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贺文键 ‖ 门前有棵银杏树
搬来这个小区,算算竟已有十四、五个年头了。
日子是沙漏里的沙,悄没声息地往下淌,不等你察觉,底下已积了沉甸甸的一堆。每日里陀螺似的旋转,出门,归家,两点一线间,脚步总是匆忙的,目光也是匆忙的,心里惦记着的,永远是下一件该做的事。当初择定这里,图的就是一个“静”字,看中了这小园里蓊蓊郁郁的树木。住得久了,又发现一层好:鸟也多。不是那等聒噪的麻雀,而是些叫不出名儿的、羽色素净的鸟儿,怯怯的,见人影一晃,便“忒儿”的一声,从这枝弹到那枝,遁入更深的绿荫里去了。这份“畏人”的性情,倒教我无端地心生欢喜,仿佛与它们共享着一个不必言说的、清寂的盟约。
因了这些树,四季的流转在这里便有了最分明的脚注。我是知道的——春天,是那些桃与李的天下。仿佛一夜之间,它们便商量好了,将攒了一冬的力气,全化作了云蒸霞蔚的花。粉的,白的,热热闹闹地挤满枝头,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天真的烂漫,看得人心里也软软的、胀胀的,觉得生活到底还是慷慨的。夏天,则是木芙蓉的时节。它的叶阔大而沉绿,花也开得坦然,一日三变,晨粉午红暮紫,像一场缓慢而执著的梦。到了秋天,空气便换了味道。不必寻,那丝丝缕缕、甜沁沁的幽香,自会钻进你的窗缝,牵引你的鼻息。是桂花开了。那香气是糯的,有质感的,仿佛在清冷的秋露里酿过,闻久了,人会生出一种微醺的、富足的恍惚。
唯有冬季,我向来是不大留心的。湘北的冬天,风是主角,树木们大都卸了盛装,露出瘦硬倔强的枝干,灰扑扑的,交错在铅色的天空下,像一幅笔意枯淡的水墨。我习惯了这景象,以为冬天本该如此,萧条着,静默着,等待下一轮生发的号令。匆匆来去间,何曾想过要向那些光秃的枝桠投去探寻的一瞥呢?
今年的冬,风格外的大,呼呼地,带着哨音,仿佛要把天地间最后一点温存都搜刮了去。那日午后,风正紧,我去门房取一桩快件。缩着脖子,顶着风走,眼睛也只管瞧着脚下几尺见方的地。就在走出单元楼那扇玻璃门的一刹那,一阵狂风恰巧卷过,我下意识地抬眼——
于是,我看见了那棵树。
就在门侧过了一排停车位的地方,静静地,立着一株我全然陌生的树。说全然陌生,或许不对,我该是认得它的,可在此刻,在此地,在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里,它于我,确乎是一个崭新的、令人屏息的发现。
那是一株银杏。
风还在号着,但这号叫,此刻仿佛成了专为它奏响的、壮烈而华美的背景乐。它的树形是挺拔的,枝干舒展着,有一种浓丽而峭挺的姿势。最慑人的,是它的颜色——那不是寻常秋冬衰败的枯黄,也不是春日稚嫩的鹅黄,那是一种纯粹的、饱满的、通体流溢着的金黄!从主干到末梢,仿佛被太阳的熔液浸泡过,又像是自身在由内而外地发光。阳光们从云隙里泼洒,打在树冠上,那一树的黄,便“轰”地一下烧得炽烈了,金箔似的,明晃晃的,几乎要灼人的眼睛。
就在这金色的光焰里,风扮演着无情的,抑或是多情的掠取者。它一阵紧似一阵地扑来,那满树的金叶便簌簌地战栗起来。不是一下子凋零,而是依依地,一片,两片,然后是一小群,打着旋儿,从光明的枝头依依不舍地告别。
银杏叶它们下落的样子,全然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决绝与仓皇,竟是那样地慢,那样地飘忽,那样地一步三回头。有的像断了线的金箔风筝,斜斜地滑翔;有的像疲倦了的金蝶,舞着最后的、蹒跚的圆舞;更多的,则是直直地、静静地飘落,轨迹笔直得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看着那纷纷的、无声的飘落,心里蓦地想起一个比喻来:这多像女人的眼泪!不是嚎啕时的倾盆,也不是抽泣时的零落,而是那种深切的、静默的悲哀涌到极处,终于承载不住,于是夺眶而出,一颗,一颗,又一颗,沿着光滑的脸颊,缓慢地、固执地淌下来。每一颗泪珠里,都蓄着整个故事的重量与光华。这银杏的落叶,便是这树的金色的泪了。它为谁而泣呢?是为这即将告别的、绚烂至极的生命华章,还是为这漠然走过、十五年不识它面目的我?
我被这奇异的联想和眼前庄肃的凋零钉在原地,快件的事早已忘了。风渐渐歇了,地上已匀匀地铺了一层金色的泪痕,松软的,厚厚的,踏上去该是寂然无声的。我这才移开目光,怀着一种新的、审慎的心情,重新打量这个我居住了十五年、自以为熟稔的小区。
这一打量,真教我吃了一惊。原来,它并不孤单。在另一栋楼的面前,沿着那条我每日必经的、从无留意的小径旁,竟整整齐齐地立着一排银杏!它们高矮相仿,姿态相类,此刻也正披着一身辉煌的金甲,沉默地站着。风过时,便有一片金色的涟漪,顺着那排树,静静地滚过去。平日里,它们是被什么样的盲点遮蔽了呢?是夹在常绿的香樟与女贞之间,被那千篇一律的浓绿淹没了么?还是我的心,被桃李的媚、芙蓉的艳、桂花的香填得太满,再也腾不出一隙空地,来容纳这需要在肃杀时节才肯全然展露的、清冷的美?
我踱到那排银杏树下,仰头看。
脱离了风的搅扰,它们显得愈发静定,那种金黄也变得愈发沉静、深邃。它们站在那里,不像别的树,以花以果以香来取悦人的感官。它们只是站着,通体金黄地站着,在万物褪色的季节里,完成一次孤绝的、盛大的燃烧。这燃烧没有温度,却光芒万丈;这燃烧指向寂灭,却美得惊心动魄。这是一种宣告,一种态度,超脱于四季轮回的功利之外,不屑于与群芳争抢温暖的时辰。它选择在繁华落尽、天地清旷的时候,才拿出自己最珍贵的颜色,献给懂得,或不懂得的眼睛。
可是,我竟不懂得。我在这树下逡巡了十五年,春去秋来,我的目光掠过它初萌的绿芽,掠过它盛夏的碧扇,掠过它秋日微微泛起的黄边,却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真正地“看见”它,看见它在冬天里这惊鸿一瞥的、全部的生命华彩。我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不是对树,而是对我自己那蒙尘的、倦怠的灵觉。
人啊,大抵都是如此。对于身边最熟悉的存在,往往最为漠然。那每日拂过你额角的晨风,那夜夜陪伴你孤影的灯辉,那一条走了千万遍、闭着眼也能摸回家的路……你可曾为它们驻足过,惊叹过?便是在这斗室之内,与你呼吸相闻、命运相系的伴侣,即便她容颜秀美,性情温良,为你持家、为你忧喜,日子久了,那美丽也成了墙壁上的画,熟视无睹;那温良也成了案头的水,饮之不觉其甘。我们太容易将“拥有”等同于“看见”,将“习惯”错认为“懂得”,于是,多少静默的深情与庄严的美,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不上心”里,被我们轻轻地、永久地错过了。
这让我想起自己从前信笔写过的一首小诗,说的竟不是花树,而是厨房里一把最寻常的菜刀。诗里说,那刀,再锋利,再明亮,为你斩断生活坚硬的骨,切开岁月柔软的瓜,在钝哑的砧板上,奏着日复一日的歌……你会否在某个洗濯的黄昏,拭去它身上的水珠与疲惫,像怜惜一个老去的战友?是啊,我们可曾怜惜过那沉默的菜刀?又可曾珍视过那身边静静付出的人?
天色向晚,风又起了。金色的泪,又开始悄然飘坠。我弯腰,从厚厚的落叶中,拾起完整的一枚。它像一柄微型的、精致的金扇,脉络清晰,仿佛镌刻着无数我读不懂的、关于光阴的密语。
我将它举在暮色里,对着最后的天光,它薄薄的,几乎是透明的,却依然顽强地闪着金芒。
我小心地捏着叶柄,转身向家走去。脚步放得很慢,很轻。我要把这片金色的泪带回去,夹在床头那本最厚的书里。让它成为一个印记,一个提醒。从此以后,当我推开那扇单元门,我不仅会看见它,我还会看见许多我曾忽略的“它们”。而我更要学着,将目光,多多的、温柔的,投注到那身边人的身上,去发现那被岁月磨损却依然动人的光辉,去欣赏那被日常覆盖却不曾凋零的美。
然后,真诚地,为她们赞叹,为她们,抒一声温热的情。
门前有棵银杏树。其实,它一直都在那里。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杨玉强 ‖ 梁山黑猪略记
- 下一篇:下一篇:「随笔」李杏凯 ‖ “快活林”里故事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