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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叶随风 ‖ 盛唐千年之约:李白和兖州有个约会

来源:本站    作者:叶随风    时间:2025-03-14      分享到:


绚烂的彩霞同时染透长安的朱雀街和鲁郡东到大海西到长安的驿道,络绎的万国商队的驼铃摇碎了鲁王殿外的暮色。兰陵美酒醉倒了胡姬歌舞时缀满碎玉的裙裾,千街纵横处灯火阑珊,驼铃和马蹄声交汇成永不落幕的盛世交响。

这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盛世繁华。736年春,临近汶上的驿道垂柳依依,蜿蜒如带,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瘦马一架马车缓缓而来,为首一人紫衣乌巾,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双眸明亮照人,左手把着缰绳,右手随意挥着并不算长的马鞭。他就是“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的李白。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或许兖州城东的沙丘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自己竟然因为这个远方的游客而蒙上千年的面纱,焕发出惊耀星际的光芒。

一、筑梦沙丘

诗圣杜甫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一诗中有:“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的句子,这似乎坐实了李白山东人的事实。李白逝世一百二十年后成书的《旧唐书》是以后晋宰相刘昫挂名编成的史书,《文苑列传》这样记载李白:“李白,父为任城尉,因家焉。”此后欧阳修、宋祁等人编写的《新唐书》以及明清《兖州府志》都延续了这样的历史误解。

尽管李白一再明确地告诉我们,他的家在沙丘,沙丘,沙丘。千百年来的后人们仍然以为沙丘只是他诗中营造的虚构意向。清代学者王琦《太白年谱》中写道:“太白生于蜀中,出蜀之后,不复旋返。”又言:“太白游太原……己而去之东鲁。寓家任城。”

李白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寓居了二十多年的家在哪里呢?

“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寄东鲁二稚子》)

“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送杨燕之东鲁》)

“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赠武十七谔(并序)》)

“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归空断肠。”(《送萧十三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沙丘城下寄杜甫一首》)

明于慎行所编的《兖州府志》收录李白诗文四十首,“鲁郡、东鲁、尧祠、瑕丘、沙丘”等词比比皆是。李白居于沙丘城无疑矣!

沙丘城在哪里呢?历史总是萦绕着团团的迷雾,诱惑又阻挡人们探寻真相。

1981年兖州出土唐天宝七年《鲁郡太守裴公德政碑》,碑文明载“州治瑕丘城,俗谓沙丘。”原来沙丘城即是瑕丘城。

无独有偶,1993年春天的枯水季节,在兖州城东南一里许泗河岸边,出土了一块北齐造像题记刻石。刻石为横式,高零点三七米,宽一点四米,厚零点二二米,尾部稍残,上镌文字二十六行,每行八字,字约三厘米见方,上有“若夫邑义人等,品第膏腴,琼华玉润,亭亭素月,明明景日。以大齐河清三年(564年),岁次实沉,于沙丘东城之内……”此段文字,证实了兖州东关古沙丘的存在。这是一块原置于佛院(崇明寺)中的北齐石刻,被习惯称之为沙丘城碑,现存兖州博物馆。

明于慎行《兖州府志》:“古瑕丘也,地在邹、鲁之间,汶、泗之会。自元魏至今,为兖州治所。《水经注》云负夏即瑕丘,瑕丘地,今兖州府城是也。”

瑕丘为县之名始于汉代,春秋时期称为“负夏、负瑕。”泗河、汶河流经东部,经年冲击形成一个小山状的沙丘,瑕丘之名大约来源于此。自大禹定九州之后,兖州治所多有变动,自晋南渡,兖州侨治京口,又治广陵,所谓南兖州也。宋文帝元嘉三十年始徙治瑕丘(《宋书州郡志》)瑕丘成为兖州的政治文化中心大约是隋唐的事了。隋唐时期,兖州改称鲁郡,辖瑕丘、任城、邹县、曲阜、泗水、平陆(汶上)、龚丘(宁阳)、梁父、博城、嬴县十个县。

李白在湖北安陆生活了十年之后,携家眷在瑕丘主簿族兄李冽的帮助下,于鲁郡东门外沙丘旁购置了一处院落,又在泗河东岸的南陵村购买了几十亩薄田,家,终于安定了下来。

李白流寓东鲁的原因是什么?历来众说纷纭,有说李白的父亲为任城尉,所以他是来投奔父亲,这种说法已被否定,李白的父亲并不是任城尉,李阳冰、魏颢、刘全白、范传正等人都在文章中明确写明李白是蜀人,他的父亲是一名商人,没有做官的经历。

首先当然是生活的原因,李白的第一个妻子许紫烟在陪伴了他十年之后留下一对儿女撒手人寰,许紫烟的祖父是做过宰相的许圉师,他得到朋友孟浩然的鼓励并在孟少府的推荐下入赘安陆许家。其间入赘生活颇多艰辛,以致许紫烟早早离世,李白不得不离开安陆。穷困潦倒的他需要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恰好他得知一个远房六叔在任城当县令,还有几个族中兄弟如李凝、李冽等在瑕丘及周边几个县作尉吏等小官,都是陇西一族,好歹有个照应。

其次是李白自己在《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中所写:“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他打算跟闲居东鲁的金吾将军裴旻学习剑术,以期博取功名。

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有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山东是他最为崇拜的鲁仲连的故乡,他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然后同鲁仲连一样“浮五湖,戏沧州”。因而他选择了东鲁这个儒家文化圣地寓居,彼时鲁郡乃隋唐大郡,南北孔道,东西要冲,实现理想的机会很多。

当然,如同几十年前定居瑕丘的初唐诗人骆宾王一样,他或许也想等到皇帝封禅泰山时破格擢用的机会吧!

李白书写自己生活经历的,见之于那首《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八百多字的长诗,“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因为不得志,便到山东以图寻找实现理想的机遇。

 

二 石门诗情

李白以诗酒名世,当然,他的才华绝不仅仅局限于吟诗作赋。沈光在《李白酒楼记》中写道:“翰林李公太白,聪明才韵,至今为天下倡首。业术正学,天必赋之矣。”

怀才不遇似乎是历来圣贤共同的际遇。梦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残酷的!李白也没有例外。

公元720年的一天,礼部尚书苏颋出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路上遇见了前来投刺的一名青年,只见这位青年中等身材,眸子炯然,哆如饿虎,苏颋认真读了他的行卷,不禁击节叫好,对周围的随员们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

这话似乎同许劭给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评价相似,但似乎又断言李白的成就止于文学一个领域,大概擘画了李白人生的路径。此年李白二十岁,性格倜傥不羁,喜欢纵横之术,剑术了

得,轻财重施,不事产业,喜欢广交天下朋友。

李白有着热烈的、地火般的情感,却也有着决然的、超世间的控制力。他舐犊情深,每每在诗中毫不犹豫地流露出对儿女的依恋,“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送杨燕之东鲁》)“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为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南陵别儿童入京》)“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也。…小儿名伯禽,与姐齐比肩。”……

这浓浓的儿女情长哪里像是桀骜不驯清高自赏的李白!这些朴素的呢喃都是他作为一个普通父亲对孩子深深的关心和眷恋。他还是一个好色的人,他经常越过矮矮的邻家墙垣偷看邻居家的少女,“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他甚至还想“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狎妓狂饮更是公然出现在他的诗中,“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兖州城东的金口坝古称石门,是南北朝时期修建的著名水利工程,这个贯通东西的水上石龙见惯了李白畅游的身影,滚滚南去的汶水记录着李白一首首送别的诗篇。“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长杨扫地不见日,石门喷作金沙潭。”(《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还西京》)“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东鲁门泛舟二首》)“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李白在兖州大约居住了大约二十来年,他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他在东楼饮酒作乐:“留欢不知疲,清风半来旋。”他在东门观刈蒲:“鲁国寒事早,初霜刈渚蒲。”他在尧祠送别各方的朋友:“鲁酒白玉壶,送行驻金羁。”“送行奠桂酒,拜舞清心魂。”他还对周围不能理解他的人颇有微词:“鲁国一杯水,难容横海麟。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江济策,茫如坠烟雾。”(《嘲鲁儒》)

闲不住的李白则到处寻道访友,他在徂徕山同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和陶沔隐居修道,号为“竹溪六逸”。他和族弟李凝在单县栖霞山宴饮,他和贺知章的族弟贺知止在运河边上的酒楼里高歌。他到燕赵游历,又到北海拜访李邕等。

李白在兖州寓居期间,大概写了几百首诗,其中保存下来的只有四十来首。这些诗歌生活气息浓厚,充满了烟火气。

 

 

三 鲁酒陶然

李白是有着大抱负的人,他认同孟子为代表的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他想做辅佐天子的宰相,把天下治理的太平(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为了这个目标他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工作,在四川匡山跟随赵蕤“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学习诸子百家、军事纵横之术。天才加上用功,李白似乎有成功的潜质。

但李白的一生大致和玄宗李隆基的统治时期重叠,唐朝由开元盛世的绝世繁华到安史之乱的千里饿殍,李白恰好赶上,他除了用他的绝世才情抒写胸臆之外,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清寂。除了醉卧酒旗下,历史还需要他干什么呢?

同时代的诗人中,孟浩然比他大十一岁,而他比杜甫大十一岁,王维则恰好和他同年,他和杜甫的共同好友高适则比他小三岁,他们共同组成了梁园三剑客。这几个大诗人是唐文学史的巨星,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代表。他们都是李白的好友,也是他的酒友。

李白在兖州有过两段婚姻。他先娶的寡妇刘氏,起初,刘氏听说李白贵为王孙公子,知名诗人,挥金如土,潇洒风流,因此对于李白是崇拜加迷恋。可是日子长了才发现李白不仅经济上捉襟见肘,而且除了写点不痛不痒的诗以外简直毫无作为,郡县里那些头面人物对于李白的干谒多是冷嘲热讽敷衍了事。

李白坐着冷板凳,家中的日子也是。

从太白《北山独酌寄韦六》一诗中可以看出,纵然他道存高迹,避世栖居,门横山穴,地闲泉引,摘朱果而食以养天年,所谓“坐月观宝书,拂霜弄瑶轸”,于光昼昏凝、林气凄紧之中,观真经,弄玉轸之瑶琴,继之“倾壶事幽酌,顾影还独尽”,还是能令人感到林寒霜冷、孤独寂寞、顾影自怜的情绪隐于字里行间,似仍心有不甘,仍是林间月下,对影而独酌,只不过霜寒之中已无花朵之妖娆了,如此情景,于避世云隐之中,情调亦浮一层月光霜色,已无豪句壮语,却渗透出淡淡的哀愁。

酒不醉人人自醉,何况李白!《太平广记》载:“李白自幼好酒,于兖州习业,平居多饮。又于任城县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日。”

2002年,兖州旧城改造时,在中御桥北侧出土唐代酒器窖藏,内含刻有“谪仙饮”铭文的鎏金银执壶,据考证与城西“太白坊”酿酒作坊有关。

 世人都羡慕朝堂的富丽繁华,他却偏爱醉卧市井酒旗之下,任乌巾散作流霞,白发混入芦花。他在泗水边上,他在东门酒楼,他在偏偏孤舟上,他在徂徕山里,他在尧祠亭中……他醉,他歌,他亦狂。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过兰陵客中行》)“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玉壶契美酒,送别强为欢。”(《送梁四归东平》)“取醉不辞留夜月,雁行中断惜离群。”(《别中都明府兄》)“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金鳞。”(《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沙丘城下寄杜甫》)“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之二》)

无论他是行人,还是主人,他总要饮个痛快,仿佛他要从酒中参透人生,仿佛只有酒才能存贮他的祝福,他的思念,他的情感以及他的大道。

 

四 聚散有时

春华秋实,泗河夹岸的桃花开了败,败了开。岸边尧祠里的千年古柏见证了李白送走了一批批的客人,也见证了李白奉召入京很是得意的光荣时刻,“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天宝元年春,李白开始了他的宫廷供奉的生涯,也暂时离开了他南陵的土地。当然他的宫廷生活不过持续了两年的时间,严格的宫廷体系容不下他桀骜不驯的性格,醉生梦死的君王不需要悲天悯人的政治家。

离开长安以后,他在南北各地漫游,到过河北,看到安禄山割据谋叛的活动极为猖獗,他深感忧虑。在江南,他胸怀大畅,纵情山水之间,品味烟雨江南之美。“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金陵》)“云海方助兴,波涛何足论?”(《过彭蠡湖》)“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梦游天姥吟留别》)“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天宝十四载(755年),对于李唐王朝来说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这是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之年。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份,安史之乱爆发,战乱持续八年之久。同所有由盛转衰的王朝一样,君王荒淫,奸臣当道,言路堵塞,土地兼并,生民艰难。就像多年积累的火药桶到了不得不爆发的时刻。

此时的李白已经离家三年了,他到了皖南,他沉醉在了秋浦的绝美风景里,尽管他无时不惦念着远在沙丘的儿女和梁园的宗夫人。“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秋浦寄内》)“摇笔望白云,开帘当翠微。”(《赠秋浦柳少府》)“水从天汉落,山逼画屏新。”(《赠崔秋浦》)

宣城当涂成为李白最后的归宿,追求一生,折腾一生,狂歌一生。

杜甫感叹孔巢父去兖南渡,“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他仍热惦念着在兖州和他大被同眠的李白。兖州留不住这天边的流星。

兖州,这块被史前文明划定的九州之一,龙山文化的主要繁衍地,在诞生了孔子这样的世界伟人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能力孕育更伟大的人物,孔子之后的千年,李白来到这里定居,如同天际的一颗流星划过,光芒万丈,余音绕梁。让一千年后的我们感佩这样的盛世之约,历史长河将铭记这光辉灿烂的时刻。

 

作者简介:张国华,男,山东兖州人。笔名张末、叶随风。业余从事法学、历史文化研究及文学创作。著作《怎样打民事官司》(中国法制出版社出版)、《兖州府志》(明万历点校版)。散文《烟园旧梦》等多篇发表于国内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