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文海 ‖ 蹓跶
小城里的人们有一个良好而优雅的爱好,那就是“蹓跶”,也就是东走走、西看看,或走或停、或急或缓、或长或短,都全然随意,就像空中的家雀(qiǎo)儿一样自由。
这样的“蹓跶”很容易碰到熟人,于是就互相请安说:“吃饭了吗?”答曰:“吃了。””你去哪旮沓?”“蹓跶蹓跶。你去哪旮沓?”“我也蹓跶蹓跶。”
然后,大致就没了下文,各自便继续蹓跶去了。值得蹓跶的街有两条,一条叫正阳街,另一条叫中央街。还有两条没有名儿的街,与正阳街平行的据说叫“坤顺街”,与中央街平行的据说叫“国光街”,但那已是“满洲国”时的事,是“八百年前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了。
坤顺街上有印刷厂,所以就叫“印刷厂那条街”。国光街上有邮电局,所以就叫“邮电局那条街”。
人们在正阳街上蹓跶,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在中央街上蹓跶,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全部蹓跶一遍,就算是蹓跶遍了全城。
这一年我刚满八岁,暑假里作业不多,常常闲着没事,就找了同学邻居亲戚家的孩子,去街上“蹓跶蹓跶”。
我们蹓跶的地方很多,时常停下来参观的有百货商店、食品商店、新华书店、大车店、火车站、废品收购站、下杂货、钟表社、皮革社、豆腐社、麻绳社、帽社、小食铺、洋铁铺、木匠铺、棺材铺、药铺、铁匠炉… …还有,最值得蹓跶的小人书摊。
这一天,我和堂兄文奇就是从正阳街北头蹓跶到南头的。晌午一过,我就去了北门里的文奇家。
文奇家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高墙外围着一圈老榆树。听说“满洲国”时,那里叫西北隅新发胡同某某号,现在叫什么,就没人说得清了。
文奇今年十一,大我三岁。他宽脑门,挺鼻梁,高我半头,是他爸爸龙汉大爷年轻时的模样。
在文奇家,我问候过他的爷爷奶奶——我叫大爷爷大奶奶,又参观了墙上的镜面画“三秋富贵”。
“满洲国”时,这画曾挂在德顺东下杂货的门厅。我留意到画上的白菜萝卜谷穗和蝴蝶蜻蜓蝈蝈,各个都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接着,文奇带我参观了房后的菜园子。那里白菜萝卜蝴蝶蜻蜓蝈蝈样样都有,唯独没有谷穗。文奇的蝈蝈住在“酱杆儿”(高粱秸)扎的笼子里,挂在风井旁的葫芦架上。
那蝈蝈又绿又大,和“三秋富贵”上的一模一样。牠正在吃着倭瓜花呢。倭瓜花又黄又嫩,是从园子里新摘的。蝈蝈的嘴巴像铁匠炉的钳子,一张一合著。牠吃得酣畅淋漓,不亦乐乎。文奇摘了园子里的蔬果,打了风井里的水洗干净,甩了甩请我品尝。甜杆儿不用洗,牙齿咬开剥了皮,嚼那甜的瓤儿,吸那甜的汁儿,渣滓就吐掉,做了肥料。我们每人吃了一根甜杆儿、两条黄瓜、三个洋柿子,把肚子撑得鼓鼓溜溜的。我们商量好去“蹓跶蹓跶”,说往我家的方向蹓跶吧。这时是下午一点左右,天气还有些闷热。
大人们在睡午觉,我们就溜出院墙,经过月牙刀高挂的清真寺和挑水的井沿儿,转过朱家小铺,走进正阳街。正阳街北段的店铺不多,不怎么繁华。马路两旁的洋沟(排水沟)上,洋沟板子已经所剩无几。“都被人拿回家做猪槽子了。”文奇说。
我们东看看,西望望,停在一家“皮革车具制品社”,就是从前的皮革鞔具铺“义发顺”。那里面到处是马车上的皮制零件和大马鞭。一些说不出名儿的制品还配上了黄灿灿的铜环和红艳艳的麻缨,煞是好看。有一抱挂在墙上的鞭稍像长长的面条,散发出的却是皮革的味道。
这样的面条中看不中吃,但若栓在车老板子的大鞭子上,那可就不同了。车老板子们夏天穿白布坎肩抿裆单裤,戴尖顶草帽,冬天穿大羊皮袄抿裆棉裤,戴狗皮帽子,一年四季都是威风凛凛的。他们赶着胶皮轱辘马车,甩着长杆鞭子,抖着红缨,发出“嘎嘎”的声响。那大车哗啦哗啦地响着铃,或是从哈拉火烧(蒙语:黑山嘴子)来,或是往哈拉干吐(蒙语:杏树疙瘩)去。
那些蒙古人的住所,一听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不禁令人心驰神往。
路西的大饭店福合轩,远远就看得到了。这是城里为数不多的楼房,是两层的“二节楼”。太阳正当头照着,没有风,四个蓝色大幌正高挂在门前,动也不动。
山墙上写着两个大字“仁丹”,蓝底白字格外抢眼。“那是满洲国的广告。”文奇说,“是小日本儿留下的呢。”
“满洲国”的仁丹我家就有。那银色的铁盒上画着个“元帅”,他留着两撇胡戴着三角帽,一看就不像是好人。不过那仁丹很是神奇,“八百年”过去了,细小的几粒放在舌尖上,嘴里竟立刻冒出了凉风。福合轩是很值得蹓跶的地方,但饭店不欢迎只蹓跶不花钱的人。
我们透过窗向里张望,见到那些穿干部服的宾客,他们笑吟吟地举着酒盅,祝着酒、献着辞、冒着汗,显得矜持而愉快。楼梯上,不时有宾客上下,上楼的庄严隆重,下楼的头重脚轻,也都是干部的模样。街上的车马行人不多。我们蹓跶着,不时地踢起一块石子或一片玻璃。
踢到好看的石子就捡起来握在手里,踢到好看的玻璃就走到电线杆子旁。电线杆子上缠绕了粗铁丝,我们把玻璃插进铁丝的缝隙,一下下掰成圆形,起名叫“镜头”。
公私合营后,不少的店铺买卖就在这条街上消失了。公福祥、德顺东、鲜货店,这三家店打通了,大门开在街角,叫百货商店,又叫贸易局。高耸的女儿墙上,如今还残留着“满洲国”时的字迹:“呢绒绸缎,京广杂货”。
贸易局投下的影子不大,刚刚遮盖了路旁的洋沟。影子里,出租“小人书”的摊子围坐着看小人书的人。摊主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尖下颏,细眼睛,白脸庞,嘴角上有了些浅色的胡子。他叫“扁担钩”,此刻正伸出舌头,舔着一根二分钱的冰棍。他的“摊子”就是一个木架子,“A”字形张开,前后密密层层地摆满了小人书。小人书摊生意兴隆。他的顾客大多是“小人”们,也有几个不上工的大人闲汉。扁担钩提供的小板櫈不多,已经被先来的人坐满了。没有板櫈的就坐在窗台上,或摞起的闸板上,或地面上。公福祥门前原本的“赵三爷”卦摊早已不见,而被“掌鞋的”取而代之了。掌鞋的摊主有三个,分别是张瘸子、李瘸子和王瘸子。他们也每人租了一本小人书,翻开来摆在膝盖上。张瘸子看的是《黛玉葬花》,李瘸子看的是《尤二姐》,王瘸子看的是《尤三姐》。他们都是“红学”的业余爱好者,也都是性情中人。他们一边钉着铁钉、削着胶皮、锥着洞、穿着线,一边斜眼瞄著书上的林妹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因她们绝世的美貌而长嘘短叹。他们掌握了这一心二用一石二鸟的方法,甚至还不时地同顾客交流,谈论他们的心得体会呢。
他们的顾客赵大下巴、钱大鼻子和孙大耳朵坐在小櫈上,努着下巴、挺着鼻子、竖着耳朵,一边抽着烟卷儿,一边瞥向书中的林妹妹、尤二姐和尤三姐,因她们的悲惨命运而短叹长嘘。过路的李大眼子停下脚步,偷看张、李、王三鞋匠的《红楼梦》。“嘎哈嘎哈嘎哈——白看咋地?”扁担钩很不满意。“嘎哈”就是“干啥”的意思。
“嘎哈?赵、钱、孙看得,多个李就看不得?哼!不看就不看。”李大眼子嘟囔着,大眼珠子骨碌了几下,背着手,讪讪地走了。卖冰棍的韩大脑袋,是“水学”的业余研究者,手拿的是《三打祝家庄》。这是和扁担钩“贸易上的互通有无”。
他们的贸易是:一根二分钱的冰棍,换看两本小人书;一根三分钱的冰棍,换看四本小人书;一根五分钱的奶油冰棍,换看六本小人书。扁担钩要待攒足了钱,买足了一百本小人书,再去吃五分钱的奶油冰棍。文奇有五分钱,说可以花掉四分钱租四本小人书,每人选两本,换着看。
这么多的选择,令人有些眼花缭乱、无从下手。看看周围的人,大人孩子人手一本,他们不做交流,而是自顾自地看,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孩子们在看《西游记》《岳飞》《追鱼》《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红岩》《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和《铁道游击队》。
也有的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短剑》和《一封遗失了的信》。大人们在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和《杨家将》。我和文奇反复讨论,选了又选,最后选定了《一枝驳克枪》《无底洞》《通天河》和《黑龙湖的秘密》。《黑龙湖的秘密》是彩色的,扁担钩一定要多收一分钱。
这时我已经读完了二年级,小人书上的字能认得八九不离十。
这四本小人书都非常好看。《通天河》里,通天河冻得结结实实,像是远处的东碱泡子。冬天,我曾跟着爸爸和爷爷,拉着板车去东碱泡子戗苇子。我们的鞋子上装了“防滑铁皮”,是从洋铁铺废铁堆捡回来加工的。爸爸把铁皮剪成长方形,用钉子凿出尖牙子,再绑在鞋底,走在冰雪上就不易滑交了。
通天河唐僧师徒四人,他们的鞋底也都包裹了防滑的干草。忽然,冰冻的河面崩裂,一跃而出的鲤鱼精张开血盆大口,彷佛要吞下整个城。这情景不禁令人毛骨悚然⋯⋯《黑龙湖的秘密》讲述的是深山探险的故事。五个孩子听说黑龙湖水终年冒泡而心生好奇,就带了干粮前去探险。他们一路克服困难,增长了见识。
后来在老师的帮助下,他们终于解开了湖水冒泡的秘密:原来那湖底藏着丰富的天然气宝藏啊。第五十九页的画面最引人入胜。这一页讲的是“野炊”。天色已晚,五个孩子肚子饿了,但他们猎到了两只山鸡,采到了新鲜的蘑菇。篝火呼啦啦地烧着,青烟在溪水边飘荡,锅里的山鸡“配上新鲜的香草”,那味道一定鲜美无比。可是看着看着,孩子们的衣服就变了。三贝儿的黄褂变成了蓝褂,黑长裤变成了红短裤,帽子也由蓝变红了。而小妞儿的蓝裙子变成了粉裙子,连那酒红色的“皮药包”也变成了浅灰色。他们去深山探险,并没带行李,是怎么换的衣服呢?还是画书的人粗枝大叶,画着后面的,忘了前面的?我们透过手中的“镜头”向前望去——钟表社也是一个值得蹓跶的地方。立在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钟表社的全名:“美术装潢图章刻制钟表修理门市部”。
那上面的每个字都有一个笔画“写”成一个圆点或圆圈,显得非常美术。此外,牌子的背景还画了钟表和图章,画得十分立体。图章向前倾斜着,上面的字是反的。我们用“镜头”反射着看,见那方章上刻了“张国庆印”,是仿宋体。那圆章上刻了“王大可印”,是隶书体。我们说“张国庆”是一个顾客,是“国庆”那天生的。而“王大可”,就是坐在玻璃窗里的人。那人看起来三十几岁,黑灿灿的脸,梳了背头,套袖上沾了颜色。他的左眼眯缝着,右眼上卡了一个小瓶子状的放大镜叫“目镜”,正在专心地刻着图章——“抠戳儿”呢。
坐在柜台里修表的女子大鼻子,凹眼睛,头发有点黄,像是个“苏联人”。她也戴着目镜,正在用小镊子夹着一颗细小的零件。她的镊子变魔术般地游动着,把那零件小心地放进表芯里。我和文奇连忙举起“镜头”仔细观看,“苏联人”却“啪”地一下扣上了表盖。她把表摇晃了几下,凑近耳边。
一转身,她发现我们手里举着的“镜头”,笑了。我突然冒出一句:“哈拉少!”这句俄语的“好”人人都会说。可文奇说她不是苏联人,而是二毛子,或是三毛子也说不定。这时,店里所有的钟表同时响了起来,挂钟坐钟落地钟⋯⋯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格外悦耳,隔着窗就听得真切。
原来,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太阳已经偏西,对面房子的投影差不多落到马路中间了。再看到那招牌时,发现美术字上的那些圆点儿像是饼干,圆圈儿像是套环儿,都是食品商店里好吃的点心。我们蹓跶了半天,消化了肚子里的甜杆儿黄瓜洋柿子,已经有些饿了。
⋯⋯
我和文奇的“蹓跶”,大约就仅此一回。
文奇一家在这年的夏末就搬走了。我用水彩临摹了一套四幅漫画叫《引火烧身》,说的是一个男人在被窝里抽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烟头掉下来点着了被子,男人差点没“引火烧身”。
我附了封信,去“邮电局那条街”上的邮电局,把《引火烧身》寄给了文奇。
从邮电局出来,我看到门口的“飞刀树”,不久前树叶还是绿的,现在已经变黄了。我在路边捡起一片“飞刀”扔向空中。透过太阳的光芒,那“飞刀”像蝉翼一般,剔透而明亮。它在空中飘着、转着,久久不愿落下。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了。原载于《中央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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