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江夜雨 ‖ 金乡记忆——骡叔
今年春天与往年着实不一般,低温天气伴随着狂风大作。彼时,我位于鲁东北的边陲小城D,从事某项旷日持久且神秘的工作,一大堆人封闭在陌生的酒店里,整日价忙忙碌碌,不得清闲。工作的压力导致我旧疾神经衰弱复发,加之D城的连日的大风甚至是狂风天气,那种阴森森的啸叫使得我夜不能寐。在漆黑的夜里,我睁了双眼或闭了双眼除了回望那那些在生命里出现的人情物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至于明天,或者更多的明天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我没有理由去想!
也许因了我的年龄,对往事较之少年青年时期更加关注,也许是到了这个年龄,大脑里某些记忆就自动激活,启动整理程序,反而对那些新鲜的事情却“丢爪就忘”,不感兴趣了。人之童年青年时代,大抵是新机器,不断的录音录相,囫囵吞枣的摄取一切发生在生命里的人、情、物、是,缺少思索与探究,待到中年,这些东西便于某个闲暇时刻或是某个寂静的夜晚,如同一部昏黄的记录片,一帧帧以有声或是无声的形式闪现。你或我便沉沦在往日的回忆里,或欢喜,或悲伤,或是会心一笑,或是无语泪双流。
而我,在春天狂风中,在我衰弱的神经中,在一个个D城的漆黑的夜里,却想起那些故去的人,外祖母、爷爷、奶奶、果叔。或许,这狂风的春夜,激活了这个神秘的“亡人单元”吧!反复出现在我半昏半暝的脑海中的,却是骡叔!瘦高身材,赤红脸膛,袖笼双手,说话情急时的身形扭转,嘴角溢出的些许白沫,一切都那么鲜活地呈现在我的面前!那些片断,他是鲜活的,我恍若在另一个世界,窥探一场现场直播。
骡叔父亲是建国后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一名乡镇中学校长。骡叔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上面一哥一姐,下面一个弟弟。按照鲁西南农村风俗,小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便取名骡马的“骡”。按宗亲辈份讲,他是我的堂叔,我的爷爷与他的父亲是亲兄弟。在父亲的教导下,骡叔富寒窗苦读十余载,考取了一所中专院校,毕业后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躬耕于三尺讲台二十余载,直至生命尽头。他膝下育有双儿女,在小女儿成家之后不久,便因交通事故逝于刚过知天命之年。得知骡叔去世的消息的那天,我正驾车缓慢行驶在德州至济南的高速公路上,雾浓得化不开、吹不散。闻此噩耗,心如刀绞,怎么也想不到,性情敦厚、日行一善的骡叔竟这样离开我们!离开那些令他割舍不下的亲人们!从此天人永隔,唯亲人余悲!
忆起骡叔往事种种,历历在目。他是那么一个性情敦厚、纯朴善良的好人;他是那样一个视亲情友情如生命的好人;他是那样一个谦谦君子;他是那样一个知书达礼的教书先生;他是那样一个关心护佑晚辈后生的好人……
金乡县城东三华里外的小村,莱河在村西静静流淌,村南金鱼线省道车流不息,见证着小村的兴衰荣辱。一代代村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有走出去的,也有执着于这片热土脸朝黄土背朝天从未走出县城半步的。它宁静,生活方式习俗一成不变;他又喧嚣,鸡犬相闻,免不了狗撕猫咬,但无论离开的或是不曾离开的那些人们,无疑都深爱着这片土地。
我曾走出小村,但也只是肉体,我的精神与灵魂却徘徊村子里,每个难眠的夜晚便穿梭在东大沟、西坑崖,在井立家停步片刻,在小然家门口看上几眼,在大街上溜达几圈。但我却没有遇上骡叔,或许,他去的地方、他的存身之处过于遥远,以至于再也无缘相见!
记忆中的骡叔,在农闲或是学校放假的早上,日头在东大沟那棵最高的大柳树上光茫四射的时候,便笼着双手,轻声咳嗽着,沿着短短的东西街道慢慢走到十字路口的人场。那咳嗽是其长期从事教师工作留下的职业病根。路口人场的人均是村里的乡邻,他们多利用闲暇时间聚集在这里,交流信息,家长里短,不一而足。无非是些“今年麦子比去年长得要好”“猫牛四家的黄牛生个白牛犊”“苏楼的铁蛋死了”“大李庄李四闺女跟人跑了”等等乡野传闻。望见骡叔过来了,便有好事者,通常是王家的新来,远远地叫嚷起来:“教授过来了,中央又有啥新政策了。”而骡叔便毫不客气地认真严肃地讲起中央的各项政策,倘若中间有人反驳或质疑,他就会红了脸膛,脖子上青筋凸起,与人争经起来。知识分子的尊严使得他对这些粗鄙的乡邻又爱又恨,爱他们勤劳务实,恨他们对于国家大事一无所知或是曲解其意而不得其要。其实,这些争论大多是别人捉弄于他,在乡邻的心目中,骡叔约等于是一个书呆子而已。对于读书人,这些世代务农的乡邻们羡慕有之,嫉妒之心也昭然若揭。也许,他们想不能,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竟然每月领取不菲的薪水,一年的收入远超他们在黄土地里刨的那些收成。骡叔敦厚的性情,使得这些抖机灵的乡邻们即使对他有所冒犯,也不会引起激烈的反抗!人善可欺,小村的人们最是懂得这些道理呢?
人场里那些机灵鬼们,捉弄骡叔的最多的方式便是集体讨论他的工资。“教授,你在学屋里天地晒不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得味啥挣能些钱哩?”骡叔便给他们摆事实,讲道理,从国家教育政策讲到求学教学的不易,终因乡邻本意是捉弄他,常常会引起更激烈的反驳。看他脸红脖子粗着急的样子,乡邻们便哈哈笑着离去,忙活自己的活计去了!惟有骡叔一个人在那摇头叹息,为乡邻们的愚昧无知而无可奈何!倘若尚在少年时代的我路过,他便会拉住我:给我讲述他的见解,为乡邻的无知而悲叹!可惜,我当时尚幼,也不能理解他的鸿篇巨论!便匆匆走开,留下他一人在街中心悼叹!
我考上大学的事情,让骡叔很是兴奋,也倍感自豪。他甚至和婶子于七月的夜晚为我送来二百块钱,作为对我的祝贺和奖励,并一再赞扬我的“丰功伟绩”,和婶子一起追溯了我小时候的异常之象!让我多多少少有点儿尴尬!这也许是同宗的亲情吧!我记得,对于我考上大学,村里颇有实力的异姓长辈还是作出了与骡叔截然相反的判断的:“就他那样,考上大学也白搭!”“人家隔壁村上学生考得比他好的多!”中国的乡村,自古便是“笑人无,恨人有”,这些劣根性至今仍然盘踞在乡邻们的心头和舌尖,一样的穷苦,他凭啥就要去享福了去呢?那些时节,家中兄弟很是不听话,走了些弯路,自然混得失魂落魄!善良而又重亲情的骡叔便三番五次的趁着夜色来到我的家中,劝慰他的堂哥——我的父亲,要多管教子女,也不要着急,孩子长大便好,与周围看热闹的同族或是邻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骡叔没有记恨那些捉弄欺负他的乡邻,他以与其瘦弱的身体不相称的博大胸怀宽恕了他们,他帮助他们的孩子入学,并精心教导他们,鼓励;他为那些家庭困难的同村孩子在学校里申请了贫困生补助,让他们贫困的生活得以缓解,也让孩子们的得以顺利的求学。在村上的人场,骡叔讲述得最多的是往往谁家的孩子在他任教的小学里天资聪颖,读书认真刻苦,成绩突出,往往是赞扬有加!更多的是对读书无用论的驳斥。我想,作为一个乡村教师,他是称职的,最起码,在他的宣扬下,村里先后出了若干本科生和硕士生,而我作为村里第一个本科生,又是他本家侄子,自然成了他嘴里经常提到的榜样!
我求学或工作回家的日子,骡叔常常邀请我到他家,或许觉得我见识与学问大些,常常与我探讨些问题!多为农业和教育政策!可惜那些时光,我自视甚高,对他的一些真知灼见并没有放在心上,多以敷衍的态度对待他!现在想来,犹以为憾!
至今天,我犹记与骡叔的最后长谈,那时堂弟刚得了女儿,堂妹也成了家。他与谈起他退休后的打算,他想去给女儿女婿帮忙,打理他们的物流业务。那年骡叔49岁,他对自己的收入很是满意,盘算着退休后的工资收入及可以一次性领取的住房公积金,哪些用来帮扶一下儿子女儿,哪些作为拆迁后新房的装修。末了,他说,儿女都已稳定下来,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也要与相濡与沫的婶子一起去全国各地走走,享受一下生活!
骡叔的生命定格在52岁!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呼啸的货车带走了他!从此,村子的街道上再也不见他的身影,乡邻们在人场中便会常常记起他的好来!说着说着,便有老的或少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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