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树岗 ‖ 一曲演绎爷孙之情的动人乐章
“仪态由来画不成。”我无从描述小外孙的模样。只能说上帝那双万能之手,把一方足赤纯金切割琢磨,奇巧打理,创制出一具完美无缺之模,这才造化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宁馨儿。
每当我抱着他现身公交车上,那小家伙总似施展了魔法般,招来一双双温热的眼神。心慈的老奶奶、面软的少阿姨们,要么抚抚他的额头,要么捏捏他的小手,无不送来一叠声的夸赞。那阵儿,作为外公的我脸上的荣光,能映红西方半个天际。
花样翻新的老伴,把她的小外孙调教得既灵动又乖巧。譬如我一声吆喝,来!给姥爷撒个娇。正玩在兴头上的他那娇小的身影,立马蹒跚着靠拢过来,粉扑扑透着润红的脸蛋,或贴向我的肩膀,或蹭向我的面颊。若燕子衔泥,蜻蜓点水,倏忽间便晃身而去。那一刻,即便心中累积着一座冰山,也会在顷刻间化作碧波荡漾的春潮。
小外孙的降临,于我而言,是上帝打发这个小天使,来人世间补偿我这一生的亏欠。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是迟暮之年的我生命最充实、最焕彩的时光。
心至疼之时,是爱至切的那一刻。
要说对这孩子的爱,与本人不遑相让、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另一人,当数距京两千三百里外的亲家,即我那个宝贝外孙的爷爷了。
出于多方无从调适的缘由,管带小外孙的职责,落在了来自秦地的我们夫妻二人身上。经年心身俱疲,身子骨时不时折腾出多桩痛痒,可也给了我与小外孙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就此而言,亲家虽偷得少许消闲,却缺失了与小孙儿承欢膝下的快慰愉悦。亲情之缺,是心心共情之纽带的脱绽,是通达寄意之桥涵的壅塞。如此说来,我这个做外公的,倒反占了桩载获济济的便宜。
有人传言:暮色中的爷爷曾捧着手机,注视着屏幕上小孙儿的身影潸然泪下。我隐隐感知,落日的余晖中,有孤雁从头顶掠过。它掀动着沉重的翅膀,渐去渐远……
有人还传言:做爷爷的望着手机,夜半三更难以入眠。那迷蒙的眼目中,是照片上的宝贝蛋儿伙同小朋友们的总角之宴?抑或是视频中小淘气戏耍逗闹时的言笑晏晏?我隐隐听闻,知更鸟几番啼鸣,啁啁啾啾,吟唱着一曲柔柔的小夜曲。
我无从想象,小孙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是如何揪扯着一个奔波于苦撑苦熬建筑业的爷爷那颗倦惫的心?
这一切,眼泪做了答复。
那是炎夏时节雨后一个令人闷盹的早晨,远处安徽无为的亲家,突兀间闪现在丰台区马家堡儿子家中。那阵儿,由我带着的小外孙,在马家堡西路南端迪卡侬二楼游乐场正玩得起劲。
尽管,距午饭归家时间无多。亲家仍难耐那两个多小时的守候,马不停蹄,欣欣然、急慌慌又一路奔向此刻小孙儿的所在。
他热切巴望见到小孙儿,并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时那刻,抱着他的小孙儿,也就拥有了这个世界赐予他最大的、也是最温情的福泽?
经年未曾谋面的亲家,居然不及与我礼节性打声招呼。一上来便张开双臂,一叠声呼唤着小孙儿的乳名,喜笑盈盈地将他劫掠般地揽了过去。
把一瓢降临冰点的冷水,浇向一口烧得通红的铁锅,炸裂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间随之而来的,是一件甚为虐心的事端。
这个突如其来、冒冒失失闯进那个小人儿生活中的“来犯者”,可把小家伙给惊呆了,吓傻了。随着一声裂帛般刺耳的尖叫,狂躁的他一边哀哀哭嚎,四肢也一阵紧似一阵地狂抓暴踹,仿佛一个百花盛开的世界,突兀之间毁于一旦。
小外孙初临人间,对这个世界的惊奇与戒惕超乎想象。无论他睡得何等踏实,无论动作何等轻柔,要把他从大人怀里放置床头,安枕入眠,那是件比成仙还难的事。我惊诧于上天怎么就赋予了这小人儿如此敏感的神经!
夜半,朦胧中的他时常翻来倒去,抓摸着一侧的外婆,以此测探她是否还陪守在自己身旁。有时还把藕节般白嫩的腿儿,捆仙绳一样搭在外婆身上。他那颗小心儿,莫不潜意识感知到自己的孱弱与无能为力。亲人们打理照料、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乃至血脉交融联结固化的那方温馨天地,是他生命的依托。
眼下,一个粗暴的闯入者,将这一切击得粉碎。面临如此“凶险”与“不测”,那小人儿的天塌了。整个游乐场陷入一团喧嚣与惊悚的漩涡之中。
我笑着抱过孩子。说,你太心急了,得换个方式接近他。
众人不乏嘲弄意味的眼神与嘀咕声,把亲家无以复加的挫败感推向极致。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面落寞,迈着错乱的脚步讪讪而去……
掩身一道气柱背后,透过栅栏,我偷觑着逡巡在游乐场外围的亲家。此时此刻的他,双手尽可能扩张着网格的孔洞,也在偷觑着场内的情景。
恢复常态的小外孙陷身球池,跌跌撞撞,翻腾摸索,探寻着掩藏在彩球底部的宝贝。但见他摸出一个小小的变形金刚,眼目中充满了骄人的自得与欢笑。
网格把亲家的身形切割成一个个密集的方块。被阻隔的背后,是一副索索颤动着的下颚,还有闪烁在眼眶里盈盈浮动的泪花……
窗外。湛蓝的天空,聚散无常的云彩,幻化着千般样貌。
第二次现身的闯入者,蹑手蹑脚,踏地无声,在距离目标较远的地方,怯怯地打住了脚跟。他畏怯于小孙儿发现自己,又不甘于小孙儿眼目中无视他的存在。处于既矛盾又两难境况下的亲家无所适从,窘迫极了。
爱,要么伟大得气贯长虹,要么卑微得灰头土脸,甚而连尊严都破碎得散落满地。但见亲家猫着腰身,单腿跪地,扒伏在地面上,把一个色彩斑斓的皮球,缓缓滚向小孙儿脚下。小孙儿未曾注意、或者说并不关心彩球的来路,只是被翻转在脚下玩物所吸引,面现喜色,即刻把它抱了起来。这是个好兆头。
爬行在地面上的长者,把周围散散落落、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彩球风卷残云,扫荡一空,全都聚拢在自己怀抱。他要把腹腔里充塞得爆满的情与爱,通过彩球予以释放并传导给他的小孙儿。
滚动的彩球由慢到快,接踵而至。到了后来,疾如骤雨,势不可挡。随着来啰来啰的声声呼唤,传导者喜笑颜开,或伏或跪,手忙脚乱,汗喘吁吁。承接一方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团团打转,欢快得似同草地上一只在妈妈身旁撒欢的小鹿子。
一曲演绎着爷孙之情的动人乐章,把爱的音符播撒至游乐场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在场的成年人肃然动容。
回家的路上,小外孙与他的爷爷已不那么生疏了。尽管他仍抽回了被紧紧攥着的那只小手。
小外孙的聪慧,我揆摸着似乎与他小小年岁不相匹配。除了爸爸、妈妈等几个简单的叠音词,尚无法吐字发声,语言交流。但对大人们无论何等复杂甚至抽象的表述,均心领神会,毫不含糊。他能分辨出家庭成员中同一品牌、甚至同款外壳的手机归属,总是准确无误地将其捧给对方。我至今仍无从窥破,他到底是通过哪些细微之处,分辨出了它们各自的差异。日常不为人察、随手丢弃的小玩具或鸡零狗碎的小物件,哪怕时隔多日,他也能定位于某一处床头夹缝、箱柜底层,无可遁形地把它们缉拿归案。
家人们谆谆言传,说是这身穿上威风凛凛的小军装,是爷爷给你买的!这架带着两只飞轮的滑翔艇,是爷爷给你买的!这辆嘀嘀作响的小汽车,也是爷爷给你买的!
尽管时隔日久,爷爷一词,到底还是唤醒了小孙儿的记忆。
他那碧潭般清澈的眼睛辘辘转动着,打量着。聪慧的他似在猜想,眼前这个人,莫不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把抱在怀里的我作弄得咯咯直笑的那个叫做爷爷的人?
小孙儿张开双臂,投身到爷爷的怀抱。
随着一声爽朗的开怀大笑,亲家背过众人,把面部转向了墙角……
爷爷……爷爷……爷爷……
此后几天,屋子里不时崩响着脆生生的呼唤。
哎……哎……哎……
那是心灵的弦索,在强力扣动时发出的声声回鸣。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外爷)、姥姥(外婆)是幼儿发声至为顺畅的几组字符。血脉的传承,把这些热腾腾的词语黏于喉舌,贯成一串,脱口而出。它滥觞于自发熵变衍进时一个全新生命体的呀呀学语,这个生命体声带的初始效能亦应为它而生。
送别于黄昏时分。他的小孙儿未曾现身,留在家中。
登高望远,燕山不老,若隐若现。
近空,有群鸽掠过。芦哨如歌,留下一缕不绝于耳的莺莺回音。
落日的光芒,咬合成一把箕张的剪刀,把万顷红云裁成一道帆,推送着又一个黎明的起航。
有朝一日,我们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时那刻,我们没走,仍留在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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