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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孙澍 ‖ 年轻的母亲

来源:本站    作者:孙澍    时间:2025-08-22      分享到:

年轻的母亲 

在这几年里,我完全是通过两种人的形象去以我的内心推测一般的人,一是那些在青春妙龄之际就死了的人,一是那些无条件地、纯粹地去爱的女人。他们向我倾诉着人性的幽秘,并以宁静的权威迫使我去倾听。这两种人的形象纠缠交织在我心里,使我无法解脱。(里尔克)

那年他十九岁,她二十岁。在九十年代初期,他们那个城市里流行跳交谊舞,他和她是在舞厅里偶然认识的。有差不多半年时间吧,他们很要好,经常一起去舞厅跳舞,逛街,看电影。他不知道算不算恋爱,他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提起过将来。那时他们经常去泗河边上约会,那儿有大片的芦苇和树林,有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夏天的风从河对岸上吹过来,他们牵着手散步,或坐下依偎着休息,聊天。

她是第一个他特别喜欢的女孩,气质很特别,笑起来嘴巴有点往一边翘,牙齿又白又密,很让他着迷。她性格热情开朗,有时又敏感得要命。认识她的朋友也都觉得她很有魅力。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喜欢别人与被别人喜欢的快乐,感受到彼此相爱的惊心动魄,在他醒着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想和她在一起,那时连夏日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非常美好。那个夏天夜空的星星格外明亮,清晰。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爱,但知道和婚姻,和将来的生活离得很远。应该承认,那时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珍惜,不顾及她的感受。有一次约好见面,他却和一个朋友到外地玩去了,她在那里从晚上六点等到九点半,然后一个人回家去了。

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妈妈是是继母。他问她和继母感情好吗,她想了想说,没法沟通。

只有一次她和他谈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在她不到一岁时就离开了她和爸爸,和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跑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后来只回来看过她一次,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已经记不起妈妈的模样,只知道她很漂亮......爸爸是一个口碑很好的人,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很恩爱,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亲人、同事、朋友、邻居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她疯了......

有一次,他和她说,有机会我们去看看你的妈妈去吧?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黯然的的微笑。几十年后的今天,他还清楚地记着她当时的表情,清晰的就像刚发生过,好像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永远也抹不去。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其它什么,这事像谜一样久久萦绕着他。有时他会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是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遭遇,什么样的感情,让她离开了曾经恩爱的老公和只有一岁的孩子,她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怎样的风暴呢?

有时,他脑子里会显现出这样的画面:在南方那个安静潮湿的城市里,一个雨后的清晨,她挽着他的胳膊,沿着一条石板路慢慢走着,岁月的风尘掩不住她脸容的美丽,她目光平静,坚定,脸上闪烁着难以察觉的忧伤......

他记得那一次,他和她从舞厅出来后,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雪糕,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开心地闹着,不想回家,又到河堤那儿溜达,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戴表,就忘了时间,回家已经零点以后了。第二天,她哭着告诉他,爸爸发了脾气,打了她。

从春天到秋天,中间隔着一个热烈的夏天。半年以后,他们就分开了。虽然在一个城市生活,但很少见到,也没有任何联系。曾经的爱意,渐渐变成偶尔的牵挂。大约在九六年,有一次在街上偶然遇见,她停下来,问他:

 过得还好吗?

 还好。他说。

 你过得好吗?

 还行。她说。

后来,她自己也做了母亲,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有路上遇见时,会打一个招呼,或点头致意,然后各走各的,从不停留,就像时光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

他曾在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第225页上,读到这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艰难的事情了。他注视着这句话发了一会儿呆。

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年冬天没有雪。这个冬天很干旱。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网上,有个陌生的号加QQ好友,他拒绝了。她继续加,加了留言:我是某某。 视频那边,她显得老了一些,胖了一点,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是显得漂亮,有活力,比同龄人也显得年轻很多,只是眼睛肿肿的,刚哭过的样子。他说:你好。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她说。

没关系,你怎么了?

 ......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开吗?

 不知道。

 因为我妈妈......我不想那样的事在我们身上重演,我要找的那个人,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他,但他会一心一意跟我一辈子,不会背叛我。其实,如果那时我死心塌地跟你好,你也不一定娶我,对吗?她看着我,一字一字认真地说。她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他觉得非常困惑。

 呵呵,我不知道,你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亲生母亲的事吗,她已经不在了......

她第二次见到妈妈,却是永别。岁月和死亡把两个人又连接在一起。她躺在病床上,想抱抱自己的女儿,可胳膊已经抬不动了,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她就在心里原谅了她。

 我问她,妈妈有没有后悔离开你们?她说,妈妈并没这样说,她只是觉得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他们,心里很难过,一直没法解脱......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可以重新选择,她还是不知道会怎么选......

 她在网络那端哭得一塌糊涂,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是怨恨也褪色了吧,我也经过了妈妈那样的年龄,也经历过自己的爱情,做为一个女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吧,不管别人会怎么说。其实这些年妈妈也很苦......也许比谁都更苦,我原谅她是因为发生的一切:背叛、分离、不幸、委屈......所有的,也许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情。

他觉得,即使没有下雪,还是有什么东西把这个冬天,把他们,把这个世界轻轻覆盖了。

  

火车快开 

列车缓缓驶进车站,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我找到她所在的那节车厢,我远远地站着,看着列车员把门打开,下车的旅客们涌出来,我一眼就认出她:光洁的额头,圆润的脸庞,生动的,不大的眼睛,修长,白皙的胳膊,胖胖的小手,穿着短袖军装上衣,上尉军衔。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 

现在已过凌晨,夏日的凉风从站台上吹过,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植物的清凉气息。她走下火车,四下张望着,我冲她摆了摆手,她看见了我,脸上恢复了我熟悉的羞涩的微笑,和在网上视频聊天时见到的笑容一样,亲切,害羞,充满活力。 -

 她像一只鸽子一样飞到我身边。握手,寒暄。 -

 “你好你好”。 

 “你好你好”。 

 她的声音和电话中一样,略带沙哑,简单的问候过后,站台上的人渐渐稀少,她也该回到列车上去了。“回去吧。”我说,“祝你一路顺风。”然后我开玩笑似的说: 

“要拥抱一下吗?” 

她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我也同样,轻轻地,礼节性地抱抱她。月光下,她的声音像呓语一样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好想好想你呀。” 

“我也是。”我说。 

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她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把我抱得更紧,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接着我听到她轻轻抽泣的声音 ……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我非常意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头靠在我肩膀上,眼泪滴湿了我的衣服。 

“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不回答,也不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身体抖动地更厉害了,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别这样,火车快开了,你快回去吧。”我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因为我同样茫然失措,我似乎迷失在这个夜晚,这个城市中的这个车站上,完全不能确定我和她的关系,我们为什么会认识,为什么在这里相遇,以及她为什么哭泣。车上还有她一位战友,她一定看见了这一幕。 

她终于安静下来,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说“谢谢”,接过来擦擦眼睛,我看着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回到列车上,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隔着玻璃冲我招手,我也和她招手。 

走到出站口的时候,我拨通了她的手机。有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以为是信号不好,刚要挂断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她轻轻地啜泣声......我不知道她是为了相遇而哭,还是为了分离而哭。

我想,经过八个小时的颠簸,当她回到北京时已是阳光明媚,她的心情应该会晴朗起来。

   

岁月的遗照  

如今想来,认识老梁已有20多年,那是80年代末,他在兖州市文化馆附近,经营着一家名叫“绿洲”的书屋(后来改名耳朵眼书店)。我和他,以及许多爱好文学,音乐和绘画的当地和外地朋友,都是在那儿认识的,我开玩笑称他是“非官方的文化部长。”他之于我们。犹如当年的艾兹拉·庞德之于艾略特,海明威,叶芝,当然,这与文学造诣无关。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些日子,每天黄昏,夜幕降临前,朋友们不约而同地陆续涌到那个书屋,犹如清早的集市上鱼虾纷纷上市。在那儿,我们相识,交流,兴致勃勃。那时的人们还没现在那么实际,还愿意花钱买书,阅读,参加文学聚会,沙龙之类的,那时家里都没有电脑,同事间也没那么多酒场,牌局,大家还有一些纯朴的理想。

梁是我们这些人中的一个纽带,认识他,就认识了一大帮朋友,认识这些朋友中的一个,也会认识梁。

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在他书店打烊以后,几个人一起去段老师住的地方继续神聊。段老师在文化馆文学组工作,为人忠厚,热情,腼腆,是我们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还有某种神性的人。他原来在部队从事音乐工作,会拉二胡,会钢琴调音,看了不少哲学书。有一次,我看见他辅导读大学音乐系的女儿作业。那几年段老师单身,他住的文化馆三楼的那个小屋,就成了我们聚会的据点。九七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几乎天天去那里,三三两两或三五成群,有时会有一两个美女参加,有的人的话就比平日多了许多,自觉不自觉地表现自己。那时聊到凌晨一两点是经常的,有时彻夜不眠,第二天早晨脸色灰暗,睡意朦胧地各自离开。

有一次,有个叫什么婷的美女美术老师,开口就问我们某某大师的作品表现了什么?接着她自己回答:表现了“性意识”。”我们惊得无语。那晚,远兄深情款款地朗诵了自己的一首诗歌,我清楚记得其中一句:如我枕畔开放的二十九朵幽兰。幽兰一词显然出自李贺那首《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据段老师解析那句诗,远兄喜欢过一位二十九岁的女孩,我们顿时恍然大悟。

远兄来一次颇不容易,他居住在遥远的北山拖宿舍,每次骑自行车来都要一个多小时。有一次他提到一个典故,说唐代诗人李贺出游时,一小奴骑驴相随,背一破锦囊,李贺来了灵感,即写下投入囊中。我对远说,你每次进城也应该身上带个本子......他不动声色地看看我,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个塑料皮的本子,上面写满了潦草的诗句。

远大师性格独特古怪,几句话不投机就拂袖而去,独自到里屋盘腿打坐。有时听到“啪”的一声响,那是他拍死了一只蚊子。经我们再三相邀,他才像京剧名角一样重返聊天舞台。不能否认,当时他已写出不少不错的诗歌:“一张笑脸在无数张笑脸中闪耀。”后来也出了诗集,“昨天我手植的那片树林   今天红果累累”。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是《我爱毛泽东》。

朱大师比他更辛苦,从宁阳县风尘仆仆骑行几十公里,甚至更远,到兖州,济宁,曲阜来买书,用绳子扎着,高高一摞。途径这里时会停留一下。他写作水平进步神速,从最初的稚嫩业余,就像中学生作文,到后来写出很有气势的长诗《我的祖国  我的桐花》,令我们刮目相看。他对于红楼梦的解析也颇有见地,比刘心武对红楼的见解有更令人震惊的发现。因为喜欢《心灵史》,去北京见了一次张承志,而且相谈甚欢。我们问他聊了些什么,他却讳莫若深。

有一次,朱大师在梁兄租住的地方留宿,爱好象棋的梁邀朱下一盘,朱欣然接受,并介绍自己研究过棋谱,在学校时参加过棋赛拿过名次。于是梁毕恭毕敬,请朱大师手下留情,不吝赐教。谁知一盘下来,朱大师反而被杀得片甲不留,败下阵来。

甲锋兄在一所中学教语文,带着眼镜,说话文绉绉,既研究《说文解字》,“敲打敲打古人的感觉,”也研究西方现代派,有一次聊天,他徐徐背出加缪那篇存在主义小说《局外人》那个著名的开头:“母亲死了。在昨天,但也许是今天。"

甲锋对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帕斯这些拉美文学爆炸时期的名家如数家珍,用段老师的话说:都是斯字辈的。那时挂在我们嘴边的那些名字“尼采,叶芝,弗洛伊德,卡夫卡,海德格尔......”那时聊起这些名字就像现在的年轻人说到周杰伦一样。

 为解晓东写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的刘皓,辞去在铁路部门的工作,去济南做了编辑,从睡办公室地板的小编辑到《山东体育》的主编,后来又举家迁往广州。

 庆恩,从部队复员后,不甘心在家修理地球,在城市东游西荡,参加各种文学活动,聚会,培训班......后来,在火车站那儿蹬三轮车,再后来,这个城市三轮车也取缔了,他终于回到家中,安分守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提起文学。这于他未必是一件坏事。通往文学的路窄窄的,和通往天堂的路一样,寻着的人很少。

 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被文学梦诱惑,又被它折磨。王朔在一篇小说中借主人公之口说过:重要的是你要搞文学,不能让文学搞你!

其实,庆恩之路不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吗,或曾经辉煌,或卑微渺小,最后都要贴近大地母亲的怀抱。

这些朋友中,最想念的是爱画画,爱喝酒的涛哥,因为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好多年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只有一些像岁月一样逐渐泛黄的画作。耶和华对亚当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想写一篇文章纪念他,一直没有完成。

段老师住的那个地方,不远处就是楼顶平台,九七年的夏夜,我们在那儿喝茶,抽烟,聊天,头顶星辰,吹着凉风,看着流星,度过了许多快乐的夜晚。

博尔赫斯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失。许多年过去了,我自己头上也有了许多白发,皱纹爬上了额头,孩子也十岁了,这些年并没有写出很多东西,浪费了太多时光,直到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段老师经历了再婚,内退,回老家临沂地区装修了一处房子,安享退休生活。

梁兄也去济南做了几年记者,编辑,闯荡数年又班师回乡,趟过商海的水,现在济宁安营扎寨,在一家民企主编企业报。数年不见,他头发明显花白很多,酒量像当年一样令我叹服,内心依然充满激情。

聊起当年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我们依然感到温暖,那些年轻时的梦想,那些经过的人和事,都像流星坠落,不见了踪影。我为幻像而哭,因为醒来一切全无。即便是“文化部长”,也没有能力把那些朋友再聚到一起了,有些时光,只有在梦里才能重温。留在记忆中的,是匆匆的时光甩下的一些碎片,一些开心或伤感的瞬间,一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一些简单却永不磨灭的梦......

选自《兖州散文选》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