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是哪年哪月了，只记得一个冬天的晚上，我随着患肝硬化腹水病的父亲去村里卫生室抓药，看到砖砌的柜台上有别人吃的时候掉落的煎饼渣，便伸手捏起来放到嘴里，这一动作被父亲看到，当然我挨了父亲一巴掌。虽说这一巴掌并不太重，可饥肠辘辘的我依然吓的憋屈地哭了起来。

哭声吸引了柜台里正在为别人抓药的医生，那位医生是我本家的三婶，她看看瘪龇着嘴委屈地哭着的我，又看看一脸窘迫难堪的父亲，没有吱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进一旁的隔间里，拿来一个叠得整齐板正的地瓜面煎饼，递到我手里，埋怨地对我父亲说道：四哥，你怎么能打孩子哩，你看他饿的面黄肌瘦。三婶又蹲下来，抚着我的头说：孩儿来，你吃吧，婶子管饱你。

我仰脸望着眼含内疚的父亲，他把我揽到怀里，不好意思地对三婶说：她婶子，让您笑话了。我又怯怯地看向慈眉善目的三婶，三婶把手里的煎饼往前抻了抻，送到我的嘴边，充满爱怜地鼓励道：乖孩儿来你接着，吃吧。饥饿驱散了胆怯，我接过三婶递来的煎饼，狼吞虎咽地撕咬咀嚼起来。

平时我们家吃的煎饼，都是用经雨淋过，长了醭子的黑黢黢的地瓜干磨出的面粉泡成沫糊做成的。母亲把浸泡滋润的地瓜面糊装进白布包袱里，扎好口用石头压挤掉面糊的水分使之成团，母亲再捧着黑黢黢的面团滚摊在烧热的鏊子上，煎饼烙烤熟了，这便是我家的主食。长醭的地瓜面摊的煎饼苦涩难咽，但也接不上溜。原因是我家的好地瓜干，交公粮之后，剩下的都拿到集市上卖掉，给父亲看病抓药了。

而人家挣工分多的，就用晒得雪白的地瓜干到打面房里磨成面摊煎饼吃。在村卫生室当医生的三婶子，挣高工分，吃平均口粮，所以她家就能吃上白生生的地瓜面煎饼。

那天从卫生室出来，三婶子又塞到我怀里一个叠得板板整整的地瓜面煎饼，至今我记忆犹新。

后来父亲的病好了，母亲却熬煎过度病逝了。我们家生活更加拮据。直到哥哥和姐姐能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了，日子才渐渐有所好转。等哥哥娶了媳妇，嫂子和姐姐就为我们摊煎饼吃。嫂子摊的煎饼薄厚匀称，松软可口。那时的煎饼还是地瓜面的，但已经不再是长了醭子的地瓜面煎饼了。

嫂子第一次给我们摊煎饼，是在她还没过门之前，与哥哥定亲之后。那时时兴定亲之后先让没过门的新媳妇到男方家里来摊煎饼，看看她手脚麻利不麻利，眼里有没有活，心眼活泛不活泛。嫂子来到我家，卷起袖子就和面，哥哥就帮忙压沫子（面糊子），父亲找砖头支鏊子，姐姐便准备摊煎饼用的油布子、竹片制成的刮劈子（现在是木片刮板）、刷帚儿、油碗、水盆、面盆、铁铲子等等一应工具，我呢就抱棉柴、玉米秸、豆秸、麦秸、芝麻杆之类的柴火，弟弟在一旁转悠着急不可耐地等着吃新煎饼。那天，你别提有多热闹了，鏊子窝里围满了街坊邻居家的婶子、大娘们，还有大闺女、小媳妇，以及等着吃面猴子的小孩们。

围了一鏊子窝的人们，就是新媳妇的评审团和面试官。嫂子挽着袖子，坐在鏊子后的小椅子上，麻利地用油布子擦拭鏊子，试试火候到不到，又抻手揣揣面团，用刮劈子刮掉落在鏊子上的草木飞硝，然后双手捧起面团在鏊子上滚摊，接着用刮劈子刮腻摊在鏊子上的煎饼，让面糊均匀到位，好让煎饼薄厚均匀，受热一致。那动作麻利周到，一气呵成。

周围的人满脸喜庆。父亲说：今后我们家不用再为摊煎饼发愁了。弟弟吃着刚揭下鏊子的煎饼，兴奋地说：俺嫂子摊的捻拧（煎饼）真好吃，可惜没有面猴子。引得周围一片笑声，嫂子的脸上也泛起红晕。

摊煎饼是个苦活。大冬天还稍好点，麦季前后摊煎饼，鏊子窝里热的汗直往眼里淌，身上的褂子都得湿透。在嫂子没进门前，都是本家大娘、婶子们帮着姐姐摊煎饼。头天支好鏊子，和好沫糊，滋润一夜，第二天两、三点钟老早就起来，点上煤油提灯照明，开始烧热鏊子，准备摊制煎饼。在帮忙的人还没到来前，都是父亲或哥哥帮姐姐拾掇好一切，有时我也坐在鏊子前的苞米叶编制的蒲团上烧鏊子，我不会掌握火候，不是这里热，就是那里凉，烧的鏊子冷热不匀，鏊子上的煎饼有的地方烤糊了，有的地方青徐徐的还不熟。这时候姐姐急得直掉眼泪，有时真想挥起刮劈子打我两下，可她手里的刮劈子又落在鏊子上，轻轻地敲敲鏊子上煎饼青的地方，让我把鏊子底下的硬柴火往那儿拨一拨，或者续把软和柴火，让那儿的火苗旺一些。打着哈欠的我，弄得脸上灰不溜秋。帮忙的婶子大娘们来了，姐姐就叠张煎饼，让我到屋里卷点咸菜，吃着上学去。

摊煎饼是个累活。每次摊煎饼都得提前磨好面粉，支好鏊子，泡好沫子，准备好柴火；天热了得搭凉棚，天冷或者有风时，得用高粱秫秸箔、麦秸苫子或塑料布围起来，遮风挡寒。一旦坐到鏊子窝里，有人替你还好，没人替换，你就别想挪窝。一天下来，烟熏火燎，腰酸背疼，手腕麻木，累得实在够呛。

可就是再苦再累，也得摊煎饼。因为煎饼是我们山东人的主食。煎饼易存放，吃着方便还压饿。干完活回到家里，随手拿起一块叠好的煎饼，卷上在蒜臼子里榷碎了拌上芝麻盐又用酱油调制好的望天猴辣椒，或者像小咸鱼一样的萝卜咸菜干，要是卷上粘了黄酱的大葱，仰或煎炸得酥脆香鲜的干炸鱼，那感觉，更是让你回味无穷，意犹未尽，吃了这口想着那口。我一天没吃到煎饼，就好像没有吃饭，心里总感觉不舒坦。只要有了煎饼，什么大米干饭，什么白面馍馍，我连想都不带想的。

七十年代末，农村的形势渐渐有了好转。有些农户就打算翻盖房子。那时候翻盖房子还没有建筑队，就得在村里找会建筑活儿的泥瓦匠来帮忙。请人帮忙不开工钱，但得管饭。管饭除了立柱上梁、上瓦封顶或者竣工完活的时候才能吃到白面馍馍，大多数时候都是吃地瓜干煎饼。有一户邻居拆了原来的三间土坯房，翻盖四角青的大瓦屋，脱坯打墙用人多，吃的煎饼也多，主家女主人在灶房里的大锅上馏煎饼，忙不过来，叠不上吃的，女主人就用水瓢舀起锅里的热水，兑上大缸里的凉水，含到嘴里，鼓起腮帮，噗噗两声均匀喷到干煎饼上，瞬间煎饼就柔软的绸缎布一般，折叠起来送到饭桌上。不知道的人夹菜卷到煎饼里，吃起来还津津有味。他们赞不绝口，还夸女主人心灵手巧，干活麻利，并给男主人开胃说：大哥你真烧高香了，娶了这么漂亮、贤惠又能干的好媳妇。

可是女主人的一番操作正巧被离席如厕的张二楞看见。张二楞也不吱声，他到灶房里揭了两张干煎饼，搁热气腾腾的锅篦子上一嘘，叠起来到桌上卷了可口的菜肴，蹲到一旁去吃了。女主人问张二楞：你怎么不吃俺叠的捻拧（煎饼）？张二楞怪笑着说：俺想吃你的白馍馍。女主人白了一眼张二楞，呸的吐了他一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不再理他。

后来张二楞给主家砌烟囱，他捣蛋故意往烟囱里塞了块砖头，这烟囱用起来怎么也不冒烟，有时还倒烟。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主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想蒸白面馍馍，办桌酒席，给张二楞等人赔礼道歉，请张二楞把烟囱给疏通了。

张二楞听说了也觉得怪不好意思，街坊邻居乡里乡亲的，何必把事做的不留余地。于是他就主动提了瓦刀，怀里揣了一瓶酒两袋花生米，来到那户人家，疏通了烟囱，和那家男主人把盏举杯，喝了个痛快。吃饭的时候，女主人端上来满满一捻拧筐子馏得暄软喷香的煎饼，放到桌上。张二愣迟疑了片刻，女主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那会确实是俺忙不过来，实在对不起了，这煎饼千真万确是俺在灶房里大锅上馏的，您放心吃吧。张二愣接过女主人卷上猪头肉的煎饼，嘿嘿一笑：嫂子，这煎饼要比白馍馍好吃，压饿，撑时候。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不愉快的气氛烟消云散。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往单纯种植高粱、大豆、地瓜的模式发生了改变，春天满坡里的小麦绿风荡漾，长势旺盛，芒种时农民的脸上喜气洋洋。秋天里玉米金黄一片，丰收在望。我当兵回来相亲，牵着两酒窝里溢满喜悦的对象的手问她：你会摊煎饼不？她不高兴地甩开我，啧怒地瞪我一眼：你瞧不起谁呢？谁不会摊捻拧。说完她不再理我，自个朝一户大门楼里蒸腾着烟雾的人家走去。

我追过去，那是邻居二嫂家正在摊煎饼，我对象二话不说，抢过二嫂手里的刮劈子，坐到二嫂的位置上，顺势摊起煎饼。舀面、推摊、刮抹、揭煎饼，然后拿起油布子擦鏊子，一气呵成，那动作娴熟、快捷，真是干净、利索、麻溜快，烙出的煎饼打成摞，刀切的一般整齐，看得我眼都直了。二嫂揭起俺对象摊的第一张煎饼，叠好，到屋里卷上刚炒没多久的鸡杂，喜滋滋地跑回来，递给俺。接着说道：哈哈，二弟，今后你就享福吧。这可是俺头一次吃全麦粉的面煎饼，酥酥的，脆脆的，散发着麦香和油香，撩人食欲，诱人馋虫。

当兵回来，俺买了台拖拉机，拉脚挣钱。妻子陪着俺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回到家里，妻子都给俺炒好菜，倒上一杯散装酒，再把叠得板板整整、软软和和的白面煎饼端到桌子上。俺的两个孩子也是吃着她妈妈摊的白面煎饼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尖子生，后来考上了大学，走向了广阔的天地，在外面的世界里经风历雨，摸爬滚打，有了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老了，沾新时代的光，沾孩子们的光，我们两口子也去过宁、沪、广，到过港、珠、澳，在烟、威、青看大海，去临、淄、泰赏风景。但每次出门，妻子都想着带上家乡的煎饼。我就对她说：山东的煎饼遍天下，你没听说过？小伙子在美国一张菜煎饼卖一百美元；退休的大姐到韩国摆煎饼摊，没多久回来就买了楼。

妻子不以为然。可我们到泰山或沂蒙山去旅游，山顶上都有煎饼卖。全麦粉的、小米面的、五谷杂粮的，品种齐全。而且各种菜煎饼风味独特，营养丰富，你想吃什么馅的都有，吃一口菜煎饼满嘴流香，让人吃了这口，想着那口。

煎饼，在鲁南、鲁中，乃至整个山东，甚或晋、冀、豫、川、陕，京、津、蒙、东北三省，都能闻到浓浓的煎饼香味。而尤以我们山东的五莲煎饼、孟良崮煎饼、楼德煎饼、孔府煎饼、枣庄煎饼，济宁运河两岸、白马河畔的五香花生菜煎饼，还有泰安山下“薄如蝉翼，望如圆月”的齐鲁粮油“山东煎饼”最具盛名。山东煎饼，已经以时代为先导，科技为引领，主打品牌战略，不断创新，实现工厂化生产，逐步迈向全国，走向世界，名扬天下，香飘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