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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赵海涛 ‖ 光影旧梦

来源:本站    作者:赵海涛    时间:2025-12-02      分享到:


如今看电影,是再方便不过的了。家里有宽屏幕的电视,联网便是看不尽的剧集与电影;偶尔兴起,也去城中最时新的影院,陷在柔软的沙发椅里,看那些声光特效震撼无比的“大片”。一切都好了,什么都方便了,可心里头,却总像缺了点什么。那一点火热的、焦灼的、混杂着尘土与汗味的盼望,那一种在黑暗中瞳孔被光芒骤然点亮的狂喜,是再也寻不回来了。我的魂,仿佛有一小片,永远地留在了微山县城里那个小小的、老旧的电影院里了。

那时的人们,日子是清浅而缓慢的,像一条安静的小溪,而电影,便是溪水中偶尔投入的一颗石子,能激起好一阵欢腾的涟漪。我的电影启蒙,全赖着我的小叔。他那时十八九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是个最忠实的“影迷”。每每县城电影院有了新片子,他便像得了号令的士兵,总要冲锋陷阵般地去抢票,且次次都捎带上我这个“小尾巴”——起初是因我年岁小,能混一张免费的入场,后来我上学了,他也依旧自掏腰包,绝不让我落下。

记得最真的一次,是我上小学二年级。那日课间,铃声刚歇,我便看见小叔在学校围墙外焦急地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他一把拉住我,手心汗津津的,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快走!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穆桂英挂帅》,头一遭的彩色戏曲片!”我尚在迟疑,他却已不由分说,拉着我便钻出了人群。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逃学。电影院里,锣鼓笙箫,响得热闹。小叔看得入了迷,身子微微前倾,眼珠被银幕上斑斓的光映得发亮。我呢,只觉得那穆桂英的戏袍真好看,凤冠上的珠子颤巍巍地闪着光;武生们翻的跟头真利落,一个接一个,看得人眼花缭乱。至于那戏文里唱的什么“忠心报国”,什么“辕门外三声炮”,我是一句也听不明白的。回来的后果自然严重,我挨了老师的严厉批评,小叔更是在家里被“批斗”了好几日,低着头,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可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次的“冒险”,那份与规矩对抗的、小小的叛逆与紧张,竟比电影本身,更深刻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再大些,学校也开始组织看电影了。因着人多,场次便常排到深夜。于是,我便有了另一种关于电影的回忆——夜行的记忆。去看《闪闪的红星》,去看《沙鸥》,都是安排在凌晨一两点。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相约着,三五成群,踏着坑坑洼洼通往县城的荒郊土路,急急地走。四野是墨一般的黑,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柄不安分的剑,在无边的黑暗里划来划去,惊起草丛里的几声虫鸣。夜风凉凉地吹在脸上,心里头却是热乎乎的,既有对未知故事的憧憬,更有对这深夜出行本身的新鲜与刺激。那一路的窃窃私语,那黑暗中紧握着同伴的手,那远处电影院门口终于亮起的一点昏黄的、却无比诱人的灯火……这一切前奏,其本身的戏剧性,早已超过了正片的内容。

后来,因着父亲一位友人的关系,我得以认识了一位在电影院工作的哥哥。这便像是阿里巴巴喊开了宝藏的大门,我看电影的生涯,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那些如今被称为经典的影像,便是在那时,一幅一幅地,浸润了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少林寺》里,李连杰那俊朗的身姿与令人屏息的拳脚,唤醒了每个少年心中的英雄梦;“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的歌声,清越得仿佛真能洗涤人的灵魂。《红牡丹》中那美丽而坚韧的女郎,让我初识了命运的坎坷与人情的美好;一曲“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唱得人心里又软又酸。《神秘的大佛》则带来了另一种战栗的惊奇,原来光影之间,不只有歌颂,还能有这般悬疑的、探险的趣味。还有那《牧马人》里质朴深沉的乡情与爱情,《高山下的花环》中那悲壮的家国情怀与痛彻心扉的牺牲……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它们成了我认识这个世界最初、也最深刻的窗口。

那时的电影,仿佛都带着歌的。一部片子放完,故事或许会渐渐模糊,但那旋律,却像生了根,盘在心底。劳作时,走路时,不经意地,那调子便会从嘴里溜出来。它们简单,却真挚,像山间的溪流,清澈见底,能一直流到人的心里去。直到今天,我偶尔听到那些熟悉的旋律,心头仍会猛地一软,仿佛时光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那个坐在木头板凳上、仰着头、睁大了眼睛的少年,便又清晰地坐在了眼前。

微山县城那家老电影院早已拆了,连同那条坑洼的小路,那个抢票的窗口,那些夜行时惊起的飞鸟,都一并隐没在岁月的烟尘里了。我们这一代人,是从贫乏里走过来的,因而也格外懂得珍惜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光亮。那银幕上的悲欢离合,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它更是一束光,照亮了我们单调的童年与少年,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个比现实更广阔、更斑斓的世界。它告诉了我们,何为英雄,何为善良,何为家国,何为爱。

如今,我们坐在四壁辉煌的影院里,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视听盛宴,这自然是好的,是时代的进步。可我总不免有些怅怅地想,我们得到的虽然多了,但那一种在贫瘠中对于一缕光、一首歌、一个故事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与虔诚,那一种能将一颗心完完全全填满的、单纯的快乐,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那一个时代,连同它特有的光影与歌声,都已渐渐远去,沉入记忆的湖底。然而,每当我于静夜中闭上眼,却仍能看见,一束光,从老电影院那方小小的窗口里透出,划破沉沉的暗夜,里面飞舞着无数的尘埃,也飞舞着我那再也回不去的、金色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