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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木生 ‖ 甲辰琐记

来源:本站    作者:李木生    时间:2025-08-04      分享到:


01

大明残瓷记

走了五百年,终于找到我的家门,虽然已经深度残缺,但我知道它曾是一只饭碗,一只“大明年造”的青花瓷碗。

几乎只剩下一个碗底,却还活着。

那片扁月依然随意在天上,映得那枝横逸之梅精神抖擞,还有一棵山茶摇曳着几束花苞陪梅吐蕊,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只是那两块紧挨着的洞石,耸在山茶与逸梅之间,仿佛两只喜鹊在出神地望月嗅香。碗底的背面,四方青花双线边栏之内,“大明年造”四个字,还在静静地咀嚼大明的时光。相比阿城说的那个世世都会有的“绝境”,还有比这只碗的遭遇更“绝境”的吗?碗碎而死,却又死而复生,全靠一个出离、出离原来的生命之围,将残与破甚至死淬进无尽的黑暗岁月,而后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犹如残破的冬荷,将一枝碧玉般的莲藕种在污泥之中。

这当然是一只民窑烧出的碗,画师也来自民间。因其民间,便少了规定与束缚,一种稚拙与生机便弥漫期间,熬过了五个世纪,还让那种生长着野莽精神的烟火味蓬蓬勃勃。那时的民间,能够创造青花瓷,却在生活里享受不到青花瓷。只是这个碗在烧制过程中就有了所谓的严重瑕疵,不仅有一处胎体淘洗时滴出的斑点,更有烧炼时匣钵在碗的内外溅下的几处明显的窑粘,破坏了青花的干净与完整。说得直白些,当它成为残次品的时候,才流落到民间。我猜想,是哪个船工,携了这只碗,从南到北,用它吃饭喝水,在这条大运河中来来回回。只是再也无法知道,是谁在哪次航行或上岸的劳作与休息中摔破了这只碗,不仅沉入水底也沉入长长寂寂的时间里。在那样的明代,连“声名籍甚”的徐渭都遭到“托足无门之悲”(袁宏道语),何况这只流落民间、身多瑕疵、且又破碎的青瓷之碗的残片。

虽被层层深埋,那口漾着美之家常的气息却从未中断,甚至还有梦、人间难以索解的梦,化云呼雁、沐月融雪,耐心等候。终于遇到一位瓷痴的诗人王青春,体恤其残其碎,悲悯其流落与深埋,更洞见其美其好,二十多年不间断地寻觅收集,竟将近万枚古瓷残片安放其家,而这个“月映梅”便是其中之一。我还知道,青春兄弟近些年来正在尝试诗歌的凝炼与沉重,如他的那首《今生》——正/因为/只活一次/所以,一定要来。那天,他从兜中小心地掏出这只“大明年造”,轻轻地放妥在一个小小的乌木架上,我的眼睛就被点着了,这就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嘛!甚至刹那间,我仿若就是那名曾经捧碗的船工,心上便一点点涌起从深遥处响起的波涛声。进尔想到,应当将文字烧炼成这样的瓷,哪怕被时代忽略遮蔽甚至搦碎踏践成残片,却不死,等待着那个遇见并照抚不已的人。

连续的几天里,我都会静静地观看立在乌木架上的它,包括闃寂的深夜或黎明。有时会拿在手上,细细地抚摸,让完好处的凉腻滑润、与破碎处的锋锐粗涩,浑然成一种久远的生活,欸乃而来。此刻,便模糊了生死古今,让宇宙的无限在心上流过……

2024年1月21日星期日傍晚草于方圆垦荒斋


02

白与黑

去年年尾,得一块椭圆形新疆玉石,白净如雪,长15厘米、厚5厘米,出自喀什库尔干大同乡阿依克日克村旁边的叶尔羌河。间有暗蓝纹络,如隐约的山峦,当是叶尔羌河源头处喀喇昆仑山脉恒久间印下的影子。缓急幽明地流过近千公里,叶尔羌河悲欣交加,欣乘着波涛过渡四季,只有悲凉与苦寒沉淀于石头上,默默地抚摸着每一滴河水,千年万年。这块玉石是拐了一个弯才与我结缘的:先是那里的塔吉克人,喜爱上了齐鲁粉画家张庆泉,是他笔下的一个又一个塔吉克形象走出了国界并感动了新疆,他们便相赠玉石表达心意。朋友总是相互记念着,庆泉兄弟将这块玉石在手中暖了些时日,便将它放在了我的手上,说:“哥哥,这块玉石放你身边吧,累了时可以从它听听叶尔羌河的鸣唱。”

今年年头,获一块冰岛火山石,一握大小,黝黑如铁,获赠于摄影家李雪芳。相距八千公里,却从蛮荒的火山口飞至中国运河边上的古任城,令人万难想象。细思,又有某种必然,石缘、友缘。此石黑得突兀,浑身密布着无数的孔洞,大小深浅,一任自然。有孔才灵,那是呼吸有致的灵石,放在耳边听听,真有隐隐的岩浆的骚动。铁板一块,压抑到极致,火山的爆发就成为必然。放眼汉语的人间,哪一扇胸膛不在挣扎、哪一颗心头没有着火?纯黑中又透着幽幽的光亮,那是浓缩的日月精华吧?火山石?火山花!一朵永也不会凋谢的黑玫瑰。加之终于迎来大雪飞舞,在一切皆白之中,它仿若一团黑色的火焰、有薄岚从每一个孔窍里摇曳着逸出,好似有了翅膀就要飞去的海鹦。真是可心的雪,知道灵石与雪为伴惯了,怕它想家,怕它惆怅,就这样从天而降了。或者竟是冰岛之雪,不远万里来探看这位游子?还记得雪芳是将从冰岛火山口带回的5块火山石让我挑,其实哪用挑哇,每一块都是独特的,都带着冰与火的气息,让人发生着无边的联想。

我有一套台湾陈映真主编、1982年版、红皮精装、62卷本的《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第33卷就是冰岛作家拉克斯内斯的长篇小说《独立之子》,195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记得当时是作家王耕夫帮助购买到的,虽经数次搬家,这套书总是放在书房的好拿又醒目处。是这块火山石勾起了遥远且模糊的记忆,便从书架上找到取出,再用酒精纸细心地拭去灰尘,随便地翻翻,就看到了当年阅读时划下的或蓝或红的道道、记号。还记得那个名叫毕雅特的农民与他的养女索利雅,于寒冷原始的土地上,迎着酷烈的环境与一次次的掠夺欺侮,开垦、建家,朝着环境更加恶劣的地方搬迁,再来开垦、建家,只为了能够“独立自主的生活”。“披荆斩棘固然辛苦异常,但总比被人欺压和陷害来得好”(这是我在书中划蓝道的地方);经过万种波折,他们终于相爱,“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会做你生命的鲜花,我不会那么快死的,我还要活得很久,很久”,病着并被抱着跋涉的索利雅双手扣紧了毕雅特的脖子毫不犹疑地说(这是我在书中画着红色五角星的地方)。

我将这块火山石放在这部书上,久久地观看。火山石当然会更长久,但在不朽的意义上,石与拉克斯内斯及其作品,有着共同的品质,一个是沸腾的熔岩,一个是滚烫的心血。

雪芳长期将生命最好的部分投入在有关鸟类的保护与拍摄中,而庆泉则将自已全副的情感化为一个个惊动世人的粉画人物。他们的作品,都有着绵韧而强劲的生命力,因为他们躲开了实惠热闹的世俗之道,静气十足地向着真善美的峰峦攀援不止。

2024年2月4日星期日晚于方圆垦荒


03

疯进雪里

木心的诗《我》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他一定是在失眠的永夜,“众人皆醉我独醒”,看见过明雪翻舞并融入其中,就如昨夜落在鲁西南的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

天暖易化,一定是场急雪,才会人不知梦不觉就已经盖严大地、有了拥到脚踝以上的深厚。雪是最大的天意吧?让隆冬有了新娘的模样,并使最卑微者为之焕然,还有孩子们的雀跃也让灰暗的天地有了童真的颜色。尤其在希望正一个个迫近悬崖的末世,一场大雪就是一个铺天盖地的宣言:新生就要到来,春天的魂魄正在雪被下苏醒。

我扔掉心上累积的思与事,像个白痴一样疯进雪的世界里。

趁着灰暗中薄薄的晨明,先在乒乓球案一尘不染的白雪上,用手指写下一个又大又深的“美”字,湿凉的手指也就触到了寒英净洁而又奔涌的呼吸。一棵微倾的枯树,竟也惹起着雪的留意,将琼玉一朵一朵间隔有序地开在树干上;有两朵正在因为树皮的干涸而在边缘处开始融化,竟然洇画成两尊小小的佛颜,点亮了晨曦的慈悲。在那条长长的竹林路上,我一棵棵抖落压弯了竹腰的雪团,让竹们弹射般将清傲的头颅直指湛深的蓝天,而欢快的飞雪也便鸟一样落满我头上深蓝的礼帽(是个鸟窝多好)。一位姓张的老者隔着小区的铁栅栏,朝着百米外的包子铺接连地呼喊“买包子……”见没有回应,我撮起一捧雪,乱擦了一把脸,说“老哥,我来!”——“啊啊……买包子!”——只一声,就见卖包子的小伙子提着热气腾腾的素包肉包颠颠地跑来……

在雪地里,还是为屈原的不能遇见雪而惋惜起来。他的那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前面,还有一句,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不能遇见雪的屈原,只好投进清流不已的汨罗江了。正想着如果他活在当下的北方,会怎样呢?就接到济宁学院王永超教授咏雪的微信,“白雪下宇寰,放眼天地宽”,我回他“默然一夜天下白,胸廓万里尽梨花”。

2024年1月16日星期二晚八时半草于方圆垦荒斋


04

问野鸭

又下雪了,不是雪花,是雪絮,团团地落。不知洸河里的小野鸭们是欢天喜地还是稍稍地有点忧愁?

一个冬天,都在为它们担心。结冰的水面上再也不见野鸭的踪影,它们还在吗?如果在,又去了哪里?有危险吗?

本以为漫长得没头没厾的寒冬,却也经不住时令的铁律,不知何时南风就抗住了北风,悄然地在一个阳光清透的日子,于受阳面大的地方将冰咬出一小片水来。神奇得很,只一小片水,消失了一个冬天的野鸭就在被冰包围的一小片水上出现了。野鸭啊,你们已经不再害怕那个不讲道理的严冬并预料到它的退位吗?

终于,似乎铁板一块又不可一世的冰河,完全被一河的春水替代了。野鸭们像是变戏法般一群一群地自由在河面上。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蛋,藏在何处?怎样度过了与冰相搏的孵化期?

那天去如意大桥下的木栈道上锻炼,就被十数只野鸭吸住了眼睛。有大有小,最幼的还是黑色,随心所欲地游啊游,游东游西,游直游圆。我被一只黑如斑点的幼鸭迷住,它只是轻轻地游,就在水上开起一扇波光颤漾又尾长如彗的屏,比孔雀开屏还好看。原来,有了自由二字会涌出如此美丽的景象!只是小小的野鸭可曾知道——靠近北极的地方还是冰天雪地,有个叫纳瓦尔尼的人死在了那里的监狱里,尸体也不翼而飞?但是他的话却没有死:“邪恶者获胜的唯一途径就是正义的一方毫无作为。”

可爱的小野鸭,今晚你可否游进我的梦里?

2024年2月19日星期一傍晚


05

影子断想

影子不虚,影子是宇宙的一半。

影子就是影子,也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夜是昼的影子,月是日的影子。仔细品品,谁的老年没有童年的影子?有时,我会于光天化日之下,见到秦始皇的影子,堂而皇之地周游不已,甚至一些耸然的雕塑就是这影子的影子。

那天在大雪后的阳光里,为树与影所迷,一种美沁得心漾满了春意。树是简括的,被金辉透视,而影子就铺在耀着焰光的素雪上,梦幻般地淡蓝着。没有树当然没有影,但是这影却又真真地不依赖树而独自活在了我的心上。还有那两棵相挨的参天白杨,有长长的影子从雪地淡化于灌木丛再现于那边的雪地上,犹如两条被阳光吻化的小溪。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站在它们俩中间,而影子仨正与我们相对问好。

夫人生日这天,开了一茬花期、正歇着的朱槿,却在这天早晨于朱槿的最高处举着一朵刚刚盛开的红花,异常喜悦。它就是我祝愿的影子吧,跳上枝头,佛光熙熙。

影子宛若种子,可如蒲公英轻扬飘飞间就落地生根;也可如那些成都凤凰山古墓中随葬了两千多年的番茄种子,重见天日便可发芽结果。当那两只蝴蝶成为梁、祝的影子,谁还能够阻止爱情的发生与成长?

关于历史与时代,影子最忠诚。哪怕已经消逝得久而又久,还会有影子活着,活在大地的荒凉处、活在人心的寂寥角。有意的封锁与精心的销毁都无及于事,临死时执拗地伸出两个指头也白搭,因为有影子活着。影子还会繁殖、长大,“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鲁迅《无花的蔷薇主》)。

生死轮回间,又何尝不在互为影子?生,不生,有死的影子随绕;死,不死,有生的影子正萌。2024年,我们好好地看着,这些生生死死的大戏。

2024年2月9日星期五方圆垦荒斋


06

野泉

孤行惯了,会在乱石与榛莽间独自流连。当然也有绝境,却又不是太怕,觉得人来世上,总得死去,绝境处倒能清楚地知道死路的具体。何况亲历过那么多生命无辜地丢失,也就不存任何幻想地活着,并于寂寥中谛听心脏清醒地跳动。

明确地看清了:沙漠正一望无际。不愿在塑料做成的花草间凑什么热闹,轻轻地摇摇头,系紧鞋带,一个人往前走去。

夜间的奇寒与正午的酷热,正一点点耗去还算强韧的精力,只有脚下的沙没有尽头。连老子的那头青牛,都风化成一具头骨,被风沙吹奏得呜呜如泣。一只蜥蜴!正摇着尾巴在沙上移走,不时停下来,张望一下,又浮行般滑去。心里正升起着莫名的慰藉,蜥蜴竟消失得从没来过一样。

苦笑了一下,抬头瞭一眼火球般的白日,迈步向前,珍珠样宝贵的汗珠,滴去沙中。

盼云彩遮一下烈日,哪怕没有一丝的雨意也无妨。没有云,只有无尽的沙漠。倒有骸骨,被风吹露,惨白如花。长吁一口气,觉出曾有先人在这里走过。便摸摸自已骨棱突出的胸肋,甭管倒在哪里,都会在沙漠里开出一丛白花来。

沙漠的暮色,是另一样苍茫。有些呛人的风暗暗地劲吹,掠过骨棱突出的胸肋,似有弦音铮铮。

是什么影子,让即将坠落的太阳扯得如此细长?惊诧里,循着薄影踉跄地紧跑几步,竟是一株几乎全干的骆驼草。但它的侧枝腋下,明确无疑地萌生着两瓣深绿的叶芽。心跳如鼓,反复地环视周遭,终于在骆驼草下边的一个凹暗处,发现一块不足巴掌大的湿意。翻滚下去,双手如铲,扒开再扒开,甚至忘记了时间,只是顺着渐渐扩大的湿意,刨深再刨深。终于,有细细的清清的水渗出!心跳如雷……清清凉凉的水,从眼中耳中鼻中、从每一个汗毛的孔中潺潺地流进我生命的每个细胞里。双手捧起,淅沥地又是珍惜倒进干裂的嘴中,干涸的心便有绿莹莹的湿意洇濡开来。我抹一把幸福的唇,仰首向天,乖乖,一弯细月就在天上望着我!天上也有沙漠吗?这如钩的弯月,就是天上的小泉了。

我醒在沙漠的纯夜里,我守着沙漠小小的野泉,干枯的生命叮咚着水响。充满沙漠的大地,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甚至不妨让流血的心房润蕴成一眼小小的野泉……

2024年7月14日星期日下午草于方圆垦荒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