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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雨晨 ‖ 塘边的紫头巾

来源:本站    作者:张雨晨    时间:2025-12-01      分享到:


我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梦里。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鱼塘的水面上洒下细碎的金斑。那个瘦小的老太太,头上还是系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暗紫色头巾,坐在她惯常坐的青石墩上,身子微微佝偻着,正低头纳着鞋垫。针尖在粗布间穿行,拉起细麻绳时发出“簌簌”的轻响,那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耳畔。微风拂过,水面漾起层层涟漪,倒映着她专注的侧影。我站在不远处,竟有些不敢上前,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画面。许久,我才轻声唤道:“姨奶奶。”

她抬起头,眯着眼望过来,额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温柔的光,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惊喜,有慈爱,还有一丝我说不清的怅惘。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梦醒了。

枕边还残留着泪痕。窗外,天刚蒙蒙亮。

腊月二十八,我终于按捺不住,回到了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北方的冬天,万物凋零。通往奶奶家的乡间小路两旁,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奶奶独自住在老屋里,听说我要回来,早早就在院门口张望。

“就知道你耐不住性子。”奶奶见我下车,颤巍巍地迎上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粗糙如树皮,却温暖依旧。第二天一早,我说想去姨奶奶的鱼塘看看。奶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陪你去。”

奶奶家离鱼塘不远,我骑着电动车驮着她慢慢行去。她坐在后座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就像我小时候抓着她的衣角一样。路上遇见几个熟人,都热情地打招呼:“老太太,这是孙女回来啦?”奶奶笑着应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可是下了车,她的步履就变得蹒跚了。那个被乡亲们称作"拼命十三妹"的她,如今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歇。然而今天,她却格外急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想要快些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

“搁在以前啊,你姨奶奶准要咋呼,着急忙慌的干嘛呀!都一大把年纪了!”奶奶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哽咽。是啊,岁月何曾饶过谁。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落了层薄雪。我也早已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满村跑的小丫头,而是长成了大人。而最疼我们的姨奶奶,早已不在了。

鱼塘边的老柳树下,仿佛还坐着那个系着暗紫色头巾的身影。我眨眨眼,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石墩。

姨奶奶这一生,命运多舛。每次听她的故事,心里总是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酸楚。

那是个饥荒年代,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奶奶一家六个孩子,整日为糊口发愁。他们的父亲是个打棺材的木匠,手艺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可在那连活人都难保的岁月,谁还有余力置办棺材?乱葬岗上层层叠叠,都是草草掩埋的尸首。

“那时候啊,死个人就像死只蚂蚁。奶奶常说,能有一张草席裹身,就是天大的体面了。”

可就在那年冬天,三十里外的一户地主家却来请棺。不要新打的,只要现成的。据说是因为家里老人突然过世,来不及准备。祖父二话不说,连夜收拾妥当。那是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原本是留给自己的。

天蒙蒙亮时,雪正紧。祖父戴了顶破旧的毡帽,身上缠满麻绳,一边招呼妻子裹紧头巾,一边将棺材牢牢捆在地板车上。六个孩子还挤在土炕上睡着,呼吸均匀。临行前,他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大妮子,看好弟弟妹妹,等爹娘回来,给你们买糖饼子吃。”十六岁的姨奶奶郑重地点头,目送父母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那背影里,有她说不清的落寞,也有小小的期待——糖饼子的香甜,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尝过了。

五天过去了,父母还没有回来。

米缸快要见底,炉火奄奄一息,潮湿的柴火冒着青烟,就是燃不起旺火。小弟发着低烧,不住地咳嗽。姨奶奶熬了一锅杂菜汤,汤里只有几片菜叶,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她自己喝了半碗暖身子,小心地喂饱三岁的小弟,嘱咐弟弟妹妹乖乖在家。

“我去去就回。”她系紧头巾,推开门,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积雪没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叔父家走。三十里的路程对父母来说尚且艰难,对她更是遥不可及。她只能先去最近的叔父家打听消息。

叔父见她来,连忙把她拉进屋里,拍打她身上的积雪。“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爹娘去三十里铺送棺材,五天了还没回来,”她冻得嘴唇发紫,声音颤抖,“叔,你知道三十里铺在哪儿吗?”

叔父叹了口气:“这么大的雪,怕是困在路上了。你们姊妹几个还有吃的吗?要不都过来吧!”

她摇摇头:“不了,弟弟妹妹还在家。”

临走时,叔父塞给她一小布袋面粉,又往她怀里揣了两个烤红薯。“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她揣着珍贵的粮食,心里踏实了些。可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哭喊声。四岁的妹妹脸色惨白地冲出来,一头撞进她怀里:“姐!小球掉缸里了!没声了!”

她脑子“嗡”的一声,扔下面粉袋就往屋里冲。六岁的妹妹正趴在缸沿哭喊,见她就喊:“姐!快来!小球掉进去了!”

那是家里储水的大缸,比她还高。她踮起脚往里看,只见小弟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拿钩子!快!”她冲到灶台边,抄起通火的铁钩,可钩子太短,根本够不着。情急之下,她举起墙角的铁锤,狠狠砸向水缸。

“哗啦”一声,缸破了,水涌了一地。她抱起冰冷的小弟,发疯似的往外跑。小弟的身子软绵绵的,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叔父摸了摸孩子的鼻息,摇摇头:“没气了。”

雪还在下,叔父把小弟埋在了屋后的荒地。那个昨天还在她怀里吃饭的调皮鬼,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她跪在雪地里,久久不愿起身。

“雪这么大,你冷不冷啊……”八十多岁的姨奶奶讲起这段往事时,语气平淡,浑浊的眼睛却泛起微光。那光里,是六十多年都未曾消散的愧疚与伤痛。

雪停了,掩盖了所有的脚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宁静很快被打破——叔父传来消息,有人在沟里发现了她的父母。父亲已经没了气息,母亲被抬到村医那里,生死未卜。

她没有等到热腾腾的糖饼子,等来的是冰冷的父亲和昏迷的母亲。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可她不能倒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要照顾,还有母亲需要守护。在村医的土房里,她见到了母亲。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妇人,如今瘦得脱了形,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娘,你醒醒。”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遍遍地摩挲,“弟弟妹妹都在等你回家。”母亲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她在母亲身边守了三天三夜,困了就趴在床边打个盹。第四天夜里,她抱着母亲呜咽着哭,哭得撕心裂肺。太累了,她终于睡过去了。天亮时,母亲的手已经冰凉。

后来她说,这辈子再没吃过糖饼子,连结婚时也没碰过一口。

十六岁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

“唉,你大姨奶奶啊!苦啊!”奶奶颤巍巍地下车,指着荒芜的鱼塘,“她可宝贝这些小鱼了。你说走了,它们也不争气……也是,天这么冷,冰碴子比鱼都多。不怪它们,怪就怪命……”

怪命?怪命。

这话我听过不止一次。奇怪的是,姨奶奶从不说怪命,可奶奶总替她不平。或许真是命吧——姨奶奶姓孔,名庆寂。“庆”闹人间,“寂”守孤独。这个名字仿佛一语成谶,热闹吉庆终是幻影,一人独守寂寞才是真实。

奶奶看不下去这荒凉景象,缓缓推开破旧的大门,从怀里掏出几副春联。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褶皱都要仔细抚平。

“春满乾坤福满门,你姨奶奶在底下也是福满门。”她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承诺,“姐啊,别怪我贴得早,过两天孩子们都回来,就忙不开了。我挂牵你,过两天再来陪你说话。”

自姨奶奶走后,奶奶常来这鱼塘。前些年身体还硬朗时,总觉得塘水波光潋滟,鱼戏莲叶间,满是生机;今年一场大病耗尽了精神,再看时,只见塘水浑浊如旧墨,岸边衰草枯黄,连蛙鸣都消失了。偌大的鱼塘静得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奶奶执意要来,这儿是她念了一辈子的归宿;而我,既担心她的身体,也想着——这鱼塘,何尝不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我和姨奶奶相处的记忆并不算多,但她总学着我儿时的话逗我:“呸呸呸!臭姨奶奶!坏姨奶奶!”

那时的我是个淘气包,村里人见人愁。妈妈要生妹妹,实在管不住我,便把我送到小鱼塘让姨奶奶照看。初到鱼塘,我觉得什么都新鲜。看见大白鹅昂首挺胸地踱步,我追着它们跑,结果反被啄得哇哇大哭。奶奶愁眉苦脸:“这熊孩子,哪有个小姑娘样?往后怎么嫁得出去!”

大家都说我生错了,该是个男孩才对。姨奶奶却不以为然,摸着我的小炸毛说:“咱娃娃有个性,多好,生龙活虎的,像庆华小时候。”  庆华是她们早夭的小弟。她扒下我的裤子,在我以为要挨打时,却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被鹅啄红的大腿……她的手掌粗糙如砂纸,动作却异常轻柔。

那天,姨奶奶耐心地给我洗了澡。木盆里的水温暖舒适,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手指在我的发间轻轻揉搓。我可能是疯玩了一天太累,竟在她的怀抱里睡着了。

那段日子,我胖了十三斤,长了半头高。虽然姨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见不到父母的我还是变着法地闹。今天偷摘邻家桃子,明天下地玩过家家,时常牵着大黄狗追得满塘鸭子乱窜。路过的乡亲都要感叹:“这小子!泼猴一样!”

可姨奶奶从不真的生气。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闹,等我闯了祸,再默默去善后。摘了邻居的桃子,她就拿着自家的鸡蛋去赔礼;踩坏了庄稼,她就帮着补种秧苗。

只有一次,我听见她和奶奶低声说:“让孩子闹吧,活着就是要有个活泛劲儿。你看塘里的鱼,蹦跶得越欢实,越是好鱼。”

如今想来,她是在我身上,看到了生命本该有的模样。

望着眼前荒芜的鱼塘,我的思绪纷乱。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姨奶奶的记忆不再局限于那短暂的相处?她的故事太多,大多是从老人口中听来的。

姨奶奶与鱼塘的缘分始于她的婚姻。那是父母过世后的第二年,她十八岁。

王家来提亲了。原本定好的亲事,因为她的家境变故,出现了变数。王家的老爷子是个村官,跟她的父亲本是故交。可如今老友惨死,留下五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这份交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可以帮衬,不能帮扶。”老爷子对儿子说。

可王家小子是真心喜欢她的。那个同样十八岁的青年,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娶她过门。

“你图什么?”有人问他。

“图她这个人。”他说得干脆。

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喜庆的锣鼓。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红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这样走进了王家的门。唯一的嫁妆,是母亲留下的那块暗紫色头巾。

婚后的日子并不轻松。婆婆对她颇有微词,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她从不在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喂猪,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转机出现在她怀孕之后。婆婆的态度明显缓和了,偶尔还会给她煮个鸡蛋补身子。十月怀胎,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哭声洪亮,眉眼像极了祖父。

夫家欢喜不已,婆婆破天荒地买了布匹、衣裳、大米,还有一块珍贵的腊肉。她看着这些礼物,却想起了娘家的弟弟妹妹。第二天,她带着一半礼物回了娘家。奶奶还记得那天,姐姐站在门口,逆着光,笑容温暖:“庆梅,来试新衣裳。”

那是奶奶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

“家里还得你照顾,”姨奶奶对她说,“这是大姐奖励你的......”

长姐如母。她照顾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于她来说,也算是完成一项任务了。

姨奶奶一生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三个。最疼爱的长子,死法竟和小弟一样——跟着她撒鱼苗时,一不留神掉进水里,捞上来已经没了气。孩子才三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那口鱼塘,曾经是全家人的希望,却在瞬间夺走了她最大的希望。孩子太小,按习俗不能立坟。丈夫找了个偏僻的土堆埋了,安慰她以后还会有的。奶奶说,那段时间姨奶奶格外坚强,干的活比平时多几倍。天不亮就起床喂鱼,夜深了还在灯下补网。她不肯让自己闲下来,仿佛忙碌可以麻痹伤痛。奶奶在她家住了一个月,看着她日渐消瘦,却无能为力。直到某个暴风雨的夜晚,奶奶被压抑的哭声惊醒。她推开姨奶奶的房门,看见姐姐蜷缩在炕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窗外雷声轰鸣,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奶奶走过去,轻轻抱住姐姐。两个女人在雷雨声中相拥而泣,祭奠那个来不及长大的生命。

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一直叫他“二孩”——她不想忘记第一个孩子,那是她全部希望的寄托。二孩孝顺懂事,就是脾气暴躁,年轻时爱喝酒打架,几进监狱,媳妇也离了婚,留下个孙子。这个孙子成了姨奶奶晚年最大的慰藉。

三孩没长大,饥荒年代病死了。四孩是个姑娘,姨奶奶疼得紧,可夫家不重视。嫁人后生孩子难产没了,孩子也没保下来。五孩的事,大家讳莫如深,仿佛藏着什么秘密。六孩参加越南战争,炸没了脚,回家开了个面馆,和有点呆傻的媳妇相依为命,倒也孝顺。老七老八是龙凤胎,可惜——一个在矿井挣钱买了摩托车,出车祸死了;另一个一心要去大城市,从此杳无音信。

“这是他们的命,也是我的命。”她时常这样慨叹。

可我知道,她从不认命。

鱼塘的水旱了,她就带着儿女一担一担地挑水;鱼病了,她就日夜守在塘边观察;市场不好了,她就背着鱼走几十里路去县城卖。她用那双粗糙的手,撑起了一个家,养大了四个孩子,送走了公婆,陪伴了丈夫最后一程。

直到八十岁那年,她还在鱼塘边忙碌着。暗紫色的头巾在风中飘动,像一面永不降下的旗帜。奶奶终于贴好了春联。红色的纸张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格外醒目,像是黑暗中点燃的一盏灯。

“走吧。”奶奶拍拍手上的灰尘,又回头看了一眼,“过两天再来看你。”

我搀扶着奶奶慢慢往回走。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片麦田,冬麦在积雪下静静生长,等待春天的到来。

“你姨奶奶最爱春天了。”奶奶突然说,“她说春天鱼最活泛,看着就欢喜。”

我想起梦里那个系着暗紫色头巾的身影,想起她纳鞋垫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抚摸我头发时粗糙的手掌。那些细碎的片段,如今串成了完整的一生。

回到老屋,奶奶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双纳好的鞋垫。针脚细密,图案精美,正是姨奶奶的手艺。

“这是你姨奶奶去年纳的,说是给你的。”奶奶把鞋垫放在我手上,“她说你性子野,需要一双厚实的鞋垫,走再远的路也不怕。” 我摩挲着鞋垫上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温度。

夜深了,奶奶已经睡下。我有点闷,想着走走、透透气。不觉,竟又去了鱼塘。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清冷的光。那里曾经有嬉戏的鱼群,有嘎嘎叫的鸭子,有那个系着暗紫色头巾的瘦小身影。

而现在,只有一片寂静。

可是我知道,春天很快就会到来。冰雪会融化,草木会发芽,鱼塘会重新焕发生机。而姨奶奶的故事,会像塘里的水一样,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

生命如是,寂寥如是,温暖亦如是。

那个系着暗紫色头巾的小老太太,永远坐在春日的鱼塘边,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温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