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人到中年才渐渐读懂我的外婆，慢慢回过味来发现她真是个勇敢又倔强的小老太太。记得小时候外婆家的墙上一直挂着本手撕日历，日子每过一天，日历就撕下一页。但对于一个疾病緾身的老人来说，那本日历于她而言更像是某种生命的计时器，每天早上起来撕一页，大概心里会默念：又多活了一天。

外婆出生在四零年代一个美丽的湖南侗族村落，她们那一代人一生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到晚年时她一直被心脏病折磨，毫无疑问她没能逃过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魔咒。在2001年的农村，那一亩三分地的收入，甚至支撑不了外婆一次住院的费用，更别提长久的医疗费。尤其是在她重病之后做生意的小舅破产了，两个舅舅只有外出打工挣钱，才能维持一家老小的开销。

那个年代农村的爱和孝顺同样沉重：想要孝顺，就必须赚钱才能续命；要赚钱只能远走他乡；远走他乡就没法床前尽孝、端茶倒水。有点像大话西游：想要救紫霞，就必须打败牛魔王，要打败牛魔王，就必须变成孙悟空；想要变成孙悟空，就必须戒掉七情六欲。

不仅如此，大舅离婚留下了上小学的表弟，小舅离婚留下了上幼儿园的表妹。生病的孤寡老人加上留守儿童的组合，心酸又无奈，却是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家庭的缩影。

子女方面唯一让她感到一丝慰藉的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会在每次难得休假的时候，在外婆家忙前忙后，洗衣、做饭、种菜，时常一忙就是一整天。外婆默默地看着，总是心疼地叫她歇一歇，妈妈总是笑着说不累。

都说少数民族的女子能歌擅舞，外婆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喜欢喝歌跳舞，时常出现在乡村文艺汇演的舞台上。我听过她的山歌独唱，唱得很好听、很有感情、台风很稳。站在台上放声高歌的那一刻，她就是自己的光，照亮她那即将枯萎的生命和许多不被看见的角落。我想在与病魔对抗的日子里，这或许也是支撑她勇敢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最后那两年外婆的身体到底还是不行了，她每次表演完总是会有些不舒服，有时候休息几天就能恢复元气，严重的情况病情复发需要住院。小时候经常听亲戚劝她静养，不要折腾了；妈妈也曾红着眼框，苦口婆心的劝过。这个酷酷的小老太太依旧我行我素，直到浓重的舞台妆再也遮不住她那一身病气为止。

那时的她只是太渴望光了，就像一个即将坠落黑暗的生命，总想在下坠的过程中抓住点什么，贪婪的享受照在身上的那一点微光。哪怕只有一点，便可温暖她那颗慢慢变凉的心，就能生出勇气面对孤独、疾病和死亡。

我想她的心里大概是算过一笔帐的，是痛苦的多活半年、一年，还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少活些时日？无论怎么选，其实真正承担后果的人只有她。再爱她的人都没法为她承担疾病带给她身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伤害。大多数农村老人在面对这种情况，会选择安安静静的等死，只有她是个“异类”。

大概也只有这样，当她站在今天的清晨去撕下昨天那页旧日历的时候，会满怀期待下个月即将上台表演的日子，才会从心底觉得：真好，又多活了一天。然而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在外婆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安静等死，而是跟村里的老人一起用竹子扎正月里舞的龙，她手艺很好，没生病前手艺更好。

那年的元宵节过后外婆就永远的离开了人世，正月里她亲眼看到自己扎的龙在黑夜里被年轻的生命舞动的样子，光彩夺目，好看极了。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从古至今天，无论哪个阶层都是如此。两千年前秦始皇给出的答案是派徐福去东海求长生不老药；六百年前朱元璋临终前下达的最后一道圣旨是“让太阳站下”； 北宋名将杨业被俘后绝食而亡，成为忠义的精神象征；中华五千年，从不缺舍生取义的勇士。面对生死每个人交出的答卷都不一样：有人重如泰山、有人轻如鸿毛、有人心有不甘、有人从容赴死。历史没有给出标准答案，你我都是普通人，你要相信，你写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而外婆所写的答案我年少时读不懂，人到中年才觉得妙。正如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最后那段话：我之所以写徐霞客，是想告诉你，所谓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与一件事情相比，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