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冰 ‖ 梨树下
1944年,胶东地区的冬天冷风飕飕,早上,天阴沉沉的,莱西县河头店镇李家泊子村安安静静,没有炊烟。山丘下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清澈的河水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流向远方。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几棵梨树在寒风里蜷缩着身子,看着空旷的丘陵。
起伏的麦苗地里,一位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老人紧皱着眉头,正在一棵梨树下铲着地。三儿今天离家要到区上找队伍去,孩子还小呐,可……舍不得,就躲开吧。老人一下下铲着,有的草被老人一铲除掉,有的草在老人心不在焉时侥幸留下。
远远的,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满脸稚气的少年匆匆奔过来,肥大的棉袄用一根皮带扎着,下面是一条夹裤。他气喘吁吁地来到老人身边,没说话,一把夺过老人的铁铲,奋力铲着杂草。
“爹,我走了,不用记挂,我能管好自己。”少年埋头干着,声音闷闷的。
老人呆呆地看着少年手脚麻利地铲草,好一会儿,老人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从少年手里拿回铁铲。“三儿,恁娘莫事吧?”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这个个头只到自己肩头的儿子。仿佛又被什么东西迷了眼,老人抬起右手,用袄袖擦擦眼。
少年一直低着头,“俺娘在家里哭哪,”少年哽了一下,“俺就不回去了,和爹见个面就走了。俺老师和那几个同学都在下泊子等着俺,今晚就得赶到区里,咱的部队也在区里。”
老人看看少年什么也没带:“三儿,恁娘夜里赶了一条棉裤,一双鞋哩?“
“俺老师说,到了队伍上,啥都有呢,他们也都不带。 “少年按按棉袄上的大口袋。他抬起头,看着身边的老梨树,老梨树静悄悄的,好像也慈爱得看着这个它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少年伸手折了一根细枝,随手甩了几下。他又看着南边起伏的丘陵的尽头,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和同学都要到队伍上,他们要在老师的带领下参军打鬼子,心头又热热起来。
“爹,鬼子天天烧杀,不打跑他们,俺们天天到处躲。俺老师说了,打跑他们,俺们才是主人。”少年挺挺胸膛,手中的枝条在空中一甩,仿佛杀向敌人的利剑。
老人知道,鬼子就在莱阳县城驻扎,离村子十五公里,他们的飞机也来,他们常常到乡下抢东西,四处轰炸。村子里的人整天提心吊胆,弃家舍业的“逃反”。儿子在高庄沟村当代课老师大半年,受到教育,也学会了使用“马拐子”步枪(一种比较短的枪支),要和老师一起去部队打鬼子——咸盛斋老师是共产党员,被人告发了,要离开这里去部队。这是光荣的事,可儿子才十四岁啊,还没杆枪高哩。
爹撩开棉袄大襟,拿出一张边区政府“北海银行”发行的五元纸币,递过来:“三儿,走吧,经常来信。”
接过钱,少年的眼睛也湿润了,“爹,俺二哥在泊子下等着哩,走啦!”少年拍了拍树皮斑驳的老梨树,没回头,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希绪,得空回来看看恁娘!”爹在后面说。少年一愣,父亲上一次叫名字,还是送自己去塔子寨念高小。这个叫希绪的少年摆了摆手,此刻不敢回头,他眼睛里蓄满了泪。
“希绪,你知道俺的大名吗?”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少年停下来,转过身,他还是在分田地的花名册上见过父亲的名讳:“爹,你不是叫李子厚吗?”他看见爹一手扶着老梨树,一手拄着铲把儿。
“李子厚是俺的号,俺的大名叫李守堃。”爹折了一根老梨树枝,蹲下身子,在黄土地上划着字形,“咱村你太和荣大伯也叫李守坤,俺俩字不一样,记住。“
少年的泪滚了下来:“爹,记住了。”他明白这一去翻山又过海,枪如林弹如雨,三年两载难回转。
老人倚靠着老梨树,泪眼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知道的是村里很多青年跟着八路军走了,再也没回来。
少年越走越快,下了山丘,一大片梨树林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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