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云霞 ‖ 远去的牛车
牛是我国古代最常见的出行工具。比如史书中记载的“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孔子驾牛车出游列国”。魏晋时期,乘牛车还一度成为名士们的风尚。现在的孩子,不要说牛车,就连牛这种过去最常见的牲畜,恐怕也只能在画册或电视上才能见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远不如今天的私家车普及。牛是当时农村家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有牛的人家出远门,都会套上一架牛车。牛性情温顺,吃苦耐劳,人们常用“老黄牛”来形容一个人的任劳任怨和默默付出。有人发牢骚时,也会用“当牛做马”来抱怨工作辛苦。其实,牛远比马要辛苦。它除了耕田,还要拉车。
大姑家养了一头牛。大姑不是我的亲大姑,是奶奶到临沂城后认的干女儿。
那天,大姑坐着牛车进城看病,路过我家,见奶奶在家门口打袼褙,就过来讨水喝。奶奶见大姑脸色蜡黄,衣衫单薄,进屋给她沏了一碗油茶,又找出自己的旧夹袄给她穿上。大姑3岁上没了娘,见奶奶慈眉善目,就拜了干娘。奶奶给了大姑五块钱,又喊爸爸带她去看病。从那以后,两家经常走动。
我出生后,全家人搬进爸爸工作的煤场大院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好奇心也在不断增长。院子里的煤山、榆树的枝杈、墙夹道里的乱石堆,对我都充满了神秘感和吸引力,激发着我去探索。
大院南墙边,有一座废弃的防空洞。5岁那年,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壮着胆子,沿着陡峭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洞底。洞里面阴森森的,光线很暗,低洼处的积水淹到膝盖。我正扶着洞壁摸索着往前走,忽听“扑通”一声,水里发出一声巨响。我吓得撒腿就跑。洞的深处,有一束亮光。亮光下,竖着一排钢筋焊接的天梯。我手忙脚乱地抓着天梯爬出洞口。
惊魂未定,爸爸找来了。见我站在防空洞顶上,又见我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家后,少不了一顿责骂,从此我再也不敢踏进防空洞。
我家西边有条河,当地人叫大淹子,每年都有淹死的孩子。爸妈怕我出事,不许我出去玩。哥哥们上学,没有人陪我。无聊的我,就只能在院子里转悠。在梧桐树下捉“吊死鬼”,在夹墙的石头缝里逮蛐蛐。
夏天的一个傍晚,全家人正在院子里准备吃饭,忽听一声牛哞,一辆牛车拉着大姑走了进来。赶车的是个男孩,叫三毛,比我大两三岁。按辈分,他得叫我姑奶奶。
大姑60多岁,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袖斜襟大褂,青黑色的人造棉裤子,打着裹腿。小巧的绣花鞋里,藏着一双细尖的小脚。头发在脑后挽成低髻,罩着黑色发网。
我欢呼着跑上去。大姑下了车,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煮熟的青麦粒给我,又让三毛扛了一袋子萝卜,放到梧桐树下。大姑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地瓜、土豆、白菜、鸡腿葱,常常堆满我家灶房的墙角。听爸妈说,那些年,幸亏有大姑的接济,我们家才没有在困难时期饿肚子。
晚饭丰盛极了。不仅有喷香的烤麦穗,流油的咸鸭蛋,还有一盘大姑带来的凉拌羊脸。
大姑离我家有20多里路。每次来我家,都会住上一晚。有时和奶奶通腿,有时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那天晚上,大姑搂着我睡。她告诉我,乡下可好呢,可以抓崴子(青蛙)、抓蛤蟆捻子(蝌蚪),逮蜻蜓,扑蚂蚱……我被大姑说动了心,第二天她走的时候,我爬上了牛车。
我家住在城西,过了桥,走不多远就到了郊区。大片的麦田,撩得我心发痒。风一吹,麦浪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们沿着一条细窄的土路走,路的一边是杨树林,一边是青草地。风一吹,鼻腔里灌满了青草特有的香气。几只蝴蝶在草地上飞来飞去。路被车子压出很多硬辙。牛车走在上面,又颠又晃,像在旱地里坐小船一样。
三毛拿着牛鞭,有时走在车边,漫不经心地嚼着茅草根。有时跑到草地里,追赶蜻蜓。牛车走得慢。三毛追上来,手里拿了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兔子。我见了,也想下车摘狗尾巴草。三毛瞥了我一眼,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在空中炸开一朵小花。牛被这声响惊得一哆嗦,立刻加快了步子。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三毛得意地咧嘴大笑。大姑一把揽住我,边呵斥着三毛,边从斜襟下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我,说农村草多的是,到家给我编小狗小猫。
大姑家有前后两排院子。她和大哥一家住在后面一排,出门左手边就是用树干和稻草搭的牛棚。三毛一家住在前面的院子里。有时我去前面找三毛,路过牛棚,见牛无聊地甩着尾巴赶苍蝇,就学大人的样子,给它添一把草。每次给它喂草,它都会冲我哞两声。牛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从它的瞳孔里,能看到我的影子。
大姑家屋后有条小河,河面不宽,水流湍急处翻卷着雪白的浪花。三毛带我去放牛,常借口摸鱼,跳进河里洗澡。我不敢下水,就跟着牛到处走。
有一天,我听见草丛里有蝈蝈叫,追了半天也没逮到。玩累了,突然想起那头牛。转身一看,牛不见了!
我急忙往家跑。牛圈里空空的。我吓坏了,大声喊三毛。大姑听见声音出来,听说牛丢了,一边呵斥三毛去找牛,一边安慰我说,没事,牛认路,玩够了自己会回来。
果然,我刚跨过屋后的小石桥,就看见牛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快乐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几天后,爸爸骑自行车把我接回了家。
长大后,再去大姑家,就没有了车接车送的待遇,全靠步撵。仅有的一次坐牛车的经历,牢牢地刻印在脑海里。
1994年,我在枣庄工作。一天夜里,突然梦见了大姑。她穿着那身浅灰色的斜襟大褂,站在小石桥上向我道别,然后上了牛车。我怔怔地看着那辆牛车越走越远,最后竟然走进了防空洞里。过了一会儿,牛车从带有天梯的洞口出来,车上空荡荡的,四周一片灰茫寂静。我不知所措。隐隐约约,看见洞口隆起一座煤山,旁边立着一棵杯口粗的榆树。树的造型,像一位老人佝偻的背影。
醒来后,我头疼欲裂。不久,接到家人电话,告诉我大姑去世了。
人们常说,亲人间会有一种心灵感应。我和大姑之间,也许真的存在某种特殊的血缘。
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个梦,心里仍会隐隐作痛。那辆远去的牛车,连同大姑的身影,常在脑海中浮现。我想,也许是那头拉车的牛太老了,才会忘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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