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贺文键 ‖ 鲜莲甜
莲子心苦,败火——这七个字如烙印深深刻在我舌根三十余年,也仿佛被钉进我南方故乡湘莲的每一颗莲子里。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这苦味就是莲子与生俱来的宿命,未曾有过丝毫更改。
古来诗家亦无不为这苦涩做证:“菡萏香销翠叶残”,李璟笔下秋残之景里,莲心之苦涩似已不言而喻;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那雨水滴落在枯荷之上,听来竟也仿佛化作了莲心默默的低泣;更有《西洲曲》中“莲子清如水”一句,那清冽滋味里,似乎也悄然夹杂着莲心微苦的叹息。千年文字累积,竟如一座高耸的牢笼,牢牢圈住了我的认知——莲心之苦,本为铁律,亘古不移。
然而,这个夏天行至鲁西南的济宁,竟叫我在小北湖畔、微山湖岸的莲蓬堆里,撞见了另一种莲子的命运。
小北湖(即太白湖)距离济宁城仅有五六公里之遥,大片荷莲便在这近水楼台处生长,因此新采的莲蓬极易运入城中贩卖。我初入济宁城时,便见街市两侧,处处是摆放着莲蓬的小摊。那些莲蓬个个青碧饱满,如精致小巧的翡翠酒盅倒扣在摊子上,又似小孩子们随意撒落满地的翠绿小碗。摊主们并不高声叫卖,只将新鲜莲蓬堆叠整齐,便静静守候着,仿佛这青翠欲滴的颜色与空气里清幽微甜的香气,便是无声的召唤。
我好奇地在一摊前停步,便见摊主顺手掰开一个莲蓬,几粒饱满莲子便滚入其手心。他笑着递向我:“尝尝看,鲜莲,可甜咧!”
我将信将疑地取出一粒剥开,碧绿莲衣之下,竟是一颗洁白如玉的莲子,如羊脂般剔透可爱,圆润如珍珠。我轻轻咬破,刹那间一股清甜汁水溢满唇齿,如清露悄然沁入舌苔,那甜味纯净天然,竟无一丝杂质,更无半点想象中的苦涩。
“莲心……莲心也是甜的?”我难以置信,几乎惊疑失声。
摊主身边的小女儿听了,竟咯咯笑出了声,她手里正拿着一个莲蓬当作耳坠子般摇晃着,莲子如翠珠轻碰作响:“莲子当然是甜的啊!”孩子语气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无需证明的常识。
我愕然了。
这鲜莲之甜,于济宁人而言,竟如日月轮转般平常,是孩童都懂得的日常滋味;然而对我这个湘莲之乡长大的人,却如石破天惊。我于是买下一捧莲蓬,坐在湖边青石上,一粒粒细细品尝起来。每颗莲子都饱含汁水,入口清甜无比,连那曾经象征着苦楚的莲心,此刻竟也如同包裹在甜蜜里的微小种子,嚼之无涩也无苦意,倒反如一枚小巧的玉匙,轻轻搅动起满口清甜。
原来莲心之苦,竟非与生俱来!它不过是时间之手风干之后所强加的印记,是离开枝头辗转人间、水分消逝之后被生活焙干了的滋味。眼前这鲜莲之甜,才真正是生命初始的滋味,是莲蓬刚从莲茎上脱离时,还带着湖水温度、阳光记忆的甘美。所谓莲心苦的定律,在济宁小北湖畔被活生生的莲蓬轻轻一碰,便如露水般消散了。
我捧着莲蓬,竟痴痴坐在青石上,任夕阳余晖将湖水染成一片金红。湖上晚风徐徐吹来,送来阵阵莲叶清香,也送来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
这些孩子生于湖畔,有的长于莲间,他们的舌尖上烙印着莲蓬初离湖水时的清甜,那是生命本身未曾被文字扭曲、未被时光风干的最初滋味。这些孩子,才是真正懂得莲心的人。他们所尝所知的甜,是莲子在荷塘里初长成时,世界给予它的第一口滋味。
暮色渐浓,我手中莲蓬已空。
最后一粒莲子不慎滑落,“啪”的一声轻轻跌在青石板上,莲心在月光下迸出微小的汁液,在石上留下一小片透亮湿润的印迹。我低头凝视着那一点湿润——原来世间许多所谓颠扑不破的真理,竟也如莲心之苦一般,不过是远离了源头活水后,枯坐于书斋中的人们,对着风干的标本所发出的嗟叹。
那些凝固于泛黄纸页上的文字,纵使千载传诵,亦无法替代亲身俯首于湖畔所尝到的清鲜。济宁的莲子以甜味叩击我的舌尖,以鲜活的姿态撞碎了我心中供奉的“金科玉律”:原来真理之河奔流不息,并非所有源头活水都甘愿被文字之瓶封存定型;当书本的权威在真实体验前退潮,大地自会袒露出更本真、更甜美的面貌——它静默地等待我们俯身,去尝一尝泥土之上未经解释的初生滋味。
莲蓬里每一颗洁白莲子,都在讲述着湖水与阳光合作酝酿的清甜传奇;那鲜甜滋味分明在舌尖上温柔地告诫我们:世界这本大书,唯有以脚步丈量、以唇齿亲尝,才能读到它未曾被风干的、汁水淋漓的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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