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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付长泽 ‖ 无名神官传

来源:本站    作者:付长泽    时间:2025-11-24      分享到:


(一)

至正二十八年,秋九月。山西芮城地界,风一起,就挟了黄河边的沙粒子,拍在永乐宫的重檐上,簌簌地响。宫里倒静得很,几个匠人影子似的在殿前游动,不像修道的场子,倒像野寺荒庙。

赵承禄把滑石粉笔往怀里揣,指头先就在粉末子里捻了捻——这物事研碎调胶,是画稿上底子的。宫里画师手头阔绰,用剩的边角,在他这便是好东西。粉子细,沾在指缝里,带点凉意。

同乡李五在廊下招手,压着嗓子:“承禄,张提点叫。”赵承禄心里一紧。这年景,上官叫人,多半没好事。自打元帝北去,山西地界就不安生,王保保的兵、官府征粮,闹得鸡飞狗跳。永乐宫这大工程也歇了,画师都散了,剩些半拉子壁画。

他掸掸褶子上的颜料灰,跟李五穿过院子。提点张素囦站在三清殿西廊,仰头望那高壁,眉头锁着。这位道官,脸上没半点超脱,倒是愁得拧出水。

“承禄,”张素囦没回头,嗓子干干的,“朱好古老先生的几个高足,昨日不辞而别,怕是南下另寻明主了。”

赵承禄不敢接话。朱好古是画待诏班首,名头极大,宫里壁画多出自他门徒之手。他们一走,这壁上的活儿……

“西北角,‘八卦神’周遭的云气仪仗,还没收尾,色也没上全。眼下宫里紧,请不起大匠,”张素囦转过身,眼光落在他身上,“你平日修补村社小庙,也算有一手。这活儿,接不接?”

赵承禄心口咚咚跳。给三清殿补壁画?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壁上那些神仙,气象万千,哪是他这野路子画匠能沾的?他想起自己给人画灶王爷、土地公,乡亲们倒也说好,可那是土庙,这是三清殿。

“提点真人,小的……手艺糙,怕污了仙家气象……”

“一天管两顿炊饼,一壶淡酒。工钱……先记着,等香火钱宽裕了再结。”张素囦截住他的话,不容商量,“乱世里,护持宫观,也是功德。”

赵承禄把推辞的话咽了回去。两顿烧饼,吃一个还能带回家一个。家里面那个还盼着吃顿饱呢。酒更是不可多得。乱世里,两顿吃食最实在。他弓身应道:“小的……遵命。”

(二)

脚手架是毛竹绑的,踩上去吱呀呀叫。赵承禄爬上去,头一回贴这么近看《朝元图》。

底下望时,只觉得肃穆宏大。贴近了,才晓得是神工鬼斧。诸天神圣的衣纹璎珞,铁线描一般劲健流畅;帝君面容雍容,玉女眼神像会说话。每位神祇边上,都用工整的笔画写着名号:“东华上相木公青童道君”、“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天猷副元帅”……赵承禄认得几个字,看得眼花,心里敬畏。

他负责西北角,近“八卦神”和“十太乙”。那“八卦神”深目高鼻,胡貌庄严,边上几个副从也是西域面相。赵承禄不敢大意,顺着原画的笔路,小心调这矿物颜料。石膏、石绿、朱砂、金箔……这些平日难见的珍贵料子,如今归他使唤。他屏息,用小笔一点点勾云霞的边。

每日两顿炊饼,一碗菜汤,偶尔一壶浊酒。他就在高架上,同二百八十六位神祇处着。日子久了,那点怯意慢慢化开,倒像乡里人进了城,起初拘束,后来也敢在街边蹲着吃碗面。他虽然还是敬着,却不再怕了。外头纵是兵荒马乱,殿里却自有一番天地。想到此处,赵承禄不由得暗暗地拜上几拜。

他有时会走神,呆想这些神仙究竟管不管人间换朝代的事。那些高鼻深目的“八卦神”,当真听得懂中原人的祷告么?赵承禄捏着画笔,仰面望着壁上色彩黯淡的神像,不觉咂了咂嘴。

那日秋雨刚停,殿里昏沉。他正描一个捧瓶玉女脚下的云气,梯子忽然一滑、他叫一声,稳住身子,右手腕却一抖,那支饱蘸朱砂的笔飞出去,“啪”地砸在一个小神官脸上。

鲜红的朱砂汁子,立刻在那清秀脸上洇开一大片,像道狰狞伤疤,连旁边墨写的名号也污了。

赵承禄魂也飞了,血也凉了。

毁损圣像,是什么罪过?轻则打一顿赶走,重则送官查办!张提点再宽厚,也容不下这过失。他手忙脚乱,拿布巾蘸水擦,越擦越脏,红色漫开,那神官的脸彻底糊了,只剩一团刺眼的红。

恐惧冰水似的浇头。他瘫坐在架板上,听见心咚咚地撞。后背忽的传来一阵冷意。他向四周望去,看着那天蓬元帅凶神恶煞的模样,手抖得像个筛子。

好久,一个念头挣扎出来:盖上它。

他哆嗦着爬下去,翻出调色用的白土和土黄。记得底层颜色的方子。胡乱调匀,爬上去,拿粗笔蘸饱,狠狠把那团红污和下面的墨字全盖了抹平。

等底色干的工夫,每一息都长似一年。

底色干了,那墙面成了一块光秃秃的“补丁”。他吸口气,必须凭记忆和想象,重新勾出一个小神官的形象。他拼命回想那神官的样貌,但惊惶之中,只记得个大概的轮廓。他提起笔,尽力学着朱好古门人那流畅劲健的“铁线描”,可因为心慌手抖,他的笔触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自己几十年的习惯——一种为求稳妥而略显滞涩、工谨的笔法,这是他常年修补乡野小庙养成的“野路子”。

敷色时也是如此。原画用色磅礴大气,他却因颜料珍贵且心有余悸,调色敷彩都显得小心而局促,使得新神官的色彩比之周围的华彩,略显灰暗沉闷。

最后,他提起笔,悬在那神官边上,却不敢落笔写名号。他拼命回想,但那一片惊惶中的记忆,只剩下刺眼的红和彻骨的冷,神官的名号如同被那团红色彻底吞没了。

最终,他放下笔。那壁画上,于是多了一个服饰姿态与周围相似、但气韵笔法却格格不入的神官,沉默站在仙班行列里,面目因他的慌乱而画得有些模糊,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三)

料想的责罚没来。几日后,风声更紧,说明军要到了。张提点忙着遣散道徒、藏经卷法器,再没心思管壁画一角的不协。赵承禄胡乱完工,领了几张干粮当酬劳,连夜逃回老家。此后一生,绝口不提在永乐宫作过画。

光阴如水,六百年一晃而过。

岁在丙申,为兴水利,永乐宫恰在淹没之区。京城来令,要将这偌大宫观整体迁建。

永乐宫遇上最大一场“法事”。京城来的先生们,围着这古老宫观,做起顶精细的活计。

年轻后生小林负责西北区壁画分割。方案早定了:按画面自然分隔和神祇阵列,切成大小不等的块,编号装箱,运到二十里外新址重装。

切到三清殿西北角,他觉出不对。

编号“NW-17”的这块,画的是个无名神官。四周神祇都有明确题记,独它空着,扎眼。而且其绘画风格与周边迥异:衣纹线条略显板滞,缺乏吴带当风的飘逸感;设色也稍显灰暗,不似原画那般璀璨华美。

“祁先生,您来看看。这块的画工好像……不太一样。”小林请来带队的老专家。

祁先生是位老先生,头发花白,戴一副老花镜。他不急着用仪器,先就背着手,站远了看,又凑近了,鼻尖几乎要碰到墙壁。看了好一会,才从兜里摸出眼镜戴上。

“嗯,”他说话慢悠悠的,“是后来补的。”伸出手指,隔空描画那衣纹的线条,“你看这里,笔头有些发怯,放不开。不是朱好古那一派的手笔——他们用笔,好比庖丁解牛,自在得很。这一位,手艺是好的,可惜心里存着事,笔头就重了。”

留了影,在灯底下细看。祁先生眯着眼,忽然微微一笑:“有意思。这人虽然学得不全像,倒是把自己的一手笔法,老老实实留下了。你看这勾线,带点拙气,倒不讨厌。可惜名字没留下。”

这发现被记下来,说是“元代后期补笔,匠人失考”。

他们不晓得,那无名神官身边虽无名姓,却早被六百年前的另一个无名画匠,用他一笔一画的生计,悄悄署下了自己的名。

NW-17号壁块被小心锯下。表层是一位没有名号的神官,底下却藏着一个画匠的魂灵,封在泥灰里,过了六百年,总算被人读了出来。

新永乐宫落成开放,《朝元图》光辉灿烂,震撼每个来看的人。导游用熟练的调子介绍:“各位朋友,请看我们眼前的永乐宫——启功先生曾赞叹道‘永乐精工冠古今,群仙朝元见匠心!’这句话说的正是宫中举世无双的《朝元图》壁画。六百年前元代匠人以超凡技艺,在这恢弘殿宇中绘出近三百位神祇朝谒元始天尊的盛大场面……”

没人留意,西北角仙班行列里,默默多了一位没有名号的神官。他静静站着,面目模糊,好像封存了一段微不足道的恐惧和一个凡人留在世上的痕迹。

夕阳斜照进大殿的时候,那些神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二百八十六位有名有姓的,和一位没有名号的,都立在一处。衣纹上的金箔吸了些夕阳,微微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