯着眼不停地瞭望。我们美其名曰:孙长老。

他常常一个人,哼着小曲,用辘轳汲水。辘轳一叫,我们的肠胃也辘辘叫饥。我们便趁机摘些黄瓜、西红柿,打打牙祭。通常酒全爷不会发现我们,偶尔发现也是咋呼一声:“吃点没事,别败坏(书面语叫浪费)!”他只管咋呼,我们伏在叶丛中依然吃个不亦乐乎,倒是惊奇一片麻雀飞起。酒全爷又嚷:“狗蛋小虫(麻雀的俗名),记吃不记打!”随后走回窝棚,要么睡觉,要么坐在轮椅上摇着蒲扇打盹。

吃饱的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有了精神。走过有田家,忽听有砸家什的声音,噼里啪啦,于是爬上墙头观望,有田的妻子五凤正和有田闹架。

老实的有田喘着粗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瘪三有啥好?”瘪三是村西磨坊的老光棍,靠手艺挣点小钱。

“我怎么了?街坊四邻的,我帮着人家套床被子还怎么了?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小心人家嚼舌头。”

“谁爱嚼谁嚼,人正不拍影子斜。”

五凤拿起食盆去喂猪,一回身对嘤嘤啜泣的有田说:“别干嚎了!没事去地里薅草,别懒得腚里生蛆!”

一看没戏了,我们就走了。路上,栓柱说了声:“来福活着就好了!我昨天梦见他了。”那年小伙伴来福的死,让我们噤若寒蝉。

来福的爹是生产队的会计,拿着仓库的钥匙。那时生活困难,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可规矩是铁的。饿极了的来福,趁人不备偷吃了生产队库存的发霉的地瓜干,吃得多,喝了一瓢水就睡了。后半夜,地瓜干发涨,来福的小肚子也发胀,结果把来福撑死了。

我们看到来福的身子时,他已成了冥府的肥猪。来福的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孩啊!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有点文化的来福爹,长一声短一声:“儿啊!你死得轻如鸿毛——轻如鸿毛啊!”

村庄的人,每天都和生活打着交道,都和时光打着交道。婚丧嫁娶,有喜有悲,有离有合;生老病死,有哭有笑,有新有亡。

每个人既是村庄的来者,又是村庄的逝者。就像河流,有来处,也有去处;有善终,也有逆亡;有流动,也有蒸发。

年少的我们不识愁滋味。我们最乐于做的事是玩过家家。长着苹果脸,扎着高跷辫,闪着大眼睛的秀秀,是游戏的主角。

蝴蝶般的秀秀,在村庄的街巷款款而行。我们屁巅屁巅地跟着,虎视眈眈,心事重重。由于僧多粥少,由铁蛋提议,我们轮流做新郎。一会儿,这个给秀秀捶捶背;一会儿,那个给秀秀揉揉肩。

过家家按照嫁娶的仪式进行,有条不紊,认认真真。我们从家里找来木板、塑料布把新房布置的惟妙惟肖,剪出大红花给秀秀戴上,蒙上红盖头。迎娶时,当新郎的在前面摇头晃脑,抬轿的用手做成花轿抬着秀秀,鼓乐手滴滴答答,鞭炮手口中嘭嘭作响。秀秀“咯咯”笑个不停,银铃般的笑声,让那些乡村简朴的时光格外温柔和嘹亮。

我们尽可以享受村庄休闲的时光,休闲与大人们无关。一年四季,大人们忙于春种秋收,忙于外出打工,忙于迎来送往。除了夜晚的鼾声,没有一个大人能在白天入眠。放下镰刀就是锄头,麦子还没收获就要播种玉米。间苗、锄草、喷药、施肥……哪一样都得用心用力。

没多久,我们背上了书包,无忧无虑无羁的岁月渐渐地走进记忆。新陈代谢,我们渐渐地长成村庄的大人,村庄的大人就要顶天立地。

村庄的人,故往的,新生的,都属于村庄的河流。土著的,远行的,都属于河流的村庄。

河流把所有的秘密深藏内心,把自己的子民安排得各得其所。河流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心情舒朗时,外表自然是坦荡;心情烦闷时,外表自然是激昂。河流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时间,河道和河岸印证着空间。

河流受时间的驱使,受空间的限制。

河流义无反顾,它不贪恋两岸的荣华富贵,它不会沉湎两岸的风花雪月。河流只有流动,唯有行走。前仆后继中,冬短夏长了;南来北往中,春暖秋凉了……

我们长大了,河流变老了,随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名字。

一条河,一座山,都是大地的产儿,都来自于那温暖的子宫。很多次,我想沿着河流溯流而上,想拜访那神秘的源头。有时刚产生念头,却不得为了生计而放弃,如同一朵浪昙花一现。有几次,我已经跋涉上路,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个又一个村庄被我抛在脑后,可看看身后的夕阳,摸摸羞涩的行囊,无奈地凝视一下渺茫的远方。我只有返回我的村庄……

很多次,我想顺着河道伴着水流奔向河流归宿的地方。同样,在我抛弃一个又一个村庄之后,我只有被故乡的炊烟召回……


从容的村庄 

 

城市里没有吆喝声,有的是喧嚣和轰鸣。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发自乡村的肺腑,亮亮堂堂。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声,生在乡村的街巷,长在乡村的记忆里。

走在乡村的街巷,吆喝声擦着树木的叶片传到乡村的上空,沿着路沟两边的野草大大方方地招摇进村。

新农村建设正如火如荼,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凌空招摇,气势非凡。路两旁的被规矩的树木,履行着哨兵的职责。玫瑰把芳香撒在时光里,窒息的你举手收获温柔,遐想已飘飞在天际。月季把羞涩袒露在风中,任凭你把玩、捕捉或者放弃,她不在乎天长地久。

古老的旧村庄淡定安闲,像一只秋蝉趴在时光的枝头。岁月的风掀不动它的衣襟,起伏的肚腹传出喑哑的呓语,微弱的叹息飘散在风里。一场接一场的风,改变着村庄的容颜,书写着村庄的历史。龟裂的墙壁还是宠辱不惊,颓废的断垣还是胸怀坦荡,灰色的瓦片还是初心不改,云来雨飞的天空还是执着不倦。苍老的风不减当年,年轻的风飞扬跋扈,老街巷依然大大咧咧,普度众生的阳光悠闲地在岁月中漫步。

从城市走回乡村,从中年走回童年,从放飞走回起点,从漫长的人流街道走回故乡的河床。我在河床坐定,目睹着童年的燕子上下翻飞,注视着少年的蜻蜓左右点水,聆听着马莲开花的儿歌叫醒春天。

所有孤寂抑或忧郁、落寞的情绪和状态,总抵不过尘世的一声呐喊,一粒鸟鸣,一息喟叹。

水总有千言万语,不轻易说话,把韬光养晦含蕴在流动和蒸发中,寄寓在透明或污浊、喧嚷或宁静里。

河流是空间的胎儿,她产自时间深处。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找不到开始,也不用预测结果。不谈获得,也不说失去。永远在路上,她窥探的只有自己,世界不过是身外的过眼云烟。

从不讳言死亡,也不夸夸其谈繁华荣耀。无需记录穿石的决心和耐力,无需抒写卷起千堆雪的壮志和豪迈。

鱼儿是游动的人类,人类是走路的鱼儿,水是人类和鱼族的宿命。水从来胸怀天下,从不轻言抛弃,甚至委曲求全接受和忍受人类的无度挥霍与污辱,更不会因为人类的表扬而沾沾自喜。

人类欢欣鼓舞的时候,水在一旁暗自啜泣,为无力阻挡生态坟墓独自伤悲,也为善意的提醒并不能唤醒人类的麻醉而痛心不已。

走过来走过去,河流一心呵护着人类的根据地。人类无视天地的立意和初衷,亲手打碎自造的汲水陶罐,心中的窃喜印证着身外的忧伤,痛苦在远方上岸窥望。

神谕的鸟鸣,天启的涛声,自然的明示,生命的箴言……是谁无动于衷?是谁誓言不离不弃?又是谁轻言放弃?

远去的青草的气息,在午夜的街头徘徊的相思,谁的心扉大雪纷飞而又温暖如初?谁泪落如雨而又欣喜连连?

湖泊老了,河流老了,大海老了,地球老了……人类正值青春,正值当年。来自深海的石头变成砂子,一夜苍老的砂子回归泥土,水流飞到空中。

流水一样的日子,日子一样的流水。边逝去,边怀念;边失去,边珍惜;边舍去,边拥有……直到永远失去!

深夜的旷野,哪只鸟立于哪个枝头?眺望天空,如何寻觅走失的成语?在乡村已找不到天长地久,古老的村庄已经脱去古典的质朴,在文明的红盖头下羞羞做着新娘,唯恐夜深,故烧高烛。

乡愁始终是未完成的手稿和雕塑。黄昏里归鸦的翅膀剪不断浓稠的夜色,演绎成灯火阑珊的回眸一笑。一个人在盛开的桃林流连而又缱绻。

公园和广场上霓虹闪烁,行人隐身于万家灯火。看不见摸不着的新冠像风一样走街串巷,有时一无所获,有时纠缠似冤魂,但是执着如毒蛇。噤若寒蝉的青草也害怕触摸,遐想着在梦里结果。

乡村似乎也在陷落,村民“家天下”,唯有庄稼草木以天下为家。每一寸乡土,每一棵庄稼都有一条通往救赎的道路。心照不宣的山川河流,沉默以对的花草树木,苦口婆心的庄稼,静默的世界里暗流涌动。无需多言,坚持坚持再坚持,祝福祝愿只字不提。

牲畜们在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感受,它们眼里只有春夏秋冬,只有白天和黑夜,只有休憩和劳作,它们不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不关心新冠的变异和肆虐。行为坦荡,直接自然的表达方式,喜怒哀乐刻在心里,从不写在脸上。村民们自得其乐,除了吆喝,除了鞭笞,即使那一缕秸秆和一瓢饮水里也隐藏着贪婪的欲望。村民们从来不看牲畜们的脸色,对看不见的新冠却噤若寒蝉。

一只猪一只羊涅槃前的挣扎和哀嚎,只会助长村民的胆量和激情。一只猪一只羊临终前流下滚烫的热泪,那是它们自己的泪水。猪的泪羊的泪,透明如珠,珠中闪烁着村民焐热的汗水。

屠刀的快言快语,斩乱麻的风格和使命,其实都是村民的叙述。屠刀是漂泊的云,它不考究前身和后世,在预设的本领里作茧自缚、悠然自得。乡村的骨殖十分硕大,屠刀只是帮凶。

猪的热血,羊的热血,汩汩流出,渐渐地流尽,渐渐地冷却。过度热情的柴火,把猪和羊培养成冥府的座上客。粮食酿出酒,牲畜们献出肉身。村民们大快朵颐,一口酒一嘴肉。嘹亮的天空,鸟鸣聒噪不已。等待残羹剩渣的狗儿,有着足够的耐心,摇尾乞怜,双眼直视,舌头舔着流涎。

一只只麻雀飞来,叽喳一片。远处传来啄木鸟辛勤工作的声音,它们的工程只在村外的树林里立项,它们不关心村庄的零打碎敲。麻雀们与村民比邻而居,小心翼翼,欣喜于散落的点点滴滴并乐此不疲。除了寻觅,它们不关心家国大事,也不参与制定丰收计划。除了咀嚼,它们不轻易说话,它们知道村民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凌云壮志,它们也深谙“事君数则辱矣,朋友数则疏矣”的生存之道。它们时刻铭记“灭四害”时有家无归、被杀被烹的血腥历史,不过,它们没有怨言,也没有愤怒,也不会罄竹难书。它们只会在房梁屋檐、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闪挪腾跃,小心翼翼,顶多在好天气时,在不干扰村庄的政治经济活动的前提下,在大野的上空举办一次青春舞会。

星星踱进云层,杀伐果敢决绝的村民鼾声如雷。夜巡的老鼠放下瞭望的双手,开始审判黑夜。月光缺席,判决应当赶在黎明之前。

生活有对错吗?生命有贵贱吗?个体有好坏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那不是上帝说的。存在就是合理的,那也不是存在说的。脱下村庄的情绪吧!别仔细听,仔细听,哪里都是风声风语,哪里都是雨声雨情。别认真讲,认真讲,哪里都是真理箴言,到处都是道德伦理。

谁是乡村的风景?谁都是,谁也都不是;谁也都是,谁都也不是。美丽的惨淡经营,歌声会见了歌声,言语惺惺相惜,微醺和伤感同时铺天盖地。一只狗随意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绵长而又悠远,月光就匝了一地。树影幢幢,擅长叙事的风无意中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

欣喜与忧伤,胆怯和妄为,缱绻与决绝,青烟和白雾,挥发与内敛,显示和藏匿,鼓舞与阴郁,游走和沉潜……无需勘验和说出村庄的秘密。村庄的存在,就是村庄的秘密。

多少人在故乡接受过你的理解和诠释,包括你表达却无法表达的孤独和落寞。这消逝的孤独和落寞,这永恒的独孤和寂寞。

远离故土,远走他乡。你还保存着那个声音和影子,故乡的门在风中一唱一和,乡愁还是茂盛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她是你身体里的青春与迟暮,也是精神里的黑发与白雪。我咀嚼和吞咽着伤逝,疼痛已漂泊异乡。故乡的记忆里,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宣泄着。

头疼、身体疼、器官疼、神经疼……那个不是大地上的汹涌澎湃。心痛、伤痛、悲痛、生长痛……哪个不是天空下的云蒸霞蔚。村民、牲畜、植物……哪个不是疼痛的载体,哪个不是疼痛的摆渡者。哪个不是在疼痛里走过前世今生、今世前生,哪个不是在疼痛里死去活来、活去死来。疼痛是乡村永恒的主题,是生命永在的标签,是生活永远的载体。

一朵花开了,明亮了你的眼,艳丽了你的世界,可那是痛苦的分娩。芳香覆盖了所有的路途,为了传宗接代就要承受万般涅槃。疼痛是一种赐予,更是一种馈赠。像蚂蚁行走大地,义无反顾,不假思索,不问前程,不问归期。你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自得其辱又深得其荣。

一个孩童,有着葵花般的笑脸,从天际走来,摇摇晃晃却又坚定铿锵。那是谁?是他,是我,也是你。

上善如水,水利万物而不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理而不说。无可言说,不如沉默。没有真正的倾诉者,也没有真正的倾听者。说并非上游,听也并非下游。听和说同频共振,但并非在同一轨道上。

倾诉者传达的只是个人的经验或观点或理念,倾听者也并非心甘情愿地接受遥远的风和雨。倾诉者只是为了表达,而表达一旦上路就成为倾诉者肚子里的自知之明。倾听者也并不会接受并不属于自己世界的漫无边际和言不由衷,也不会接受他者的生存之道,他会在倾诉者完美地倾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倾诉者倾诉,只是完成自身的技术设计和道德绑架圈套。倾听者倾听,只是在外界的干预下完成一次并不完美的自我造访。倾听无边的聒噪,不如误入藕花深处,或者听取蛙声一片。倾听无边的宣泄,不如朝辞白帝彩云间,或者烟花三月下扬州。在词语里浮游抑或泅渡,最终找不到岸。惊起的那一滩鸥鹭,奋飞在不同的天际。

可谁都是倾诉者,也都是倾听者。你倾诉时,你是真正的倾听者。你倾听时,你也是真正的倾诉者。自己只是对自己负责,他人没有责任为你扛起词语的大厦,也没有义务为你搭起遮风挡雨的帐篷。你在从容的倾诉和倾听里,花开花落几春风。

唯有大地承载你的一切,唯有天空吐纳你的呼吸。从容的村庄里,包容的是从容的你,还有你的从容。大地是真正的倾诉者和倾听者,且是唯一的。

城市在意气风发地打量着乡村,在脱胎换骨的阵痛里乡村被贴上现代的标签。城市疯狂地掠夺着乡村的富有和资源,也掠夺着乡村的健康和劳力。乡村剩下的残垣断壁、老弱病残,在黄昏的召唤里留下一道暗红的阴影。

乡村依然坚守着足下的泥土,为你的灵魂保留最后的操守和淡定。废弃的房屋笃定在风雨里,颓废的鸟窝还在树枝上招摇,留守的老人蹒跚着走在时光的街巷里。远方的城市缥缈在天际,乡愁的归舟迷失在哪里?

从容的村庄是大地的守护神,也是灵魂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