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云草 ‖ 光的琥珀
有些生命,仿佛生来就为了燃烧。当火焰熄灭,那余温便凝成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我的整个高三,就被封存在这枚温润的光晕里。那束点亮我们青春的光,是我的班主任王振国老师。
他不像太阳那般灼人,更像风中的白桦,瘦高的身躯撑起一片金黄,将暖意无私赠予我们。他的声音也带着白桦的清冽,像融雪汇成的溪,又带着一丝宿命般的沙哑,涤荡着我们在题海里浮沉的疲惫灵魂。他站姿笔挺,每次走进教室,总会下意识的扫视一圈,目光里有军人特有的坚毅果敢,仿佛一眼就看穿我们的心事。我曾以为,这棵白桦会永远为我们撑起一片晴空,从未想过,在他静默的外表下,正进行着一场向死而生的燃烧。
那片不肯落下的“叶”
五月的阳光,像一层金色薄纱。细心的同学发现,最近王老师总爱抬手按压腰腹,几秒后又放下,讲课时也会蹙下眉,我们只当他累了。直到一天,他正深情讲解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当讲到“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那曾如洪钟般回荡的声音,此刻却戛然而止。他握着粉笔的手在半空僵住,另一只手像铁钳般死死扣住腰腹,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猛地一颤,缓缓蹲下去。他的脸瞬间白如宣纸,额上沁出冷汗。全班五十多双眼睛,都聚焦在他颤抖的指尖。那支白粉笔,像一片风中挣扎、不肯落下的叶,做着最后无声的呐喊。
终于,那片叶落了,在讲台的尘埃里碎成三截。他撑着讲台,缓慢起身,脸上挤出一个令人心碎的苦笑,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下去。那是一位战士在阵地上与无形敌人进行的悲壮肉搏;他撑起的,哪里是自己的身体,分明是我们“未来”的天穹。
后来我们才知晓,他口袋里揣着的,除了粉笔灰,还有几小瓶止痛药。而一周前锁在抽屉最底层的医院诊断报告,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生命——胰腺癌晚期。“立刻手术,或许还有救!”医生的话很急,很重。他疲倦而无奈地笑着说:“医生,再等等,先开些药。”顿了一下,又低沉地说:“还有两个月就高考,等我送走这届学生……我的兵。”
月光下的盟约
夜晚,他忙完工作回到家。妻子两眼红肿,桌上一碗鸡汤还冒着热气。自得知丈夫病情,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那张诊断书攥在手里,每个字都像活了过来,像无数只蚂蚁在咬他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学生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她话语轻却带着一丝哽咽,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他默默点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就两个月,这届……是我带的最后一届了。”她没再说话,只用布满薄茧的指尖握紧他冰凉的手,目光直视他的眼,慢慢越过他,望向窗外月色。月光下,她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们,你负责;你的命,我守着!”她一字一顿,像立下誓言。
他低下头,眼眶湿了,想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小屋,照着他们通红的眼和紧握的双手,也照亮一个男人与病魔搏斗的决心,和一个女人以生命筑起的盟约。这世上,总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守护另一个人的燃烧。
无声的守护
六月末的黄昏,晚霞烧得像浓墨重彩的油画。王老师独自在办公室刻印最后一次模拟试卷。腹部绞痛又毫无征兆地袭来,似一把钝刀在他腹腔里反复切割。他眼前一黑,从椅子上滑下来,蜷缩在地,死死咬住嘴唇,吞下所有呻吟,怕惊扰了隔壁教室自习的学生。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紧贴着嶙峋的脊骨。他从衣兜摸出两片药干咽下去,喉结痛苦地滚动,挣扎着去够桌上的水杯,碰倒了笔筒,笔和尺子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恰在此时,我送作业本撞见了这一幕。他煞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感觉像一把冰锥刺入我的骨髓。我急忙跑过去,用颤抖的手捡起散落的笔,没敢多说,只是本能地用温热的小手,捂紧他痉挛的腹部,眼泪大颗大颗无声砸落。“老师……您怎么啦”
那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怎么办”三个字在疯狂乱撞。我多想跪下来求求这疼痛放过您,哪怕让我疼,也别再折磨您。老师,分明是用自己熬干如蜡的血肉,为我们燃尽漫天霞光。老师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费力地睁开眼,声音细若游丝:“傻孩子,没事……扶我起来……”
我跑着叫来师母。她提着保温桶,里面盛着蛋汤。她递给他,他摇摇头,连抬手之力都没了。她默默地为他整理好歪斜的衣领,动作极其轻柔,随后紧紧又小心翼翼地挽住他的胳膊,仿佛挽着一件易碎的琉璃。两个人像风雨中相互支撑的树,根系已紧紧缠绕,慢慢融入更深沉的夜色。那一刻,我听见的,是爱最沉重的回响。
远去的背影
王老师依旧踏着晨露而来、披着星月而归,像一名与时间赛跑的勇士。他的办公桌,试卷作业本垒成山峦,每一份,都以红笔批改,那红色是他流淌在纸上的心血。有时讲课,病痛如毒蛇突然噬咬,他突然没了声音,整个人僵在那里,青筋暴起,我们都低着头,不忍看他,等那痛的寒潮退去,又继续讲。我常从教室窗户望见他远去的背影,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云里,却又沉得像深陷泥沼。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而长,仿佛拖着一条冰冷而死寂的河流,最终被黑暗吞没。
王老师变了。他瘦得脸小了一圈,颧骨凸出,眼窝深陷,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块烧红的炭;他变得“啰嗦”,为讲透某个典故旁征博引,恨不得要把一生学问倾囊相授;他变严厉了,会因一个微小的错误讲到太阳下山;也变得无比温柔,会在不经意间轻拍某个打瞌睡的同学脑袋,低声说:“累了就趴会儿,人不是铁打的。”那一瞬间,我心头一沉,又酸又涩,甚至有些羡慕那个同学。
一次课后,我实在忍不住问:“老师,您脸色怎么这么差?”他愣了一下,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老毛病了。”说完,他转身快速从衣袋里摸出两片药,就着温水咽下。那个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我心口像是被刀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我半天喘不过气。
高考前最后一课
7月4日,那天阳光好得没心没肺。王老师走上讲台,手里空空,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们,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很暖、很沉,是晚霞燃尽后,天际最后一抹不肯散去的余晖。他清了清嗓子,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像在喉咙里搓着一把沙子。“同学们,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曾答应过,要送你们进考场,要在考场外等你们出来,可我……要食言了。我得了……癌症,明天去北京。”
他声音剧烈地颤抖,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们心上。他顿了一下,笑着说:“我站完了最后一班岗,但人生下一站,我得自己去报到了。”说完,他低下头,看那双裹满粉笔灰、指节煞白的手,微微蜷着,像被秋霜打击的枯叶。“孩子们,你们是即将远航的船,而我,在岸上……为你们点亮最后一盏灯。灯会灭,但光会……照亮你们前行的海面。未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去闯,别怕……你们还年轻,输得起。”
他抬起头,脸上终于浮起那熟悉的笑容,只是那笑里,带着无尽的留恋与歉意。“答应我,好好考!我的孩子们,祝……金榜题名!带着梦想,飞得更高,更远。不要……为我担心,我会一直为你们祝福,为你们骄傲。”他定定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仿佛要把每个人,都深深刻进他越来越小的世界里,然后走下讲台。
他的背影,是那棵愈发瘦削的白桦,叶子几乎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扛着西风瘦马般的孤寂。当他走到教室门口,压抑的哭声突然决堤,“哗啦”一声,全班同学起立,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哭喊出那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今天却重逾千斤的话:“老师——再见!祝您早日康复!”他没有回头,只轻轻挥了挥手,便毅然走出那扇门。门关上的那刻,也关上了我整个青春时代最明亮、最炽热的光
后来,我们金榜题名,各奔东西。三个月后,噩耗传来。他终究没跑过时间,却将我们推过了终点线。那天,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亮着一盏灯。他把自己燃成一束光,而我们都将成为这束光,并照亮更多人,在更广阔的人世间——永恒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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