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阿芳 ‖ 父亲的两次还乡
父亲眼神干净清澈,似儿童,其为人洁白兮,温柔敦厚,他在艺术上的成就自不待说,于书法,于绘画,于篆刻,于文章……
李木生先生说他是长在低洼处的一棵大树。他高大英俊,年轻时酷肖当时的明星梁波罗,老年时又神似大导演李安,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
父亲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相连。
我爱听父亲母亲讲起往事,前两篇短文是以母亲的视角写起,透过往事褴褛的缝隙,犹如一座故园的野草,母亲记得每一株生命呈现的姿态,关注的是细节。父亲则俯瞰百草园,往事的反刍使他有更多思考的内容。
父亲母亲都谈起过父亲的两次还乡。
1966年8月的某天,父亲被一个工作人员叫到单位的一棵大树底下,向他宣布经组织研究决定开除回家。父亲当时就懵了,他愤懑委屈,却不敢发一言,他只是想,1952年7月就参加工作了,从县委到总工会,到今天这个单位,十几年来,工作勤恳,却换来这么个结局,这下可毁了,一辈子也爬不起来了。
他木然回宿舍,母亲正坐在床沿哭泣,把吃的午饭全吐了。父亲整理东西,外边两个工作人员等着送父亲回老家呢。父亲的很多书,被扔在了门外,散落一片狼藉。(这些书有神奇的经历,让单位的一位同事全部收拾好送到母亲娘家了。)
父亲颓然返家,带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他有难言的苦涩。
雁阵惊寒,那成群结队的雁鹅,会赶在湖泊封冻之前,飞向温暖的水草茂盛之地,躲避寒冬,可人能飞向哪里呢?
是年冬天,大雪日,父亲赶着去母亲教学的学校看望母亲,母亲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父亲穿着胶靴,怀里抱着一双棉鞋。半边脸用母亲送他的一条围巾抱着。
那条围巾是结婚时母亲送他的,母亲也穷,买不起更好的礼物,花两块五毛钱买了这条围巾。母亲哭了,她心疼父亲穿着冰冷的胶靴,心疼父亲冒雪走了那么多里路,
母亲单位却不允许父亲住在学校宿舍里,说怕担责任。无奈,两人只好顶风冒雪赶回城里母亲娘家。那时,两人没有房子。十几里雪路泥泞。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后来,母亲说她单位的几个女老师纷纷说她傻,随便哪个姐妹家里也会留他们住一晚,何苦又赶十几里雪路,做风月夜归人呢。
母亲感慨:人心,有冷有热。
多年以后,母亲说起那个雪天,说到父亲抱着棉鞋穿着胶靴走在雪地里的样子时,父亲坚持说自己没有那样过。
回乡后不久,父亲很快被生产队召去画宣传画。他登上高梯子,开始作画,年幼的哥哥会在下边喊:“爸爸,我要尿尿。”他便下梯子,带哥哥去茅房。重登高梯,刚拿起画笔,哥哥又在下边喊:“爸爸,有只小狗,我害怕。”父亲又下来,帮哥哥撵走小狗小猫,如此反复,他性格温和,从不觉得麻烦。
有一次,他登高后,站在高处,空中有鸟儿飞过,极目远眺是孔林的苍松古柏。夕阳灿烂满天,他窥见天地之间大美无言,如果说艺术是人类对万物之美的诠释,他找到了对应现实苦闷的慰藉之路。那就是用笔画出这世间的美。
父亲并非那时开始痴迷书画艺术,要早得多,但那时他的确从发现生活之美升华到发现艺术之美。让往事与故人,让良善与愚昧,让迷茫与清澈,让现实与艺术,如此,巨笔如橼,以字而立,以画而立。
一条河流,有了它更加清晰的流向。
1970年,这之前的几年间,父亲也早从家乡的生产队回来兖州做临时工。一天,又被原单位叫去,写一遍检查,不允许他在兖工作,让他再回老家。父亲买了车票,又一次踏上了还乡的路。
下午,他买了返程票,又笑眯眯出现在母亲面前了,母亲也笑了。这更像一出温馨的喜剧。
接着,脱坯盖房子,一如电影《牧马人》中的情节。土坯的西厢房盖好了,是在母亲娘家的院子里盖的一间小屋。家也有了。母亲的爷爷,当时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小孩了,他再也不能颤颤巍巍用他的拐杖,轻打两个哥哥:“回你家去,回你家去,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因为这里已经是家了。
你看岁月奔驰,熬过了冬天,便迎来了春天。有安定的家了,父亲艺术的春天便开始了。此乃后话。
在他刚刚出版的画集《砚田拾穗》第三辑中,第一幅便是他画的盛唐晴空大鹏鸟,一飞冲天,扶摇直上九万里,红光耀目,一泻千里,似有块垒奔突而出,才华喷薄汹涌,似火,如歌。
后记
1988年深秋,我单位书法家刘元先生对我说:“你干爸和干妈夸你写的文章好,问起你来。”儿时的记忆打开了,总夸我秀气的干妈是我童年时温馨的记忆。暮色苍茫中,我叩开了徐叶翎老师家的门,这么多年过去,那里一直是个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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