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东北山村的冬季，漫山遍野，除了松柏，再无绿色可见，更没有新鲜叶菜可吃。

绿，便成了我儿时尤为渴望的一种颜色。

犹记得六岁那年的春分时节，爸爸催我早起到菜园里“觅春”。我走进一片萧瑟的菜地，眯瞪着惺忪的睡眼嘟囔：后山的雪还没融化，柳树没发芽，迎春花也没开，春天在哪里？爸爸扒开地垄上一层枯萎的葱叶，顺手指了指，我顺势匍匐于地仔细寻觅，遂欢呼惊叫起来：“哎呀，一棵、两棵三四棵，葱垄上有数不过来的绿芯儿呐......”爸爸爱怜地拍拍我的额头，“真是童言无忌皆为诗，你竟然能把葱芽当成通透的心，希望我闺女的人生如葱。”我嗲嗲地摇头：“不要嘛，葱不漂亮，我要貌美如花。”

爸爸趁机给我开启一堂认知世界、认知自然的田园科普：发芽葱，看似柔弱，但却能适时吸纳阳光，做菜园里最早的报春使者，该蛰伏时就静静地蛰伏蓄力；该萌发时，就铆足劲儿向上向阳，发芽葱清清白白，浑身是宝，女子如葱当最好！

从那一年的那一刻起，我算真正认识了发芽葱，也由此对发芽葱有了万般喜爱。

东北地区的其他蔬菜，几乎都是春天播种，夏秋收获；而发芽葱却是晚秋栽种。入冬前，爸妈会把土豆、大葱、萝卜、大白菜当宝贝一样储藏于地窖中。而发芽葱，却能以孱弱的肢体，与土地冻结为一体，不畏严寒，无惧风雪。

自从爸爸给予我发芽葱的科普之后，我的童年乃至少年的早春时光，便多了一份暖暖的聪颖（葱影）期待：每年，背阴山坡上的冰雪还未融化，朝阳的地面刚一苏醒解冻，我便会迫不及待地趴在菜园冰冷的垄沟里去观察发芽葱的萌动，只要见到葱拱出一个嫩嫩的尖尖角，我的童声童气便会响彻山谷：“爸妈，葱发芽啦！”自此，每日早起晚归，我都会跑去观察葱的长势、跟葱对话，几乎每天都有新发现。原本只有一瓣的尖尖角会次第变成两瓣儿，三瓣儿、四瓣儿，随着天气慢慢变暖，秋天枯萎的葱叶，会随着新葱叶的萌发，日渐腐化、融土成肥。发芽葱一般长至五六瓣叶子时，就不再生发新叶，而是在中心部位吐出一个心型的葱骨朵。然后，葱叶夹持着葱骨朵一起向上向阳疯长，一天一个高度，一天一个进展。

我之所以用“瓣儿”来做葱芽的量词，是因为，刚冒出地面的葱芽，形状立体饱满，色泽翠艳欲滴，宛如晶莹剔透的豆瓣儿，在春寒咋暖的早晨，每一瓣破土而生的葱芽都会凝结一身晶莹的白霜来迎接日出，待太阳从东山升起，白霜魔术般化为露珠儿，渐渐的，肆意的阳光，会携带着露珠潜入葱叶里自由徜徉......我曾无数次好奇地趴在地上与葱对话：“发芽葱，发芽葱，你那么弱小，咋就不怕冰冻？”“发芽葱，发芽葱，你的枝杈间都没有缝隙，太阳是如何溜进你的叶筒里串门的？”四哥说，只要发芽葱一破土，我就是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葱魔怔”。

我不是魔怔，我就是嘴馋，我是盼着葱长到足够高了，妈妈拿着铁叉子开挖那一刻。

待发芽葱长到半尺高左右，妈妈才舍得首次挖葱，那是我眼里非常神圣庄严的时刻，每次都跟在妈妈左右，轻呼：“轻一些，轻一些哦，莫要伤到葱须葱叶。”

春天的发芽葱第一次上桌是带着声响的，妈妈只需剥掉葱白上的一层外皮，无需清洗，发芽葱便夹带着大自然的凌冽春风，直接被端到餐桌上，佐一盘自家制作的大酱，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右手拿葱，左手捏饼，“嘎吧、嘎巴”地齐齐咬春，一时间，满桌青翠葱香，一屋春意盎然：弟弟妹妹直喊辣，哥哥说辣的豪爽，爸爸说辣的酣畅，我和姐姐则以小女生的婉约，用葱叶包着玉米饼，以颗颗“葱叶粽子”联袂演绎一场春色浪漫向妈妈献爱心。“葱叶粽子”纯属艰辛岁月里妈妈应对缺医少药的独家发明，却是铭刻于我生命历程中的唯美记忆。儿时的我，体弱多病，每逢春季感冒发烧、鼻塞咳嗽时，就会厌食粗糙的玉米饼，妈妈便耐心把玉米饼切成寸长的等边三角块，然后把剖开的鲜葱叶，带着葱鼻涕包住三角饼块儿，魔幻成“葱叶粽子”哄我吃下，不仅可治愈我的鼻塞咳嗽，还让我过早就掌握了“葱叶粽子”的神操作。

吃罢葱叶葱白，就连葱须妈妈也舍不得扔，而是择净晒干，以备家人发烧感冒时煮水做药饮。每一年的发芽葱，妈妈绝不允许当季挖净吃完，必须留几棵粗壮挺拔的守候在葱垄上，长到开花结籽，留作来年做种子。如此，发芽葱才会在菜园里年复一年地生生不息......

日渐长大后，逐渐了解到，发芽葱有发汗散热、理气化瘀之功效：葱须煮水可辅助治疗感冒咳嗽等疾病，“葱鼻涕”其实是大葱的细胞液，可以平和胃酸，增进食欲，促进人体各种腺体的分泌，增强免疫力。

感谢我的童年里有发芽葱护佑泽福，感恩父亲在我的生命初始，种下的葱郁纯色，令我一生清白分明，雪操冰心，允一半辛辣存本真，许一半坚韧向阳生。

岁月浅浅，人生漫漫......

初嫁军营那些年，看女兵们整齐划一的操练队形，终于明了何谓“青葱年华”。

如今，父母早已作古，我已年逾花甲，苍老的是容颜，不变的是对发芽葱的执念。

当下的发芽葱已经成了家乡的致富产业，每当发芽葱上市季，家人都会适时顺丰快递一份发芽葱，24小时送达，让我在远离故土的南国，烙起春饼，卷进家乡绿莹莹的春色，咬出脆灵灵的春曲和声，品味暖盈盈的亲情乡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