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 >济宁文学 > >散文 >
济宁文学

「散文」王伟 ‖ 井畔青痕映山河

来源:本站    作者:王伟    时间:2025-08-04      分享到:


抗战胜利八十年的风,吹过马山的苍松翠柏时,总带着些微咸涩的气息。那些扎根在岩石缝隙里的松柏,枝干依旧倔强地指向天空,仿佛还在托举着八十年前那个春天的沉重记忆。山脚下的马山村,青瓦土墙在岁月里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色块,唯有村西那口老井,青石板井涯上的绳痕依旧清晰,像一道道刻在时光里的年轮,圈住了一段永不褪色的传奇。 

马山村的历史,是被山水浸润的。南望微山湖的碧波荡漾,北依马家山的层峦叠嶂,京杭大运河的帆影曾在这里与津浦铁路的汽笛声交织。明末清初,张氏族人从徐州南套里迁来,将家园安在这片水陆要冲之地。青砖黛瓦的宅院渐渐连成片,清末的两层小楼至今仍立在村头,木窗棂上的雕花虽已斑驳,却还能想见当年商船往来、集市喧嚣的富庶光景。可这方水土养育的不仅是炊烟袅袅的寻常人家,更有宁折不弯的筋骨——台儿庄战役的硝烟未散,日军的铁蹄便踏碎了这里的宁静,马山村的青壮年们拿起武器,有的跟着八路军钻了山林,有的加入运河支队守在运河岸边,把热血洒进了家乡的每一寸土地。在沙路口战斗中,运河支队文峰大队遭遇敌人重兵包围,仅有一人冲出重围,其他28人全部壮烈牺牲,文峰大队副政委兼区委书记张允峙(马山村人)就安葬在村后马山南麓的果园里。

村西那口老井,不知滋养了多少代马山人。青石板被井绳磨出的深痕里,藏着数不清的晨昏。1940年的春天,井边的老槐树枝芽刚抽新绿,张家的院子里却难见生机。当家的男人去年在日军扫荡时被杀害,尸体被扔进了微山湖,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找回来。两个二十出头的儿子擦干眼泪,揣着母亲烙的干粮加入了运河支队,临走时大儿子对着母亲和妹妹磕了三个响头:“娘,小妹,等打跑了鬼子,俺们就回来陪你们。” 

那天午后,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井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四十多岁的张大娘正弯腰提水,井绳在她掌心磨出厚厚的茧子,吱呀作响的轱辘声里,水桶带着清冽的井水缓缓升起。十八九岁的女儿春杏蹲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春杏的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她正哼着哥哥教的抗日小调,手指在冰凉的水里麻利地翻动,想着等把衣服晾好,就去后山采些野菜给娘补补身子。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刺刀踹开,两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闯了进来。黄军装在阳光下刺目,刺刀上的寒光让空气瞬间凝固。其中一个矮胖的鬼子看见春杏,立刻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叫,丢下枪就像饿狼般扑过来。春杏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棒槌“啪嗒”掉在地上。

“放开俺闺女!”张大娘想都没想,猛地将刚提上来的水桶扔向鬼子,满满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了过去。不等鬼子反应,她抓起身边的钩担,用尽全身力气横扫过去。“咚”的一声闷响,钩担结结实实地砸在鬼子头上,那鬼子哼都没哼一声,抱着头直挺挺倒在地上。

另一个高个鬼子见状,嗷嗷叫着挺起刺刀就刺向张大娘。张大娘常年劳作的身子异常灵活,她猛地向旁边一转身,鬼子的刺刀“噗嗤”扎进了井边的泥土里。惯性让鬼子往前踉跄几步,枪脱手飞到了院墙根。他很快爬起来,红着眼扑向张大娘,肮脏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娘!”春杏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身边沉甸甸的洗衣搓板,拼尽全力从后面砸向鬼子的后脑勺。搓板上的木刺深深扎进鬼子头皮,他惨叫一声,抱着头滚倒在地。张大娘趁机捡起钩担,对着鬼子的头狠狠砸下去,一下,两下,直到鬼子不再动弹。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母女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脸色煞白。张大娘拉起女儿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杏儿,快,咱得把他们藏起来。”可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大狼狗“汪汪”的狂吠,越来越近。

“鬼子来了!”春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眼泪。她知道,外面肯定来了不少鬼子,她们躲不过去了。张大娘看着女儿,又望向那口养育了一家人的老井,井水里映出母女俩的身影,也映出了远处苍松翠柏的轮廓。她轻轻理了理春杏额前的碎发,又将自己的衣襟抻了抻,像是要去赴一场重要的宴席。

“孩子,别怕。”张大娘的声音异常平静,握住女儿的手紧了紧,“娘陪着你。”

春杏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用力摇了摇头:“娘,我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她伸手帮母亲把散乱的头发绾好,就像无数个清晨那样温柔。

脚步声到了门口,鬼子的叫骂声、枪栓拉动声清晰可闻。张大娘牵着春杏,一步一步走到井边,青石板上的绳痕硌着脚心,冰凉而熟悉。母女俩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院子,看了看那株高大的老槐树,看了看远处起伏的马山。

“娘,哥他们会打跑鬼子的吧?”

“会的,一定会的。咱马山的汉子,都是好样的。”

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母女俩相视一笑,手牵手纵身跳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井水瞬间吞没了她们的身影,只留下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鬼子闯进院子,只看到两具同伴的尸体和空荡荡的井台,气得哇哇大叫,却找不到母女俩的踪迹。他们在院子里翻箱倒柜,放火烧了房子,才悻悻离去。火舌舔舐着草屋顶的声音,混着远处的狗吠,成了那个黄昏最凄厉的背景音。

村里人趁夜色将母女俩从井里捞上来时,她们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仿佛只是睡着了。张大娘的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钩担;春杏的指尖,沾着洗衣时染上的皂角清香。全村人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为她们擦洗身体,用家里最好的布料做了寿衣。没有棺材,就用门板当棺,乡亲们轮流抬着,将她们葬在了马山的苍松翠柏间,离那两座烈士墓不远。

消息传到运河支队,张家兄弟在战壕里哭得撕心裂肺。哥哥咬着牙将母亲和妹妹的名字刻在枪托上,弟弟在战斗中变得更加勇猛,每次冲锋都冲在最前面。后来,哥哥在解放东北的战斗中屡立战功,成为解放军的中高级将领;弟弟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直到全国解放才回来。兄弟二人跪在母亲和妹妹的墓前,守了几天几夜不愿离开,兄弟俩说:“娘,小妹,鬼子打跑了,我们回来了。”

八十年光阴流转,马山村早已换了新颜。当年被烧毁的院子里,建起了崭新的瓦房;津浦铁路上的列车依旧南来北往,只是不再有硝烟弥漫;微山湖的水波里,倒映着渔民的笑脸。唯有那口老井还在,青石板上的绳痕被风雨打磨得愈发温润,井水依旧清冽甘甜,滋养着一代又一代马山人。 

每年清明,村里的老师都会带着学生来到马山。孩子们手捧小白花,在烈士墓前鞠躬献花。白发苍苍的老人会指着张家母女的墓,给孩子们讲那个春天的故事:“那时候啊,你太奶奶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她们娘俩的身影消失在井边,全村人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母女俩在轻声回应。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墓碑上,“英烈母女之墓”几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在每个人的心里愈发清晰。那些长眠在马山的英雄,那些牺牲在异乡的烈士,还有这对舍生取义的母女,他们的故事早已融入马山的草木山石,化作了这片土地最坚硬的脊梁。

八十年后的今天,马山村的孩子们在井边嬉戏,老人在树下乘凉,井绳依旧在青石板上留下新的印痕。当微山湖的晚霞染红天际,当津浦铁路的汽笛声悠远传来,人们总会想起那个春天的午后,想起那对牵手赴死的母女。她们的故事,就像井里的泉水,永远清澈,永远流淌,在岁月里荡起层层涟漪,激励着每一个马山人,也激励着每一个中国人——铭记历史,珍惜当下,让英雄的精神,永远在山河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