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赵东洋 ‖ 朵朵桃花开
如果你手边有一张中国地图,你不妨打开来朝河南的位置瞅上一眼。在南阳与驻马店接壤处的东北角,你会发现那划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白线像一只蠕动的毛虫,弓起身子留下一张“几”字形的照片。这“几”字上坐落着桐柏山和伏牛山两座高山,山脉东西走向,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上宛若掘地而起的土龙,气势磅礴,让人不寒而粟。桐柏山与伏牛山之间并不紧密相连,从地图上看两山隔着一片平地遥望相隔,余脉交汇处耸起一座直冲云霄的山峰,不像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恩爱握手,倒像是剑拔弩张的仇敌出手交锋。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时终,只知在千百年来年月的冲刷与洗礼下,群山粗糙裸露的体肤披盖上翠绿新鲜的绸缎,树木将根系牢牢插入山体的缝隙中,汲取每一寸营养,力图与山脉融为一体从而坚不可摧。
与高耸入云的山峰的耀眼夺目不同的是,在山脚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曾坐落着一个名为桃花村的村庄。桐柏山和伏牛山每到冬天都银装素裹,高山的积雪在春夏之际便会消融,融化的雪水往山下流淌,在余脉交汇处不断汇集成一条宽阔的小溪。元末时,群山注视下的土地正处于改朝换代而来的水深火热之中,战乱不断,民不聊生。朱元璋统一天下时,河南一带人口已所剩无几,可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为了恢复农业生产,朱元璋在明洪武年间采纳移民政策,输送北方成千上万的民众往河南等地移民,现在还流传着洪洞大槐树庄的传说。桃花村人的先祖就是移民大军中的一支队伍,具体出处因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桃花村的先祖来到桃花村所处的地界时,正值仲夏,太阳毒辣地燎烤着地面的人和物,落在先祖的皮肤上泛着诱人的肉香。先祖们刚刚经历漫无目的的长途跋涉,行囊中的干粮早已消耗殆尽,嘴唇因长久未进水而干燥起皮。先祖环顾四周,他们正处于山的阳面,前方阳光刺眼,群山环合,脚下一条流水似白刃从山顶劈下来,气势如虹。先祖面露喜色,他们卸下身上背扛的重担——种子、农具、衣服、器械以及一个饱受摧残、担惊受怕的心,朝着前方的流溪冲去。他们趴在溪水旁的乱石边,将头埋进水流里畅饮,像是要把这路程中缺失的水全都补偿回来。他们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山坡上,任由风吹干他们早已皲裂的嘴唇,一边笑着,一边流泪。模糊的泪眼中,流溪边一片茂盛的绿意中夹杂的绯红引人注目。先祖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那葱茏绿意下,发现一棵碗口粗的桃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桃子。他招呼众人,众人闻之一拥而上,抱起桃子大快朵颐,甚至将桃核也吞进肚子里。后来,先祖们把这棵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桃树尊称为“母神树”。而那些被先祖或丢弃或排出的桃核在山间生根发芽,长成新的桃树。先祖们将市井习来的扦插嫁接手艺应用于桃树的移植,在“母神树”的周围种植了数不清的桃树。每年春天桃花盛放时节,浓艳艳的粉像是丛林间熊熊燃烧的烈火。而粉色的火海中,尤以“母神树”花开得浓极艳极,仿若神明。因这桃树、桃花和桃子,先祖们便将村子起名为“桃花村”。
先祖在成为如今的桃花村人之前,衣食住行仍然力求于先前无异。先祖的房屋依河而建,他们用旧时的语言为周边的新事物起名字。起了名字,他们就不再是陌生的彼此了。新名字从旧名字的子宫里诞生,一板一眼都和旧名字长得相像。新名字像欢喜活泼的孩子在桃花村尚且松软的路上奔跑。人们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像是看着一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小麦种子。人们听着他,说着他,觉得新鲜,觉得喜悦,觉得充满希望,任由他在流淌的时间里,藏匿于人们的口中。他逐渐长大,成为新的旧名字。他们在新的地方吃喝拉撒睡,他们循着旧时的记忆在山脚出开垦荒地。他们在春天时种下希望的种子,在夏秋时收获谷物的馨香。
先祖们也因地制宜,团结协作。因为人口少,缺乏劳动力,村子里的人工作起来不分男女。他们把庄子里的土路用从远处运来的凹凸不平的石头,一块接着一块地铺在斜坡上。他们用松木建造了房屋,又用裹着干草的土泥把松木的缝隙填充。他们在村庄的周围高大的松树间,种植更加低矮的、茂密的常绿灌木。他们学会了像松鼠一样采摘松果,以及如何烹饪松鼠的肉更美味。在物资匮乏的冬天到来前,他们会囤积足够多的食物抵御饥饿和寒冷的侵袭。
彼时,刚刚建成的小村落只有寥寥八户人家,急需新鲜的血液汇入。他们深知这一点,因而白天忙着干活,晚上忙着繁衍。起初,他们都遵循着原先的生活习惯和道德准则,相敬如宾,称兄道弟,彼此见面热情寒暄。但后来,他们发觉在市井中习来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在荒山野岭的地界着实多此一举。因而,他们白天繁衍,晚上也繁衍。汉子浑浊的汗水滴落在妇人洁白的皮肤上,像是给慈母般的大地降下一场甘霖。他们辛勤的耕耘换来了丰收,一粒接一粒种子破土而出,在日光流年的冲洗下长大成人。村子里突然生长出许多新鲜年轻的面孔,他们拥有紧致的皮肤、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使不完的牛劲儿,与逐渐衰老、干枯的先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因而,结婚的事就排上了议程。
桃花村人在结婚这件事上尤为谨慎,因为这关乎着村子的安全。由于位置偏僻,桃花村远离市井,也远离战乱。但这并不代表桃花村彻底与世隔绝。每隔数月不等,桃花村都会派出几个人离村数日去远处的市井贩卖松子、蔬菜等,并采购些许生活的必需品。派出的人里,多是成熟稳重的中年劳力或妇女,有时也会带一两个年轻孩娃去市井见见市面。市井俊男靓女良多,难免有看对眼的时候。但桃花村人仅允许与村内人通婚,与村外人结婚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曾有一市井男子引诱桃花村一女子伙同私奔,后被桃花村人追找,乱棍打死。这种状况,直到二十世纪初到了桃花这一代才有所改善。
桃花村的生活以农事为主,采摘为辅。平日里,他们忙于播种、除草和收集柴火。娱乐生活仅限于养殖松鼠、山猫、野鸡等禽类。因着生活的单调无聊,桃花村的红白事便显得尤为盛大特别。他们因不愿成为朝代浮沉中硝烟弥漫处的森森白骨而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宁愿错过市井的喧嚣与四季吃着粗茶淡饭度过安稳一生。但他们又不甘平凡,在闭塞的环境和有限的资源中,桃花村尽己所能地为生命创造闪光。无论是红事,无论是白事,在桃花村人看来都是喜事,都是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他们渴望在短短的一生中绚烂一回。因而,桃花村的人结婚总是将日子选在每年的初春时节,在盛放的“母神树”下拜堂成婚。彼时,“母神树”上开满了艳丽的桃花,树枝上系满了喜庆的红丝带迎风招展,像一位为着儿孙结婚而喜笑颜开的长辈。在灼灼桃花的簇拥下,新人拜天地,拜高堂,拜桃花村列祖列宗,喜结连理,恭祝新婚。桃花村的老人们也都盼望着自己能死在初春时节。如此,安放他们尸身的坟土上便可以装饰上美艳的桃花,脱离肉身的魂魄便伴着阵阵花香去向往生极乐。但不论是在何时死去,桃花村的居民总会在临死之际,往腹中吞下一枚桃核。桃花村村民的葬礼上没有棺椁,尸身下是由各种树枝野草编织成的席子。尸身与桃核一同被埋葬于地下,与山共眠。若是哪一天,从坟土中破土而出一棵桃树,人们便知道那死去的人儿再次回到他所眷恋的人间。
时光封存于桃树褐色木制的年轮,流淌于肉身、草丛、灌木之间。母神树春荣,夏茂,秋枯,冬死。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代又一代的桃花村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绵延不绝。他们娶妻生子,过节祭祀,秋收冬藏,生老病死。一年接着一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如流水一般流向不知名姓的远方。他们在混乱中逐渐理出秩序,在荒无人烟的丛林深处走出一条白亮的小路。他们信仰桃花,将桃树视为掌管人之生死与万物荣枯的神祗。他们期望生命能如桃花一般,花开时轰轰烈烈,花落时了无痕迹。他们在那棵曾今救助他们先祖于危难之际的“母神树”旁,用松木和石块堆砌出一座用于祭祀的祠堂,名为“母神树堂”。
有关于母神树堂的详细记述,主要参考于《桃花村大事记》:
建村一百四十八年三月,桃花村众感母神树哺育之德,醵金建祠,以石为龛,周植桃松。每值春华秋实,村老率稚子焚香酹酒,祷曰:“仰承灵根,永沐嘉荫;伏祈佑我,世守晏宁。”祠成之日,绯云覆檐,清芬满径,若神贶然。
该祠堂于1938年间在桃花村村民与日军的殊死搏斗中被毁,如今仍在桃花村中矗立着的是建国后重新翻修的。建筑的原本样式因无影像资料留存已不可考据,重修后的母神树堂的建筑样式由知名建筑设计师陈德清依据《桃花村大事记》中所记载的文本资料进行还原,因资料有限,复原后的母神树堂与原先模样相去甚远,严格来说并不具有史学价值,只是基于史料的机械复原。
去年,笔者趁过年回乡祭祖之际,曾带妻儿重回桃花村旧址。父亲去世后,我们就很少再回来。更上一次来到桃花村旧址,则是在五年前我和妻子的婚礼上。偌大的故土,除了那些草木茂盛的坟堆,我竟找不到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倒显得我更像是这世间久久徘徊、不愿轮回的孤魂野鬼。桃花村旧址的复原工作已经进行了几十年,原本乱石嶙峋、支离破碎的残破之地,如今在政府的经营下焕然一新,并逐渐走向和其他旧址一样的商业化道路。随处可见的标语广告牌、绚丽多彩的现代灯饰、服饰各异的当代人,弹丸之地似乎内藏乾坤。沿着曾经先祖们铺就的石板路,绵延数里,那些曾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房屋村舍,如今像秋草一般在初春的当口涅槃重生。几十年光阴的间隔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挤压,直至消弭,只有光阴中死去的人尸,彻底成为名为昨日的碎片。
我和妻儿沿着石板路往北走,石板路旁是直从山顶上流下的溪水,水声潺潺,发出悦耳的轻鸣,似乎千百年都不曾停休。道路的尽头正是传闻中那片美极艳极的桃林,桃林深处有一高两米、宽三米的木制建筑,正是桃花村人用于祭祀母神树的母神树堂。母神树堂旁生长的母神树被拦腰斩断,据我的父亲说,那源于多年前的一次雷击。母神树的两截残躯像圆明园的废墟被一动不动地安放在原处,枯死的树干上已经长出褐色、白色的木腐类真菌,断裂处则自然风化、腐朽干枯,被风吹起时,会有木屑随风飘舞,像一具苍老的尸身正在时间中缓慢的腐烂。然而母神树的树根处仍然长出数不清的细长枝条,粉色的花骨朵从枝条褐色的皮肤里涌出来,还沾着新鲜的血。母神树周围已经被铁质围栏阻挡起来,上面悬挂着警示牌——保护古迹,人人有责。
越过母神树再往北走,便是一片高矮各异、新旧不同的坟堆。坟堆里沉睡着桃花村古往今来的村民,他们腐朽的肉身匍匐在那里像一颗颗埋藏在土地之下的种子。按理说,坟堆没什么看头,但桃花村的坟堆前则围着络绎不绝的游客审视观望。有游客称,他们从中国最北方漠河赶来,正是为了看一眼桃花村的坟堆。不知道缘由的人听了,会觉得着实有些滑稽了!但你若是真在阳春三月来到这坟堆前,你自会赞叹,这么绝望又惊心动魄的美景,让无数人牵肠挂肚并不为过。原是桃花村的坟堆上多是长着一颗桃树,这些桃树不是后人为祭奠亲人手植,而是从死者的腹中生长出来的。如前所述,桃花村人临死之际会吞入一枚桃核。桃核在坟土下生根发芽,腐烂的肉身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它从坚不可摧的坟堆中破土而出。它带着泣血的决心奋力生长,它吸收阳光雨露、天地精华,争分夺秒,不舍昼夜。并非每一个坟堆都长着桃树,但从坟堆里长出来的桃树,都异常茁壮挺拔,开的花、结的果也都嗜血般的鲜红。作家李成曾对坟堆上的桃花印象颇深,为此他撰写了一篇散文《桃花村小记》进行记述:
坟冢的间隙里,竟迸出这般灼灼的绯红,直教人慕然一惊。那不是枝头的喧嚣,倒像是从地底沁出的血魄,一簇簇、一团团,在黝黑的土堆间寂寂地燃烧着。走近些瞧,那花瓣薄如蝉翼,却倔强地撑着,每一片都绷着淡淡的脉络,仿佛临终最后一口气息的凝结。风过时,它们不似寻常桃花那般轻浮地旋落,只微微颤着,像是无数沉默的嘴唇,欲说还休。
我忽然记起那个古老的传言——临终吞下桃核,在躯体归于尘土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将死亡译成生机。于是那绚烂便有了重量:每一朵绽开的绯红下,都枕着一个长眠的梦。它们不是花,是未亡的魂灵,从幽冥的边界,将春天一寸寸地、执拗地,顶了出来。
在一众坟堆中,尤以林将军与桃花村人合葬墓最为有名。一是,该坟堆是桃花村最大的坟,里面沉睡着抗日爱国将领林云将军和桃花村全村两百多口人;二是,该坟堆上生长着最多的桃树,桃树从坟土的各个方向破土而出,它们彼此挨着、挤着、交叠着,全然不顾什么章法传统。老些的枝干虬曲着,像佝偻的手臂直往天上伸;新发的枝条则纤细如无数探出的指尖,在几乎透不过风的间隙里,争着那一点点的天光。花开时节,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桃枝上都缀满了粉色的花朵,一簇簇攒得紧紧得,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得油彩,红晕晕的连成一片,像是坟墓中憋出的一阵无声的呐喊,像深山林海中一抹鲜艳的中国红。
在巨大的坟墓前,立着一高20米,宽8米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二百多位故人的名姓。在不知多少次的瞻仰中,我已经能够准确地在一众名姓中找到:陈白氏、陈桃花、李春红、陈大俊、陈李子、陈奎······我指着那些名字对我刚刚学会说话的儿子说,像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指给我那样:陈白氏是爸爸的姥太,陈桃花是爸爸的姑奶奶,李春红是爸爸的奶奶,陈大俊是爸爸的爷爷,陈李子是爸爸的姑爷爷······
虽然已经无数次地在口中说起这些名字,但我仍然觉得他们与我十分的陌生。关于我奶奶辈的故事,我多是从我父亲的口中得知的。而我父亲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对于当时的战争他同样毫无印象。关于他父母辈的故事,则是由陈二爷告诉我父亲的。陈二爷是当年那场混战中唯一幸村下来的桃花村人。据陈二爷说,战斗开始时,他和所有桃花村村民一起冲向日本鬼子,他赤手空拳与一鬼子肉身搏斗,过程中不慎跌落山崖,昏迷不醒。借着鬼子肉身的缓冲,他得以大难不死。等他踉跄着回到桃花村时,房屋建筑正燃起熊熊大火,村民在战斗中死伤殆尽,无一生还。在桃林深处,陈二爷听见了我父亲嗷嗷待哺的哭声。他带着灭族的悲痛,抱着我父亲回到市井,隐姓埋名数年。
在往后的年月里,陈二爷始终沉默寡言,极少提及当年往事。那段沉痛的记忆像是一柄柄锋利的刀片,每一次触碰都带着鲜血淋漓的疼痛。只有去桃花村祭奠的时候,他才像是得到赦免一般,毫无保留地讲述那些旧人旧事。每逢初春,桃花盛开,陈二爷都会带着我的父亲前往桃花村祭奠,在那片无人祭扫的坟堆前燃香烧纸。也许是情到浓处,陈二爷常常跪在坟堆前数个时辰,嘴里喃喃自语,像是一个罪人在向神父忏悔。“狗娘养的日本鬼子”“大娘我对不起你”“春红妹子你儿子我给你养着,你且放心去吧”,零碎的字句像雨滴落在地面上,溅到了我父亲的耳朵里,于是他坐在一旁的石墩上浮想联翩。因着路途遥远,他们通常会在桃花村的旧址上待上一天一夜。上午跪拜完,陈二爷便带着我父亲沿着我脚下的石板路游览村庄各处。每走一步,他都会念起一个人,会把那些回忆讲给我父亲听。他讲啊讲,像是得到了特赦的罪犯向监狱外的人诉说自由,像时要把积攒了一年的思念全都讲出来,从太阳高悬讲到日落西山,甚至夜深人静时,我父亲仍会被二爷响亮的梦话吵醒。二爷在黑暗中吐出一堆陌生的名字,他深处手朝那些名字背后裹着的人探去,急切、忧伤。但是他无法触碰到关于他们的一切,甚至连一缕呼气都无法捕捉。他与他们之间隔着生与死,只有耗尽一生的时间才能抵达。那名为死亡的东西,像是一堵耸入云霄的高山,将他们远远地隔开了。借着天上的月光,我父亲看见陈二爷的脸上满是泪痕,新的泪水正从眼角涓涓流出。原来,想念太满真的会溢出来。第二天天还没亮,陈二爷就会抱着我父亲踏上归程。往后再也不说桃花村半个字,直到来年春天。
靠着桃花村学习来的木匠手艺,陈二爷得以在市井站稳脚跟。他一生未娶,将我父亲视为己出,不仅管我父亲一日三餐,还供我父亲读书。他对我父亲的好,近乎于讨好。他会变着法地为我父亲做好吃的,有钱的时候买肉,没钱的时候钓鱼。每逢换季,他都会提前存好钱,给我父亲置办新衣服。他做木匠赚的钱不多,但几乎全花在我父亲身上了,自己则节衣缩食,一件黑色棉袄愣是穿成了灰色也不肯换一件新的。除了桃花村的事,陈二爷对我父亲没有半点要求。陈二爷不止自己不提桃花村,他也要求我父亲在外人面前不能透露桃花村半个字。有一次,我父亲从学堂回来,拿着一张接近满分的语文试卷想要向陈二爷邀功领赏。却没想到,陈二爷不但没有夸奖我父亲,反而一个耳光扇过来,把我父亲打得眼冒金星。他第一次用冷酷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对我年幼的父亲说:“你怎么敢把村子的事情写在作文上,你知不知道,我们村子就是这样被毁的!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对得起桃花村的列祖列宗吗?!”我父亲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从此再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桃花村半个字。
我父亲结婚时,陈二爷已经将近六十岁了。许是多年操劳的原因,他已经满头白发,行动迟缓,看起来足有七十岁的光景。我父亲大学毕业后,在信阳市区找了一份杂志编辑的工作。他想接陈二爷来市区一起住,方便照顾他,但被拒绝了,理由是离家太远。二爷口中的家,说的是桃花村。我父亲尊重陈二爷的选择,也没再强求,只是每个月尽可能地回家一趟,聊表孝心。有一次回乡,陈二爷突然拉住我父亲的手,问:“你们杂志社刊登的文章看的人多吗?”我父亲笑着,拍拍胸脯,略带得意地说:“我们主办的可是省级刊物,是面向全省读者发表的,你说多不多?”陈二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紧接着说:“那你能不能帮二爷写篇文章登在你们杂志上?”我父亲别的不敢说,写文章是一顶一的好手,很爽快地答应二爷的请求。他问二爷想写什么?陈二爷眼神躲闪地看着我父亲,犹豫着吐出了几个字:“想写咱们桃花村。”听到“桃花村”三个字,我父亲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心中猛地一惊。随后,他听见陈二爷低着头,喃喃自语道:“等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桃花村的人,桃花村的事了。可他们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他这么说着,眼泪像玻璃珠子直往地上落,啪嗒啪嗒,在地上弹跳,在我父亲的心房里回响。他哭,不像是为了有关桃花村的记忆,倒像是为一位即将离世的老友。我父亲是个非常孝顺的人,他决定帮二爷写桃花村,即便时过境迁那记响亮的耳光仍令他心有余悸。
随后的五年间,我父亲前前后后为桃花村写了四十多篇文章,小说、散文兼有。内容多是先由陈二爷口述,而后我父亲将二爷口中零碎散乱的记忆进行有机整合,并运用多样化的叙事技巧和策略,使之成为足以刊登在杂志上的文本。其中,中篇小说《桃花朵朵开》讲述了桃花村村长家女儿桃花与市井新青年陈李子坎坷波折的革命爱情故事,在读者中引发广泛反响,掀起了“全民读桃花村”的热潮。不少读者写信给我父亲所在的杂志社,想要验证桃花村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真实性。有好事者曾沿着《桃花朵朵开》中记述的方位寻找桃花村,没想到还真被找到了,于是写了名为《世外桃源——桃花村》的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文字中流淌的惊喜之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随后,采访、报道、新闻,接踵而至。《桃花朵朵开》及其他文章结集成册,出版发行,成了我父亲的代表作。政府文物保护单位找到陈二爷,希望他——作为桃花村参与战争且唯一幸免遇难的后人——能担任桃花村修复工作的指导。陈二爷答应了政府部门的请求,但开工不到半年,他就因为大出血而死。医生说,陈二爷身体里藏着一枚弹片,弹片在体液流动和肌肉收缩的影响下发生“移位”,最终划破血管。
临终时,我父亲趴在陈二爷的病床前,哭得涕泗横流,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黄叶。陈二爷紧紧攥着我父亲的手,说:“一切都是命”。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要急于给出一个答案。他嘴角时不时有鲜血往外溢出来,血液浸润了他苍白的嘴唇,像两片娇艳欲滴的桃花花瓣。就在那当口,陈二爷对我父亲吐露了深藏在他心底的一段秘密的往事。
他说:“我其实不是桃花村的孩子,我是你奶奶陈白氏在路边捡回来的野孩子。你奶奶陈白氏心地善良,将我视为己出,并不因为我是外人的孩子而有所怠慢。我和你姑姑桃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从记事起就喜欢她,尤其是她那双又大又闪亮的桃花眼,任哪个男人看了都要掉进不,不愿出来。越长大我就越喜欢她,越喜欢她,我就越想娶了她。可是她却爱上了村外的野男人陈李子,还说要嫁给他。你奶奶陈白氏原本也是想把你姑姑嫁与我作媳妇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陈李子,还扬言要把桃花嫁给他。我一气之下离开了桃花村。还没走到集市上,我就被驻扎在附近的日本鬼子抓住了。为了活命,我作了日本人的汉奸。
“战争是在夜里打响的,其间枪林弹雨,炮声像是天穹深处砸响的惊雷,劈天憾地,地动山摇。整个城镇火光洞开,像是鬼门大开,来到了人间炼狱。打仗时,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尿流了一裤裆,把两颗葡萄濡得生疼。天亮时,枪声不再响亮,整个城镇冒着浓浓黑烟,寂静无声,好像人们都还沉睡在昨夜的梦里迟迟不愿醒来。沉默和沉默之间的枪林弹雨,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日本人的指挥官叫伊藤二郎,他对中国的中医很感兴趣,让我带他去城里找药店。一路上,我看见原本整齐划一的房屋早被炮弹炸毁成为断垣残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被倒塌的墙拦腰砸断,还没有死透,嘴里正湍湍地往外吐血。伊藤二郎看到后,带着白色手套的手轻轻一挥,一个士兵上前挥刀将那孩子的头直接砍了下来。血滴像桃花一样粘在被磨拭得铮亮的刺刀上,映着日本人阴惨惨的笑容。我猛咽了一口唾沫。我害怕极了,不自觉腿间一热,尿又流了出来。我害怕日本鬼子看到,只好夹着腿,使劲憋着尿往前走。但一路上都是尸体,断手断脚,像桃树下熟透腐烂的桃子。我的尿就像是破口的水管子,止不住地往外流。可是,越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走着走着,伊藤二郎突然叫住了我,在我背后阴狠狠地笑。
“我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伊藤二郎说的日语我听不懂,他的翻译转述说,太君让你转过身来!我就乖乖地转过身。翻译说,你为什么走一路尿一路,像一条狗。我陪笑道,太君说得对,我就是一条狗。翻译把我的话转述给伊藤二郎,伊藤二郎笑了。翻译说,太君让你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我就趴在地上。翻译说,太君让你学狗叫。我就旺旺叫了几声。我心里怕极了,我想活,我还年轻,还没有活够,我想娶桃花作媳妇,生孩子,过好日子。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能让我活。我想,狗就狗吧,横竖不过是一张脸面,哪里紧要的过生死呢?我就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一路爬到药店前。伊藤二郎进了药店,我就跪在药店门口像一条看门狗。两个日本兵走到我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随后解开裤腰带往我脸上滋了两泡尿,尿完就提着裤子走了。他们不把我当人啊!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是条狗,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我要是条狗,我定是要把他们那玩意儿咬下来,嚼碎了啐他们脸上。但我告诉自己,要想活就得忍住,当务之急是要想着该怎么逃出去。
“正当我不知该怎么脱身时,半夜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困局。原来是八路军增援部队赶来,在夜里对日军发动偷袭。炮声惊动了药房中安睡的伊藤二郎,他火速从阁楼上下来,率领军队出门迎战。一时间炮火连天,枪声四起。我趴在药房门口一动不动,等人都走光了,我趁着夜色逃了出去。茫茫夜色中,我朝着桃花村的方向拼命的狂奔,我心中唯一存有的念想就是桃花村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回到了桃花村就像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死人被安放进漆黑的棺椁。我的脑海里闪烁着桃花明耀的笑容,那笑容像是腊月寒冬里的一炉冬火,温暖异常。我迈着双腿跑了一夜,晨光熹微时,我终于翻过了山丘,看到远处翠绿中的一抹妖冶的红。我喜极而泣。等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推开家门时,发现院里院外被红色装点着:红喜字醒目地贴在房门和窗棂上,红布幔挽成的红花拴在门头上......堂屋里,你奶奶和你娘正为你姑姑桃花梳妆打扮,送她出嫁。我惊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千辛万苦、死里逃生地赶回家,却不想心爱的女人正欢欣地梳妆,要嫁作他妇。我万分悲痛,只得再一次离开桃花村。出了村,我哪都没去,我专挑险峻的陡坡走,直走到一片悬崖峭壁前。传闻,这片山崖曾经死过一对不被祝福的恋人。我决定从这里跳下去,我的尸体会在不久后被桃花村的人发现,最好是让桃花也看到,让她知道是她错误的选择逼死了我。
“我站在悬崖峭壁前迟迟没有跳下去,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这么多年的喜欢,抵不过一次偶然的对视,不甘心自己死去后,桃花和陈李子仍然过着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我不能死,我偏偏要活下去,要让他们的生活鸡犬不宁。我转身走下山坡。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一只猎狗朝我身上猛扑。我拼命挣扎。直到一声遥远的指令响起,那畜生才停下撕咬的动作。等我定神睁开眼,发现伊藤二郎正举着手枪对着我。黑黑的枪眼像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掉进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伊藤看到是我后,笑着从嘴里蹦出一个汉字’狗‘,翻译在一旁赞同地点头。翻译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吓傻了,脑子里一片茫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翻译接着问我,有没有看见两个军人从这里经过。翻译怕我没听懂,自顾自地补充说,这两个军人都是八路军,其中一个还是中将,对太君非常重要。他说,你要是看见了,就如实交代,你要是不说,就当你私藏罪犯,原地枪毙。前面的话我都听得稀里糊涂,唯独’枪毙‘两个字我听清楚了。我立马跪倒在地,朝地上猛磕了三个头,说自己慌不择路走到这里来,什么都没看到。翻译朝着我冷笑一声说,两名罪犯的气息到这里就不见了,偏偏你一出现猎狗就疯狂撕咬,分明是你身上有他两人的气味。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不会有旁人。不消说,肯定是你私藏了两人!快说,你把他们藏在哪里去了!说着,一声枪响,子弹从我的左边胳膊穿行而过。剧烈的疼痛几乎让我晕了过去。血不断从伤口流出来,我想起了城里那个嘴角不停吐血的男孩,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我看着伊藤二郎再一次举起了手枪,枪眼黑洞洞的像死人的眼睛。在扳机叩响的前一秒,我朝伊藤二郎大喊:我知道,我说,我交待,您说的那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桃花村......”
陈二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紧紧地攥住我父亲的手,越撰越紧,像是伊藤二郎的手枪从遥远的过去追来,要朝他的肩膀再开一枪。我父亲的四根手指因缺血而变得殷红发紫,像四根扎在干木头上的细长的红萝卜。故事讲完,陈二爷就开始抽泣起来,起初他压制着自己的呜咽,像一只委屈的狗咧开嘴喘着粗气。哭着哭着,他像是掌握了要领,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喊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人啊!下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周围的护士和病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朝陈二爷看过来。负责照看陈二爷的护士还很年轻,尚不懂得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老男人,她只能不停地为他整理被角,好像只要暖和起来什么都不害怕了。在我看来,二爷的哭并不是因着死亡的逼近而恐惧落泪,倒像是藏匿一生的秘密终于公之于众后的释然和解脱,更像是一种喜极而泣。我父亲任由陈二爷哭着,自己则在一旁默默流泪。我那时还尚不懂得死亡的意义,只是看着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两个男人在我面前齐齐落泪,心中涌出一种新鲜的难受,像是胸间被塞入一卷棉花团。陈二爷哭声渐弱,他握着我父亲的手逐渐无力地松开了,像是老树腐朽糟粕的皮从树干上脱落。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费力地将头扭向我父亲,对我父亲说了他人生最后一句话:“桃李,都是二爷的错,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你别怪二爷,我也没得选啊......”陈二爷话刚说完,人就走了。他的瞳孔瞬间黯淡,像是里面燃着的灯突然被人吹灭了。我父亲趴在陈二爷身上大哭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二爷,我不怪你。你生我养我,你就是我亲爹。要怪就怪这命,这都是命啊......”
我父亲说,这一切都是命。多年前,那颗射向陈二爷身体的子弹,终究还是要了他的命。从事实层面上讲,陈二爷仍是死于多年前那场发生在桃花村的战争。陈二爷死后,我父亲接续了他的工作,参与桃花村遗址的复原工作。但他不是桃花村生活的亲历者,所能做出的贡献寥寥无几,大多是转述陈二爷的记忆,在他先前的文章中已被详细记述过。后来,他退居幕后继续他的写作事业。陈二爷的死在我父亲的写作生涯中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点。在此之前,他靠着重述桃花村的历史而名动一时。在此之后,他的写作重心陡然转向当下的生活,产出了数量众多的游记,记述他在旅程中的所思所感所想,但热度大不如前。我父亲在私下仍然致力于桃花村文献收集与整理工作,他曾多次走访陈二爷曾提到过的市井街区,探访健在的高龄老人,调查与桃花村有关的野史传闻。但他再没写过桃花村。
我曾就这一问题询问过父亲,父亲解释说,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他已经在有生之年把陈二爷告诉他的全都记述出来了,现在已经江郎才尽、写无可写。我自然对这套说辞并不相信。且不说,父亲在民间调查来的口述资料,就是陈二爷临终之际所说的秘密,都够父亲把他写过的故事重写一遍。我知道我父亲在担心什么,他担心陈二爷汉奸的身份曝光后所引发的一连串负面影响。人们总是因着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所有的动作都带着诡计,丝毫不关心事件之间有无合理的逻辑联系。也许这篇文章一经刊登,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便在一阵阵骂声中付之一炬。但这秘密终究成了我父亲牵肠挂肚的隐忧,像是一头豢养在他的身体里、不断长大的巨兽,在夜深人静时来到他的床边与他对视,让他夜不能寐、心生恐惧。于是,他在夜深人静之际,不安地坐在书桌前,将那些往事一笔一划地记述下来,一页接着一页,等他临终之前交给我时,那巨兽已经被豢养在纸页上肥硕如猪。我接过写满父亲工整字迹的笔记本,像是接过一筒燃着的火炬,那火炬灼烫、真实,带着诱人且危险的闪光。我知道,我接过的不只是一份厚重的回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父亲在临死时也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陈二爷当年攥着他的手那样。他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等我死了,你就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让世上的人看看我们桃花村村民的英勇,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我是个孝顺的儿子,所以我答应了父亲的请求。我决定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让世上的人知道,在那崇山峻岭之间有一群坚如磐石的人,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以告慰我桃花村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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