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人人都说苏浙好，到了徽州，才知徽州最江南。

四小时车程，梦醒处，人已到了古徽州的心脏——屯溪。看到徽州的第一眼，人就呆掉了。古徽州的美，是想象力抵达不了的。中国很少有一处地域，像古徽州这样，既有底蕴厚重的人文，又兼有隽永的自然之美。 

屯溪

黄昏走在屯溪老街，长长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市声和灯火深处。汪一挑的馄饨，毛鑫玉的毛豆腐，都是《舌尖上的中国》的徽州名吃。铺子，人群，灯火，牌匾上的各种“记”，映衬着明清时期的层楼叠院，那雨迹斑驳，烟熏火燎，诉说着老街经年的沧桑。

早晨，站在新安桥上望远，徽州的天润润的，山川植物，水当当的灵秀。眼前像是一卷泼了墨的宣纸，起笔落笔，每一笔都水墨淋漓。

漫步屯溪古桥，桥上车水马龙，桥下绿水悠悠。老妪提着菜蔬，见人说着吴侬软语。年轻人脚蹬摩托，从人流里一闪而过。妇人手里牵着儿童，嘴里叮咛着什么。少妇缓缓推着童车。装饰漂亮的三轮车，叮叮当当招摇过市。

河畔有石阶栏杆，沿阶而下，石壁被雨迹沤得发黑，苔藓肥厚，不知名的草从石缝里钻出。水畔有女人在浣衣，撸一截胳膊，搓，揉，甩，漂，动作干净利索。我站她身后说，这水可真清，小鱼小虾都看得见！

女人不回头，缓缓说道，清不清？这是新安江，一直通道浙江哩.....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天空清润如洗，植物的翠绿仿佛可以滴出水来。我下意识看了看我的指尖，真怕一下子就会生出绿芽来呢。

烟柳画桥，四面捣衣声。隔着桃花枝子，江边有人汲水。一个人在江边游走，太阳在云层时隐时现。艳红的茶花落到草丛中。对岸是青山列翠，长桥卧影，烟树，绿堤，牌坊。江上扁舟，舟中人影，欸乃一声江水绿。

正是“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绿荫来”里的意境，清丽堪画。

宏村

站在她面前，深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

洁尘说，有时美也是一种惊惧。

我是真的被宏村给惊到了。

宏村，的确不负“中国画里的乡村”的美誉，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当之无愧。

“无边细雨湿春泥，隔雾时闻小鸟啼。杨柳含颦桃带笑，一边吟过画桥西”——桃枝欲燃，水天空濛，远山一痕。那些树，在春风里窈窕着。烟水浸过，光阴蚀过，画桥古老得暗哑了，却美得这样迤逦。郁郁烟柳下，白衣飘飘，那是李慕白曾牵马从桥上走过。

那些上千年的老房子，像一册发黄的线装书，倒映湖中，恰是中国画里的，水当当，湿润润。

湖边全是艺术院校写生的孩子，人人有一张青涩的脸，人人有一双嫩芽般的目光。

“浣汲未妨溪路远，家家门巷有清渠”，从南湖书院到承志堂，从承志堂到汪氏宗祠，那些深幽的巷弄，以及门前屋后，处处有流水相随。墙头伸出的不是几枝小桃红，就是几片嫩叶，叶叶花花，亦艳丽无方。

然后走到了月沼，一个半月形的池塘。池边竹匾里晾着梅干菜，还有新鲜笋干。院墙前老树在爬藤，旁边挂着腊肉。远山和民居倒映在水里，美得近乎缥缈虚幻，恰是“人行明镜中，鸟度青山里”的绝妙佳境。

据说月色清好的夜晚，在月沼里能看到世上最妙的月亮。可惜不能在村中淹留，实为憾事。这样的遗憾，记得多年前在乌镇也曾有过。花未全开月未圆，凡事留有余地和念想，浅尝辄止，也没什么不好。

挤过涌动的人群，在一家正宗毛鑫玉店里吃了几块豆腐，也把宏村的水色天光，一同吃了下去。

西递

“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李白的《小桃源》说的是黟县，而位于黟县东南的西递，无疑是最美的“桃源”了。

比起宏村，西递明显冷清许多，三三两两游客，穿行于粉墙绿树间。不过这冷清真好，使古村看起来那么幽静，而这“幽静”，才该是古村本来的样子。

据说西递有九十多条街巷，二百余座老宅。古巷深深，两旁尽是明清建筑的深宅大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乌漆大门和门环生了锈。院墙斑驳着，地上永远生着潮湿的地衣。进去全是石雕，木雕，砖雕的精华，看得人忘记惊叹。室内暗暗的，只有天井洒下几缕光线。这么高深的宅院，徽州女人就像金丝雀被养在里面，不见天日。在一座老院的墙角里，一棵开满红花的树，给老房子平添许多生气。

追慕堂是西递胡氏家族祭拜先人的祠堂，驻步仰望，同样给人肃穆、森严之感。没进去，只在外面逗留片刻。穿了龙袍的时尚女孩，在堂前手拿自拍器自拍。檐草轻轻摇摆，天色阴青，好像落雨了。

一个人在巷子里游走，看青藤从高墙里延伸出来，看门前的花开得如火如荼。停下脚步，看桥下流水淙淙，也看女人在水里洗菜。上学的孩子骑车而过，人家门前停着摩托车，女人坐凳子上剥着好大一堆笋，又大又鲜嫩。女人说笋是刚出山的，才几块钱一斤。临溪别墅相邻便是《橘子红了》的拍摄地，那白墙灰瓦，古巷石桥，与自然山水融成一幅画，怎么看都是桃花源。西递人自诩的“桃花源里人家”真不是白白说的，亦当得起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之一。

 穿行于四月的徽州，等于误入了一卷展开的山水画中，目之所及，心之所往，每每凝神屏息，把尘劳俗虑忘个干净。这样走走停停，七日倏忽而过。当我坐在回程列车上，望着青山绿水间散落的徽居，望着一路烂漫的油菜花，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江南江南，梦魂萦处是徽州。

写于2016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