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焦庆福 ‖ 跑过冬天
刚立冬,父亲就开始点煤炉取暖了。家里还有点去年剩下的煤,烧不了几天。我很着急,早早起床去了卧牛山小集。小集在卧牛山的西坡上。我从小街南头走到北边,却没有寻到卖煤的。
我心中蓦然滋生出一丝畏惧。这大抵是缘于我幼时对冬天的记忆。
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与冬天有关的诗句。当读到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时,我心里总是怪怪的,感觉柳宗元是穿得太暖,吃得太撑了,才这么喜欢雪天。班主任林老师曾要求背诵这首诗,我早已倒背如流,却宁愿被罚站,也没有背诵。
冬天卧牛山的风让人生厌。西北风吹过白马河时,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山坡上的树被吹光了叶子,还会把枯草吹得漫天飞舞。我因此有过一种担心。走在路上,我总是双脚用劲踏地,惟恐一不小心,被风吹上了天空。那风却也狡猾。它有时会绕过山坡,吹倒了我家的栅栏门。它吹过我干瘦的脸庞时,感觉像是被小刀子刮过。我的双手虽然插在袖筒里,却始终是冰凉冰凉的。
冬天最受不了的是上学。村小学在卧牛山的南坡上,离我家大约有二里多路。每天去上学,我常常一路小跑。不是我多么喜欢运动,是觉得跑起来,才能让冬天离我远一点。上课是要受纪律约束的。林老师要求我们:身体要坐端正,双肘要放到课桌上,要目不转睛,要注意力集中。可是,林老师不知道,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有多刺骨,我们胳膊下用石板垒就的课桌有多凉。我来上学时,是踏雪而来的,湿透的棉鞋已把脚冻得麻木了。
冬天最着急的是做家庭作业。做完作业,我就可以去村外田野里疯跑了。每年秋收后,村里就开始组织耕地,用两台东方红拖拉机深耕。深耕后的地里全是大坷垃块。经过一冬的风吹日晒,坷垃们变成了细软的土壤。等到第二年春天,生产队再组织社员们种小麦。冬天空旷的田野里,因此成了我和伙伴们最好的去处。有月亮的夜晚更好,我们可以在地里打坷垃仗,或做各种游戏。这时候,我才会全然忘却了寒冷。
家里从不点炉子。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这是现实。邻居们也一样。谁家点了炉子,仿佛就是不懂得节俭,不会过日子。
那时的冬天,让我喜欢的时候真是不多。
好在母亲不在乎邻居们的这些看法。在天冷时,她会在屋里做个火盆。火盆这东西,做起来简便易行。先是在土盆里铺上厚厚的麦糠,再从锅底掏出些火灰覆盖在上面。母亲做得火盆好,暖和而不冒烟。从吃下午饭算起,一直到夜里睡着,火盆能燃七八个小时。我总是偎在火盆旁做作业。母亲偶尔会抓点玉米粒,逐个放进火盆里。盆里是草木火,温度不很高,玉米粒便不断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烤出来的玉米粒,又香又酥,是我记忆里最美的零食。
到了年关,父亲会在屋里点个火堆。柴禾是母亲从山上捡来的枯枝。待枯枝燃起,烟气消散后,我们便关上屋门。屋里也慢慢暖和起来了。我搬了凳子,坐在火堆旁看故事书。我这时才对卧牛山的风有了一种喜欢。若不是卧牛山北风强劲,母亲哪里会寻到这么多枯枝!这火堆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火光明亮,可以省了家里煤油灯的费用,还让我沉醉在了故事书里。
父亲和母亲整天忙里忙外,似乎从来没感觉过冷。每到冬天,父亲就去卧牛山上开采石头。我家里有十多口人,住的问题亟待解决,父亲计划着再建个像样的房子。母亲也常用屋外缸里的冷水洗菜,刷碗筷,洗衣服。
我曾多次去过我家的石头坑。有一天晚上,没有月亮,四周黑漆漆的。我做完作业后,径直朝山上走去。凛冽的风吹过山坡,发出呜呜的声响。几只乌鸦从枣树间飞了出来,叫声让人浑身发瘆。我顿时犹豫了。天那么黑,那么冷,我到底还要不要去?在这寒冷的夜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大姑都在山上,都在为我父亲梦中的房子开采石头。我思忖再三,终于战胜了畏惧,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山坡。
我远远地看见了我家的马灯。灯影里晃动着的,正是我的父亲、母亲和我大姑的身影。母亲和大姑在用担筐从石头坑里往外运石头。大姑走在前面,手里提着马灯。母亲走在后面,双手抱紧了肩上的扁担。父亲上身仅穿件内衣,蹲在石头坑里撬一块大石头。
我问父亲:“冷不?您咋把棉袄脱了!”
父亲揩去了额上的汗珠:“只要有活干,啥冷不冷的?”
父亲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再过段时间,开采好的石头就足够盖房子了。到了明年春上,咱请石匠盖个宽敞的青石大瓦房。你小子也多用点工夫,好好学习,咱家的好日子不远了呢!”父亲说这话时,笑容舒展,特别快乐。
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我感觉父亲像个哲学家,说的话对着呢!我对冬天也有了新的认识。冬天的风和雪,概括起来无非就一个字:冷。我们哪里应如此畏惧?
对幼时冬天的记忆,我至今未模糊过。静下心来想一想,还是我对冬天执念太重了。冬天属于四季轮回,也是我人生的载体。我其实没有理由置喙。更何况,父亲和母亲眼里的冬天,都装着美好的日子!
这些年,我住老家的日子不是很多。先是离家到外地上学,而当了老师后,依然是在学校的时间多,陪伴父母亲的时间少。在这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跑过了五十多个冬天。
转眼又到小雪节气了,县城小区里早就开始供暖了吧。我心里忽然感觉凄然,于是一大早便朝卧牛山小集上跑去。我的父母亲都已八十多岁了,一辈子很少出卧牛山,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他们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 上一篇:上一篇:「随笔」】胡勤贵 ‖ 湖边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韩艺佳 ‖ 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