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刘博庆 ‖ 荫庇
出了丽水城,往西南去,山越来越深,路越来越绕。车子在仙霞岭的皱褶里爬了好一阵,才看见一个村子,叫应村。四面是黛青的山,山上云雾不散。村子不大,四百多户人家,傍着一条清亮的小溪,青瓦白墙,错错落落。溪水不急不慢地流,日子也是这么不急不慢地过。
应村有八百多年了。村口立着一棵老樟树,怕有五六百年,枝叶铺开,能荫住小半个晒场。树下总有几个老人在歇凉,晒太阳,说话,或者就只是坐着。这是村里的风水树,也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村里的许多事,都在这树影底下发生。
天麻麻亮,石板路上就有了人声。是雷丽花,挽着个挺大的竹篮子,在巷子里走。她走到周挺傅老汉家门口。门开着,老汉正在灶下烧火。
“大伯,有脏衣裳没?拿来洗洗!”雷丽花放大声音喊——周大伯耳朵背。
老汉“哦哦”应着,忙从里屋抱出一小堆衣服来。“又麻烦你,又麻烦你。”他把衣服递到雷丽花手上。
雷丽花接过来,塞进篮子。“这两日身子可好?缸里水满不满?”她照例问几句。
“都好,都好。”老汉笑着点头。
雷丽花提了篮子,走了。篮子里除了周大伯的,还装着其他几户孤寡老人的衣裤。她是村里敬老洗衣队的一个。这洗衣队,没人任命,也没花名册,都是村里四五十岁的妇女,自己凑到一块的。谁有空,谁就出来走一圈,把那些没儿没女,或者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家的脏衣服收去洗了。洗好了,晾干了,再送回去。日子长了,就成了习惯。像雷丽花,做这个好些年头了。村里有多少孤寡老人,住哪条巷子,谁身体差些,她都清楚。
老樟树底下坐着周云峰老汉,七十九了,精神头还好。他喜欢坐在这里,看着溪水流,看着人过往。有人问起村里人怎么都这么帮衬老人,他就用拐棍点点地:“老规矩了!一辈一辈传下来的!”问他这规矩哪来的,他就指指村东头的小礼堂,“那里面供着本书呢,老书,《应村纪略》,嘉庆年间的!开头就讲这个‘孝’字!”
小礼堂有些年头了,里面还真放着一册《应村纪略》,纸页都焦黄了,竖排的字,墨色也淡了。前面几页说的就是“善体亲心”才是真孝,华衣美食不过是表面。这话落到应村,就成了实实在在的过法。
村东头何家老屋前些日子不太平。何土根老汉快八十了,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留下两个儿媳妇在村里带娃。老汉自己住在老屋里,吃饭就隔着道矮篱笆递过来,有时冷有时热。邻居们看在眼里,背地里摇头叹气。
“老娘舅”周岳运坐不住了。周岳运在村里有些威望,专管些家长里短的难事。他夹着个旱烟袋,先到大儿媳家门槛上坐了半天,又到二儿媳家灶间坐了会,吃了口饭。也没说太多大道理,就讲村口周老汉怎么快活,讲雷丽花她们洗衣裳,讲那本老书上的话。末了,他磕磕烟锅灰,站起身来:“老爹的饭食,你们两个轮流送过去,要热乎的。该出的生活费,按月给。”两个媳妇低着头,答应了。后来,何老汉屋里就常看见两个媳妇的身影,篱笆缝里递过来的饭菜,碗摸着总是烫手的。
规矩不光是嘴上说说。村便民服务中心,一间小屋子,木窗总开着。会计周利军坐在一张旧木桌子后面,桌上摊着本厚厚的册子。
一个刚下田的汉子,裤脚上还沾着泥巴,大步走进来,从怀里掏出三张红票子,啪地放桌上:“我爹的,这季的!”
周利军也不抬头,接过钱,翻开册子,找到那名字,一笔一画记上。汉子看着名字写定了,咧嘴一笑,转身又走了。这是应村的一条铁规矩:谁家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儿女每季至少要出三百块钱生活费。钱不多,但稳稳当当地交到村账上,老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用了就去支。儿女在外也安心。这规矩是全村人开会定下的,都同意。
重阳节这天,村里最热闹。祠堂前的大空地上,早早就摆开了十几张大方桌。天没亮透,各家各户的灶屋就飘出香味。这是“百孝宴”,村里凡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今天都是客,来吃饭。
时辰到了,老头老太太们被儿孙搀着、扶着,慢慢过来,在长条凳上坐好。各家妇人端着自己家的碗碟来了。青花大碗里盛着刚出锅的红烧肉,粗瓷盆里装着白生生的豆腐,竹篾篮里是水灵灵的时鲜菜……没多会儿,桌上就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不用人喊开席,都晓得吃饭了。
娃娃们最忙活,在桌子间钻来钻去,踮着脚给自家的太公太婆夹菜:“阿太,吃这个肉,煮得烂!”“外婆,你尝尝这个笋!”老人们笑开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露出豁了的牙。媳妇们也都过来了,捧着自家泡的土茶,挨个给老人敬上。敬完了茶,媳妇们转到老人身后,
有的握拳轻轻捶背,有的伸手慢慢揉肩。一时没人高声说话,只有碗筷碰响的声音,吃得香的声音,再就是老人满意的叹声。这声音,像晒场的太阳,暖烘烘地罩着祠堂前这一小块地方。
吃过饭,还有个事。在村委会的土墙上,新贴出一张红纸,上面是今年大伙选出来的“好儿媳”名字,三个。怎么选的?平常日子,一家一户过,谁对公婆好,对邻里和气,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到了时候,七嘴八舌一提名,就定下了。名字写在红纸上,端端正正,分量很重。也有做得不好的,名字不上红纸,由周岳运他们几个“老娘舅”上门去说道理。村里人都爱面子,被说过几回,慢慢也就顺过来了。日子一长,墙上那红榜的名字,就成了村子的脸面。
村后山坡有个小院,住着傅廷岳老汉,八十一了。他记性好,常摇着蒲扇说古。说他小时候,晚上没电灯,点油盏,火苗一跳一跳,一大家子人围坐。长辈讲的,无非是些老话:“做人严诠呈,这是他最早伟晶把理放在心上。”他娘没上过学堂,不识字,可把公婆伺候得周
雷丽花的闺女也大了。放了学,小姑娘不用叫,自己就到溪边,寻块皂角,蹲在青石板上,帮娘捶打那些厚厚的老人衣裳。棒槌敲在湿衣服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村里新添了哪家孤寡老人,雷丽花心里有数,女儿看着也记下了。
村支书傅俊杰有时坐在村部小台阶上,望着被搀着、扶着走过的老人。应村八百年,规矩并非一成不变,如《应村纪略》字句多次增减,但“孝”的根源,村里人世代坚守。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年节归来,带回新鲜事物和见识,也不忘按时将孝敬钱交到周会计的册子中。
日头偏西,山影拉长,溪水缓缓流淌。老樟树下,小女娃梳着抓髻,使劲牵着白发老太太往家挪。娃娃仰脸咿呀说话,老太太弯腰倾听,面带笑容。他们的影子先落在青石板上,又爬上土墙根,最后融入屋顶青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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