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种衍洋 ‖ 南下
北风如刀,刮过县城边缘这片低矮拥挤的出租房群落,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灰白的雪粒子被风卷着,簌簌地砸在葛梅面前那方蒙着水汽的玻璃窗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了无生气的白。
“首付二十二万八千……”葛梅无意识地低喃着,指尖划过那份被李兵连夜研究过的购房合同。三个月前,正是李兵带着她走遍县城大街小巷,在烟雾缭绕的中介店里一拍桌子:“就这套!离实验小学最近,等厂子效益再好些,咱再换大的。” 他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笃定,仿佛早已看穿教育改变命运的玄机。葛梅当时只温顺地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应道:“你定就好。” 那时的李兵,还能在下班后顶着一身机油味,笑着把小海举过头顶。
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张被生活过早刻下疲惫的年轻脸庞,眼睛却死死盯着手中的房贷合同。冰冷的数字像小刀子,在舌尖滚过一圈,又沉重地落回心底。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那是她和丈夫李兵,勒紧裤腰带,东拼西凑,几乎榨干了双方老家最后一点积蓄,才勉强凑齐的。为了孩子能离开这终年弥漫着劣质煤烟和工厂废气味道的出租屋区,为了他们能挤进县城那所据说升学率好一点的小学。这纸合同,曾是他们灰扑扑的生活里唯一闪着光的希望。
可这希望,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霾彻底笼罩。车间公告栏、同事的议论里,关于那家化工厂经营惨淡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具体,人人自危。终于,县里这根重要的经济支柱顶不住了。先是生产线停三开四,工资跟着打了对折;紧接着,就是人事部贴出的裁员名单,白纸黑字,容不得半分侥幸。公示栏前攒动的人头中,她和李兵的名字紧紧挨着,像两记重锤,砸碎了所有念想。
“砰!”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是酒瓶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呛咳和粗重的喘息。葛梅的心猛地一紧,攥着合同的手指收得更紧,指关节泛出青白。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起全身的力气,才慢慢转过身。
狭小的卧室里弥漫着刺鼻的劣质白酒味儿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李兵蜷缩在靠墙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板床边,地上滚着一个空了的廉价白酒瓶。他头发油腻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浑浊发红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天花板墙角结着的蛛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沾着污渍,皱巴巴裹着他骤然佝偻下去的身体。就在上个月,那个曾顶着一身化工原料味儿回家,还能笑着抱起孩子转圈的男人,仿佛被抽走了筋骨,只剩下一具被绝望浸泡透了的躯壳。
“ 咳… 咳…” 他又咳了几声,带着胸腔里破风箱似的杂音,艰难地侧过身,摸索着够向床头柜上那半瓶散装白酒。
“别喝了!” 葛梅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尖锐。她一步跨过去,一把抢过那半瓶浑浊的液体,“喝死能顶什么用?能喝出孩子的学费?能喝掉银行追命的账单?”
李兵的动作顿住了,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葛梅,里面翻涌着痛苦、屈辱,还有一丝被戳破掩饰后的恼羞成怒:“不喝?不喝我能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钱呢?钱从天上掉下来?老子他妈的就是个废物!废物!” 他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沉闷的 “咚” 一声,整个床架都跟着摇晃。
这声闷响,像砸在葛梅的心口上。她看着丈夫扭曲痛苦的脸,看着他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那股强硬的气势瞬间垮塌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酸楚。她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凌乱的头顶,投向旁边那张小小的双人床。
床上的薄被下隆起两个小小的轮廓。九岁的儿子小海和六岁的女儿小雨,睡得正沉。小海的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微微张着嘴,呼吸均匀。小雨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哥哥的衣角。两张小脸在睡梦中显得那么安宁,那么不谙世事,仿佛出租屋外的风雪、父母的失业和争吵,都与他们无关。
葛梅定定地看着,喉咙里堵得发痛。房贷合同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掌心,银行催款的短信仿佛还在手机屏幕上无声地闪烁,孩子们新学期缴费的通知单压在枕头底下,像烧红的烙铁。所有的声音 --丈夫粗重的喘息、窗外的风嚎、催款短信的幻听 -- 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两张天使般的睡颜,和她胸腔里那颗被巨石压着、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一股决绝的狠劲,从脚底猛地窜起,直冲头顶。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丈夫一眼,疾步走到墙角那个掉漆的旧衣柜前,用力拉开柜门。最底层,压在一叠旧衣服下面,是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她把手伸进去,摸索着,掏出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用几层塑料袋紧紧包裹的小布包。
她背对着李兵,一层层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一小叠新旧不一的纸币,十块、二十块、五十块…… 最大面值是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这是这个家最后的一点积蓄,是孩子们下个月的口粮钱,是压箱底的救命钱,带着全家人残存的体温。她把这些沾着汗渍和体温的零散票子,连同那张沉甸甸的房贷合同,仔细地、用力地塞进挎包的最里层,拉好拉链,紧紧抱在胸前。
“你… 你要干啥?” 李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葛梅没有回头。她只是弯下腰,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她先在小海汗津津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嘴唇触碰到孩子温热细嫩的皮肤,带着咸涩的湿意。然后是女儿小雨,她在那粉嘟嘟的脸颊上停留得更久些,鼻尖萦绕着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香。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李兵身上。他依旧佝偻着背,低垂着头,肩膀垮塌,像一尊被雨水泡塌了的泥塑。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猛地直起身,不再有丝毫犹豫,抓起那个装着全家最后希望的旧挎包,拉开门。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她咬紧牙关,侧身挤出去,反手 “砰” 地一声带上了门。
那声门响,隔绝了屋内的颓败与酒气,也隔绝了她短暂的回望。她一头扎进门外灰白色的风雪幕布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北风吞没。门内,李兵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剧烈抽动了一下。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劣质香烟味以及一种长途旅行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气息。窗外,灰蒙蒙的大地裹着残雪,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单调速度向后飞驰。葛梅紧紧抱着那个旧挎包,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后竭力缩进壳里的蜗牛。
对面坐着一个烫着栗色大波浪卷发的年轻女人,正对着小镜子涂抹斩男色口红。她身上那件亮片吊带裙在昏暗车厢里依旧闪着光,指甲上贴着水钻美甲,时不时对着手机屏幕抿嘴浅笑。“大姐,头回南下?”她突然开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股说不清的慵懒,“看你这排面,是去投奔亲戚还是找活儿?”
葛梅下意识把挎包往怀里收了收,含糊地嗯了一声。女人却来了兴致,晃着涂着蔻丹的指甲:“我跟你说,这年头挣钱得走捷径。我上个月刚换了一款能照相、能视频的智能手机,” 她晃了晃手机,“就在夜场陪老板喝喝酒,唱唱歌。那些大老板出手阔绰得很,一晚上小费顶你在工厂干半个月。”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你这身段相貌,稍微打扮下,不比我差。”
葛梅的脸腾地红了,窘迫地别过脸去。女人嗤笑一声,不再搭话,自顾自对着镜子补起妆来。车厢连接处飘来方便面味,葛梅摸出怀里揣着的干硬馒头,就着冷水小口啃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极了她正在被碾碎的安稳日子。
两天一夜的颠簸后,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巨大喧闹、灯火通明的终点站。车门一开,一股裹挟着浓厚水汽的、温吞又黏腻的热浪猛地扑打在葛梅脸上,让她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这湿热是如此陌生,带着海腥味、尘土味和一种密集人群散发出的复杂体味,与她熟悉的北方干冷凛冽的空气截然不同,像一张巨大而湿热的网,当头罩下。
她被人流裹挟着涌出站口,站在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巨大广场上,如同汪洋中一粒迷失方向的尘埃。巨大的电子广告牌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衣着光鲜或行色匆匆的人流在她身边汹涌而过,各种她听不懂的方言像潮水般冲刷着她的耳膜。茫然四顾,巨大的陌生感和渺小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死死抱紧胸前的挎包,仿佛那是她与过去那个虽然艰难但尚有依托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
凭着在老家托人抄来的几个模糊地址和招聘信息,葛梅开始了在这个庞大城市迷宫里的艰难跋涉。她攥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条,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在迷宫般曲折狭窄的城中村巷道里穿梭,在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工业区门口徘徊,在贴满花花绿绿招聘启事的布告栏前驻足。每一次询问,得到的回应多是冷漠的摇头、不耐烦的驱赶,或者干脆是视而不见。
“厂子都停了,哪还招人!”
“服务员?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你这……”
“没经验?不行不行!”
拒绝的理由千篇一律。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和眉眼间残留的那点清秀,有时会引来一些异样的、带着掂量意味的目光,像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这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只能把廉价的旧外套裹得更紧些。
傍晚,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在一个同样充斥着廉价香水味和喧嚣音乐的城中村深处,找到了一间按床位出租的 “女子公寓”。狭窄的房间挤着四张上下铺,空气里混杂着隔夜的脂粉气、汗味和外卖盒的味道。
同屋的三个年轻女孩,打扮得与车厢里那个卷发女人如出一辙。她们常常在葛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才刚起床梳洗,对着小镜子精心描绘着浓艳的妆容,讨论着晚上要去哪个场子。其中一个叫小丽的,染着一头张扬的紫发,一边往脸上拍粉,一边斜睨着正就着冷水啃馒头的葛梅。
“梅姐,”小丽的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戏谑,“你说你,天天跑断腿,啃冷馒头,图啥呀?瞧你这模样,底子多好!收拾收拾,晚上跟我们出去坐坐台,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轻轻松松钱就到手了,比你这强百倍!” 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真的,不骗你,来钱快得很!你看我们,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
葛梅啃馒头的动作顿住了。昏暗的灯光下,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小丽的话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紧绷的神经。房贷的利息、孩子的学费、李兵颓废的脸、催款的短信……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有那么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想要摆脱这无边苦海的疲惫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然而,下一秒,小海和小雨熟睡中恬静的脸庞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她用力咽下嘴里最后一口干涩的馒头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石头砸在地上:“我有孩子。”说完,她不再看小丽她们,猛地转过身,把剩下的半个馒头仔细包好塞进挎包,然后拉过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蒙头躺了下去,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被子下,身体在微微颤抖。
日子在焦灼和绝望中一天天流逝。挎包里的钱,像捧在手心里的雪,眼看着一点点融化消失。葛梅再也付不起那床位费,连最便宜的馒头也开始精打细算,一天只敢啃一个。夜晚,她像幽灵一样在街边游荡,寻找着可以栖身的地方。公园里冰凉坚硬的长椅成了她的床铺,用几张捡来的旧报纸盖在身上,抵挡南方深夜里依然带着寒意的潮气。饥饿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胃,啃噬着她的意志。
转眼到了立夏节气。这天,南方毒辣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白炽灯,高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葛梅已经在滚烫的街道上奔波了大半天,汗水浸透了后背廉价的化纤衬衫,又被烈日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她滴水未进,胃里空空如也,眼前一阵阵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在视野里乱窜。她强撑着走到一个公交站牌下,想扶着站牌喘口气。手刚碰到那被太阳晒滚烫的金属杆,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像一根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朽木,软软地栽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灼热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灼烫着她的皮肤。模糊的意识里,感觉无数双穿着各式鞋子的脚在她身边匆匆掠过,带起微小的气流,却没有一双为她停下。人们的交谈声、汽车的鸣笛声、远处工地的轰鸣声,汇成一片嘈杂模糊的背景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越来越远,越来越弱。她感觉自己正沉入冰冷黑暗的海底,咸涩的海水灌满口鼻,无法呼吸。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无边的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突然稳稳地托住了她下沉的身体。
“姑娘?姑娘!醒醒!能听见吗?” 一个带着本地口音、略显苍老但异常清晰温和的声音,穿透那片沉重的黑暗,像一根救命的绳索,轻轻地将她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葛梅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一盏光线柔和的吸顶灯。鼻腔里没有污浊的街市气味,也没有公园长椅上的尘土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 干净的被褥晒过阳光后的暖香。她茫然地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浅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轻薄柔软的棉被。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素净的白瓷碗,里面是半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米粥,米粒饱满,散发出纯粹的、诱人的米香。这香气如此真实,让她干涸的肠胃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姑娘,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葛梅循声望去。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衫的老人正推门进来。他面容清癯,带着知识分子的儒雅,眼神温和而关切,手里还拿着一个温度计。
“感觉好些了吗?还有点低烧。” 老人走近床边,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别怕,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刚才在公交站看到你晕倒了,叫也叫不醒,看你脸色实在不好,就打了医院的救护车把你带回来了。我叫陈远,退休前在七中教物理。”
葛梅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巨大的惶恐和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 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老人。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一直紧贴胸口放着的挎包。
“别急,” 陈老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指了指床尾的椅子,“你的包在那儿,没动过。放心。”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诚恳。
葛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洗得发白的旧挎包,正安静地放在椅子上,拉链完好无损。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但巨大的窘迫感随之而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陈… 陈老师,谢谢您… 我… 我没钱… 我这就走…”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羞愧。她挣扎着要掀开被子下床。
“哎,姑娘,别动!”陈老连忙虚按了一下,阻止她的动作,“钱的事不急。你身子太虚了,又有点中暑,先躺着。把这碗粥喝了,温的。” 他把床头柜上的粥碗往前推了推,“天大的事,也得先顾好身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晕倒在大街上?”
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就在眼前,纯净的米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她看着老人温和而真诚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嫌弃,只有纯粹的关切。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无助和绝望,像找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猛地冲破了堤防。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蓝色的格子被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北方的化工厂,冰冷的裁员通知,如山压顶的房贷和孩子的学费,整日酗酒、一蹶不振的丈夫,还有她怀揣着全家最后一点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南方的烈日下奔波却处处碰壁的绝望……
陈老静静地听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插话。他花白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当听到葛梅说起家中两个年幼的孩子时,老人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孩子… 多大了?”陈老的声音有些发涩。
“大的九岁,小的六岁…”葛梅抹着眼泪,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
陈老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映着他花白的鬓角和眼角深刻的皱纹,那皱纹里似乎藏着无尽的岁月风霜。他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院子里一株枝叶茂盛的玉兰树,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痛楚。
“我女儿…… 要是还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葛梅诉说,“也该和你一般大了……”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轻轻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无声的涟漪。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葛梅压抑的啜泣声。
葛梅愣住了,忘记了哭泣,怔怔地看着老人瞬间被巨大悲伤笼罩的侧脸。她明白了那句 “空巢老人”背后,是怎样一种刻骨的寂寥和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失。一股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老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股浓重的悲伤压下去,重新转过头,目光落在葛梅身上时,那份温和的关切又回来了,只是更深沉了些。“傻姑娘,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坚定,“别急,身子要紧,先在我这儿安心住下养两天。工作的事,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葛梅盖着被子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长辈的笨拙安抚:“粥快凉了,赶紧喝了。好好歇着,别想那么多。” 说完,他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葛梅一人。她看着床头那碗温热的白粥,又看了看椅子上那个旧挎包,再看看关上的房门,心头五味杂陈。窗外,南方城市特有的、带着湿气的风拂过玉兰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第一次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葛梅被诊断为“急性肠胃炎伴低血糖晕厥”。出院后葛梅不想再麻烦老陈,就执意想找个住的地方。老陈看到葛梅虚弱的身体,就劝葛梅说:“孩子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家先住下吧,反正家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经过老陈的再三要求下,葛梅因自身尚未痊愈,只好答应了去老陈家里暂住,她打算先找到工作后再从老陈家里搬出去。
老陈住的单位房,三室一厅,房间整体窗明几净、处处透着整洁书卷气的,葛梅在这里住了三天。葛梅的身体在热粥、清淡小菜和陈老默默的照料下迅速恢复了些元气。陈老每天早出晚归,葛梅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抢着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老回来,看到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擦得发亮的桌椅地板,还有锅里温着的饭菜,只是温和地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第四天傍晚,陈老回来得比平时早些,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小葛,有眉目了!我托以前的老同事打听,他有个远房亲戚在 ‘老广记 ’小餐馆做点事。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洗碗工兼杂工,包一顿午饭,工钱嘛… 是不高,但好歹是个正经落脚的地方。你… 愿不愿意先去试试?”
洗碗工?葛梅的心猛地一跳,随即是巨大的释然和一丝卑微的喜悦。她用力点头,生怕慢了一秒这机会就会溜走:
“愿意!陈老师,我愿意!太谢谢您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洗碗,再苦再累,也比睡公园啃冷馒头强百倍,比那些意味不明的 “轻松钱” 干净一万倍!
“老广记”店面不大,藏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食街深处。老板是个身材敦实、嗓门洪亮的本地人,姓何。厨房里永远热气蒸腾,锅碗瓢盆交响不绝。葛梅的工作就是淹没在水池边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沾着菜叶的塑料筐和散发着腥膻味的垃圾桶之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长时间浸泡,让她的双手很快变得红肿粗糙。沉重的泔水桶压得她腰酸背痛,厨房的热气和油腻的气息熏得她头晕眼花。一天下来,腰几乎直不起来,两条腿像灌了铅。然而,当何老板把几张带着油渍的钞票塞到她手里时,那实实在在的重量,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虽然微薄,但这钱是干净的,是她用汗水换来的。
她立刻跑去邮局,把其中大半小心翼翼地汇回老家那个几乎要压垮他们的账户,只留下一点点勉强维持自己最低限度的生存。汇款单附言栏里,她只写了两个字:“平安。”她不敢写太多,怕李兵问起她的处境,更怕孩子们知道妈妈在外面如此艰辛。
然而,这份用尽全力维持的 “平安”,终究还是没能传达到千里之外那个被阴霾笼罩的小家。
北方县城房间里的空气,比窗外的寒冬更加凝固。催缴房贷的短信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不断在李兵那台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上亮起。葛梅汇来的钱,像几滴雨水落入干裂的焦土,转瞬就被巨大的债务黑洞吞噬得无影无踪。杯水车薪,连利息的零头都抵不上。
李兵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桌旁,桌上放着半瓶劣质的散装白酒。他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葛梅那笔微薄汇款的记录,还有那个冷冰冰的银行催款通知。他盯着那两个字 --“平安”。平安?在哪儿平安?在南方那个据说灯红酒绿、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的地方平安?
“呸!”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烈的酒气和一股翻涌上来的酸腐气在口腔里弥漫。他狠狠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把越烧越旺的邪火。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唇仿佛又凑到了他耳边,带着一股子廉价雪花膏的香气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哎,我说兵子,你心可真大!还搁家等着呢?你媳妇儿都去南方多久了?那地方,啧啧,花花世界哟!我娘家表侄女就在那边,说啊,那女人过去,只要模样还周正点,往那夜总会门口一站,钞票哗啦啦地来!‘平安 ’?嘿,我看是‘ 快活 ’ 吧!”
这些天,类似的“好心”提醒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他转。葛梅寄回的钱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那些流言蜚语,起初他还能用拳头和怒吼堵回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滑向绝望的深渊,王婶们的话就像毒藤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找到了最阴暗潮湿的角落,疯狂地滋长蔓延。
“贱人!不要脸的婊子!”李兵猛地将酒瓶砸在桌上,瓶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被酒精和猜忌烧灼得滚烫的脑子里炸开:去南方!把她揪回来!就算打断她的腿,也不能让她在那里丢人现眼!
他像一头红了眼的疯牛,在家里翻箱倒柜。抽屉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的杂物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他终于在床垫最底下,摸出了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纸币 --那是他准备给孩子买双新棉鞋的钱。他把孩子给父母安顿好后,把几张票子胡乱塞进裤兜,又抓起桌上那半瓶酒,仰头灌了个底朝天。浓烈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摇摇晃晃地冲出门,一头扎进深夜的寒风里。火车站那彻夜不熄的昏黄灯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买票、挤上另一列南下的火车。
下车后,他在南方的日子如坠冰窖,满心满眼都是葛梅的身影。起初,他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打听葛梅的下落。每到一处,他就拉住路人,急切又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葛梅的模样,可换来的只是陌生人的摇头和冷漠。无数个夜晚,他躺在廉价旅馆的硬板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脑海里全是葛梅温柔的笑,那些曾经相处的画面像电影般不断放映,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后来,他突然想起葛梅曾无意间提起过在城西的一个单位宿舍区有个落脚处。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抵达城西,他直奔城西,开始挨家挨户地寻找。每到一个小区,他就向门卫打听,向居民询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那些日子,他在大街小巷穿梭,脚步匆忙又坚定,饿了就随便买个面包充饥,累了就找个角落歇一歇,整个人愈发憔悴,可眼神里的执着却从未熄灭。
终于,在连续找了好几天之后,他在陈老居住的小区门口,从一位热心的大妈口中得知,有个叫葛梅的女子就住在这个小区里。那一刻,他激动得眼眶泛红,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葛梅结束了“老广记”忙碌的一天,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家” 走。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楼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习惯性地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停下,用省下的几块钱买了几个品相不太好的苹果 -- 陈老节俭,总舍不得买水果。
他守在小区门口,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看到葛梅拖着疲惫的身影出现。猛地从旁边的楼道阴影里窜了出来!
“葛梅!”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狭窄的门洞里炸响,震得葛梅耳膜嗡嗡作响。她还没看清来人,手腕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啊!”葛梅痛的呼喊一声,挎包和装着苹果的塑料袋脱手掉在地上。她惊恐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是李兵!他头发蓬乱如草,胡子拉碴,眼珠布满骇人的血丝,嘴唇干裂,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臭和一种野兽般的疯狂。他身上的衣服沾满污渍和褶皱,像是刚从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
“李兵?你… 你怎么来了?” 葛梅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我怎么来了?”李兵的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羞辱,“我再不来,你他妈是不是就要跟野男人睡到一张床上了?!啊?!丢人现眼的贱货!给老子戴绿帽子!!”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葛梅一脸,攥着她手腕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走!跟我回去!马上跟我回去!”他粗暴地拉扯着葛梅,要把她拖出单元门。
“放开我!你疯了!胡说什么!”葛梅又痛又急,拼命挣扎,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没有!我是在打工!在餐馆洗碗!你放开!”
“洗碗?洗你妈的碗!”李兵根本不信,或者说他已经被疯狂的嫉妒和猜忌蒙蔽了所有理智,“打工?打工能住这么好的地方?打工的钱呢?钱呢?!”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另一只手扬起来,眼看就要狠狠扇下去!
“住手!” 一声苍老但异常威严的断喝从楼梯上方传来。
陈老听到楼下的喧哗,快步冲了下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老人脸色铁青,几步上前,试图去隔开李兵抓人的手:“小伙子!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打人!”
“老东西!滚开!”李兵正在暴怒的顶点,看到这个从楼上下来的陌生老头,更是坐实了他心中的 “奸情”。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猛地一挥手,狠狠将上前阻拦的陈老推搡开!
陈老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楼梯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和压抑的痛哼。
“陈老师!”葛梅尖叫起来,心都要碎了。邻居们被惊动,纷纷开门探出头来,对着这混乱的一幕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葛梅身上。
“看什么看!都他妈看什么看!”李兵更加狂躁,冲着围观的人咆哮,随即又死死盯住葛梅,眼神怨毒得像要喷出火来,“好啊,葛梅!长本事了!找了个老相好撑腰是吧?行!行!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
不堪入耳的辱骂如同毒液般泼洒。葛梅的脸颊涨得通红发紫,巨大的屈辱和委屈让她浑身发抖,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只能绝望地摇头。这些日子在南方吃的苦,受的罪,被人白眼的难堪,此刻都化作尖锐的恨意刺向眼前这个男人。可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想到他曾经的好,想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心底那点恨意又被亲情泡得发软。
“够了!” 陈老扶着被撞痛的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状若疯癫的李兵,又看了看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葛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痛。他没有再试图争辩,也没有指责李兵的粗暴,只是缓缓地、异常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佝偻和沉重。
李兵以为老人理亏退缩了,发出一声带着胜利意味的嗤笑,更加用力地攥紧葛梅的手腕:“走!跟我……”
他话音未落,陈老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楼梯口。他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边缘磨损的旧饼干铁盒,步履沉稳地走了下来。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单元门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铁盒上。
他走到李兵面前,无视对方那依旧喷着火的眼睛,将手中的铁盒稳稳地递了过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小伙子,你看看。”
李兵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铁盒里整齐地放着几样东西:一份盖着医院红章的诊断证明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写着“葛梅,急性肠胃炎伴低血糖晕厥”;一张派出所开出的情况说明,记录着某月某日陈远救助路边晕倒女子葛梅并带回家中临时安置的简要经过;还有几张手写的清单,详细列着葛梅暂住这些天的伙食开销(米、面、青菜、鸡蛋),笔迹工整,甚至精确到角分。
没有慷慨激昂的辩解,没有愤怒的斥责。只有这些冰冷、客观、却重逾千钧的证据,静静地躺在铁盒里,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李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医院诊断证明上,“急性肠胃炎伴低血糖晕厥”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的视线艰难地移开,扫过那张派出所的证明,又落在那几张字迹工整、列着几块几毛的开销清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小锥子,精准无比地凿穿了他被酒精和猜忌层层包裹的、疯狂的外壳。
他抓着葛梅手腕的那只手,像被滚油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陈老花白的头发,落在妻子脸上。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葛梅的样子 --比离家时瘦了一大圈,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泪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 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袖口已经磨破了边。
那些王婶嘴里描摹的 “灯红酒绿”、“穿金戴银”,像一个巨大的、恶毒的讽刺泡泡,在他眼前“啪”地一声彻底破灭。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羞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窒息。他精心构筑的、用来支撑自己可怜自尊的愤怒堡垒,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扑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李兵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座突然被抽空了基石的泥塔,直挺挺地、毫无预兆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门洞里显得格外刺耳。
“梅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扯。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撕心裂肺、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哭嚎猛地爆发出来,充满了绝望的痛悔,“…… 是我没用!是我混蛋!是我不是人啊!!”他猛地抬起双手,左右开弓,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一声比一声狠厉。他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跪在那里,涕泪横流,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该死!我该死啊!让你遭这么大的罪…… 让你睡大街…… 吃冷馒头…… 我他妈不是人!!" 他的哭喊声嘶力竭,充满了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和对妻子无尽的心疼与愧疚。
葛梅怔怔地看着跪在尘埃里、疯狂自残痛哭的丈夫。他脸上鲜红的指印和嘴角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生疼。刚才那滔天的委屈和愤怒,在这惨烈的忏悔面前,竟奇异地化开了。心口那块堵了太久的巨石,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冲刷松动。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因为长期浸泡冷水而红肿粗糙的手,颤抖着,轻轻握住了李兵还在不断抽打自己的手腕。
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李兵疯狂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他抬起涕泪模糊、红肿不堪的脸,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茫然又绝望地看着她。
葛梅的嘴唇哆嗦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李兵的手背上,滚烫。她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看着他那双被悔恨和痛苦彻底淹没的眼睛,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哽咽,说了一句:“…… 孩子们…… 还在家里…… 等着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被苦难和误解封冻的情感闸门。李兵再也忍不住,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猛地扑上前,紧紧抱住葛梅的腿,把脸深深埋进她的衣襟里,放声恸哭。那哭声里,再没有暴戾,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悔和后怕。
陈老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对在绝望和误会中挣扎、最终在泪水中相拥的夫妻。老人眼中也泛起了水光,他默默转过身,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角。这对年轻人的泪水,是苦是咸,他都看在眼里。生活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时,谁能保证永远清醒理智?能为家人哭,为过错悔,终究还是心底有温度的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这对苦命人撑过难关。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透过单元门的缝隙,斜斜地照在相拥而泣的两人身上,也照亮了陈老花白头发上温暖的光晕。
冰释前嫌的泪水,洗去了猜忌的阴霾。陈老看着眼前这对饱经风霜、此刻却只剩下相依为命般温情的夫妻,心头那份深藏多年的柔软和渴望,如同解冻的春水,汩汩地涌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目光温和而郑重地看向葛梅和李兵。
“孩子,” 陈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你们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往后…… 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他环顾了一下自己这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却显得过于空旷冷清的屋子,“我一个人住着,房子空得很。你们两口子,带上孩子,搬过来!挤是挤点,但总比你们分隔两地,孩子们没人照看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兵身上,“小伙子,我看你人实在,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过去的事,翻篇了!”
李兵还跪在地上,闻言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惶恐:“陈老!这… 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
“怎么不行?” 陈老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我老头子说话算话!就当是… 给我这个孤老头子,添点活气儿,添点热闹!”他顿了顿,看向葛梅,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慈爱,“小葛啊,我跟你投缘。你要是不嫌弃,以后…… 就叫我一声 ‘爸’吧。我那丫头要是还在……”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用力挥挥手,像是要挥开那沉重的悲伤,“不提了!不提了!你们能来,就是老天爷可怜我,给我送来了亲人!”
葛梅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深切的孤独和此刻毫不掩饰的期盼,心头热浪翻滚。她拉着李兵站起身,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动和感激。葛梅拉着李兵,朝着陈老,深深地、无比郑重地鞠了一躬。
“爸!”葛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响亮。
“爸!”李兵紧随其后,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重和感激。
“哎!哎!” 陈老连声应着,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好!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家的基石,在这一刻,以一种超越血缘的方式,被重新浇筑得无比坚实。
搬家的过程简单而迅速。李兵带着陈老塞给他的路费,连夜踏上了北归的火车。几天后,当他再次出现在陈老家门口时,身后跟着两个怯生生又充满好奇的小家伙 --小海和小雨。孩子们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紧紧抓着爸爸的衣角,大眼睛不安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和门口那位笑容慈祥、头发花白的爷爷。
“快,叫爷爷!” 葛梅红着眼圈,把两个孩子轻轻往前推。
“爷… 爷爷好。”小海有些腼腆地小声叫道。
“爷爷!”小雨的声音则清脆许多,带着孩子特有的甜糯。
“哎!好!好孩子!” 陈老弯下腰,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柔软的头发。当小雨那只温热的小手试探性地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时,老人眼眶一热,差点再次落下泪来。他连忙别过脸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爷爷给你们准备了新被子,还有… 还有糖果!”
曾经寂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屋子,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魔法。小海和小雨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每天下午放学,楼道里就会响起他们清脆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爷爷!爷爷!我们回来啦!”
“爷爷,今天老师表扬我啦!”
“爷爷,你看我画的画!”
小小的客厅里,堆满了孩子们的课本、彩笔和玩具。餐桌上,不再是简单的清粥小菜,而是多了孩子们爱吃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孩子的奶香和一种久违的、鲜活的生命气息。
陈老的生活被彻底填满了。他耐心地辅导小海做功课,虽然那些小学数学题对他这个老物理教师来说简单得如同儿戏;他饶有兴致地听小雨讲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哪怕只是谁抢了谁的玩具这样的小事;他笨拙地学着给小雨扎辫子,虽然扎得歪歪扭扭,小雨却笑得无比开心。他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近乎贪婪的幸福光芒。这光芒如此温暖,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寒冰。
安顿好家小,李兵的心也彻底踏实下来。他早年曾在化工厂做过原料化验员,练就了一手靠目测、鼻嗅和简单试剂就能精准辨别化工原料纯度的本事。陈老得知后,立刻动用了自己几十年积攒下的人脉,亲自带着李兵跑了几家化工厂。最终,凭借这份扎实过硬、在自动化检测普及的当下显得尤为珍贵的 “土”技能,李兵被一家中型化工企业破格录用,专门负责原料入厂的关键初筛。
李兵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穿着崭新的工装,每天早出晚归,在充斥着各种化学气味的车间和实验室里穿梭。他的认真负责和那双 “火眼金睛” 很快赢得了车间主任的信任,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工资也涨了不少。领到第一个月足额工资的那天,李兵特意去买了一瓶好酒和一条烟,郑重地放在了陈老的桌上。
“爸,谢谢您。”他只说了这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陈老看着那瓶酒和烟,再看看李兵晒黑了些却透着踏实干劲的脸,欣慰地笑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葛梅也辞掉了“老广记”那份辛苦的洗碗工作。在陈老一位老同事的推荐下,她进入社区的一家小型连锁超市做收银员。工作环境干净整洁了许多,收入也更稳定。虽然依旧清贫,但看着银行卡里夫妻俩共同努力汇入的、足以按时偿还房贷月供的数字,看着孩子们在新学校快乐的笑脸,看着陈老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葛梅的心从未如此安稳过。
不久后,葛梅在超市货架整理商品时,无意间听到两个导购员闲聊。
“听说没?前阵子扫黄,把那边城中村一窝端了,抓了不少小姐。”
“是不是以前常在街口晃的那些?我看有个染紫头发的……”
“就是她们!听说还牵扯出组织卖淫,全给遣返回老家了,名声算彻底毁了……”
葛梅的心猛地一颤,手里的商品差点滑落。她想起那个叫小丽的女孩,想起她涂着浓妆的脸和诱惑的话语。命运的分岔路,一步踏错,便是截然不同的归途。她默默握紧了胸前的工牌,那塑料卡片边缘硌着掌心,却让她感到无比踏实。
日子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细水长流的温情中静静流淌。转眼间,南国的春天悄然来临。
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午后。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满陈老家小小的阳台。阳台上那盆陈老精心照料多年的三角梅,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开得格外热烈,一簇簇玫红的花朵像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满室春光。
陈老坐在他那张磨得发亮的藤编摇椅上,腿上盖着葛梅新给他买的薄毯。小海和小雨一左一右依偎在他身边。小海捧着一本彩图版的《十万个为什么》,指着上面的行星图片,正奶声奶气地问着:“爷爷,为什么星星不会掉下来呀?”
陈老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着图片,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温和地讲解着引力的奥秘。小雨则安静些,小脑袋靠在爷爷的臂弯里,手里拿着一个陈老用旧挂历纸折的小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呼吸均匀,似乎快要睡着了。阳光透过三角梅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葛梅和李兵坐在旁边的旧沙发上。葛梅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正缝补着小雨白天玩耍时不小心刮破的衣角。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低垂的眉眼间满是宁静。李兵则拿着一份工厂的技术简报在看,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阳台上那一老两小的温馨画面,再看看身边专注缝补的妻子,刚毅的脸上线条变得异常柔和。他放下简报,拿起水果刀,默默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长长地、均匀地垂落下来。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陈老温和低缓的辅导功课的声音、葛梅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李兵削苹果的沙沙声,以及两个孩子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苹果的清香,还有一种无形的、名为“家” 的温暖气息,将小小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再无一丝缝隙留给过去的寒冷与孤寂。
陈老的目光,缓缓地、无比珍惜地掠过依偎在身边的两个孩子恬静的睡颜,掠过儿子儿媳平和满足的脸庞,最后落在阳台上那盆开得如火如荼的三角梅上。那绚烂的玫红色,仿佛点燃了他眼底沉淀多年的暮色。
他伸出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两个孙儿柔软的发顶,像是在抚摸世间最珍贵的瑰宝。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弯起,漾开一圈圈深深的笑纹,那纹路里盛着的,是历经漫长寒冬后终于等到的、失而复得的、近乎圆满的幸福泪光。
良久,一声满足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如同温暖的南风,轻轻拂过这被春阳和亲情浸透的屋子:“这屋子啊…… 空了快二十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 如今,总算是…… 等到春天了。”
窗外,南方的春天来得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声势浩大。木棉树光秃秃的枝头不知何时已擎起硕大鲜红的花朵,像一盏盏不熄的灯,在澄澈的蓝天下熊熊燃烧。新绿的嫩芽爬满了老旧的墙壁,在微风中舒展着勃勃生机。更远处,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隐隐传来,却仿佛被这一室春阳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南下这条路,始于北方凛冽风雪中的绝境,浸透了背井离乡的苦涩与挣扎,每一步都印刻着饥饿、误解、冰冷的绝望与滚烫的泪水。然而,在荆棘丛生的尽头,在陌生人毫无保留的善意与亲人最终的理解交汇之处,它终究穿透了沉重的阴霾,绽放出足以融化坚冰的温暖光芒。这光芒不仅照亮了一家人得以喘息、前行的路途,更让两颗在命运风暴中飘摇无依的灵魂,找到了最终的、坚固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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