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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夜话之一

来源:本站    作者:张世勤    时间:2023-07-12      分享到:

储物间

小顾是我与靠山胜景楼盘接触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每次见面,我都会问一次她的名字,可惜总记不住,我于是喊她小顾。既然是置业顾问,喊小顾便错不了。小顾并不在乎我怎么喊她,她的心思全在推介楼盘上。反正不管我怎么喊她,她都是微笑,而且尽可能往微笑里加进适量的糖,甜甜的,招人喜爱。要推介楼盘,必须先推介好自己。这一点看来她懂。当我站到沙盘前时,我其实已经喜欢上了:依山而建,一面漫坡,六个层级,形成六个台地。

每个台地六七座、七八座楼不等。六个台地,各自相对独立,又上下相互连通,错落有致,别有格局。住进来之后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见她,她都在忙着接听电话。叫她小顾,她其实根本顾不上我。有次,见她没接听电话,我赶紧搭讪:还没结盘?她说,基本结了,只剩一个储物间还没卖出去。

有一天,妻子高兴地说,我又买了个储物间。我问为什么?妻子说,一些杂物扔了可惜,有储物间,周转后,攒攒可以卖钱。妻子说,人家都夸我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随后妻子将大小纸箱、旧报纸、破桌椅,攒了一个季度后卖出去,卖了将近三十块钱。第二个季度,卖出去了不到二十元。买这个储物间,共花去三万多块钱,我晚上睡不着觉时算了笔账,这么下去,单是要把本钱顶回来,差不多就得需要三百九十多年的时间。我便惊出一身汗!妻子见我一直郁郁寡欢,夜里常常睡不着觉,便追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有什么事最好别瞒她。

我说,咱们两人未来的日子可能会很长,我怕扛不住。

妻子根本没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好在她没有继续往下问。

 

纠纷

有一部分业主进住了,有一部分业主正在装修。装修公司有很多家,有个家伙我叫不上名字,看上去五大三粗,老实巴脚,我心里喊他庄。当初他曾跟我联系,我也有意让他来做。但妻子反对,说看上去不太靠谱。我说,还能有比我更不靠谱的?妻子说,跟你可能真有的一拼。

有一天,妻子让我去物业中心缴车位管理费,看见老庄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他向物业反映,他刚装修完一家,但联系业主时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物业人员帮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无人接。

这事惊动了驻地派出所,来了两位警员,敌奇户和展朱阁。老庄领着他们去房子里察看。其中一个警员打电话时,听到墙里面电话响。经过前后排查,原来是老庄装修时不小心,把业主给装进一面非承重墙里面去了。

后来,我问老庄,干嘛要这样!老庄说,没遇见有他这么抠的,一天到晚,把我指挥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也没个设计,一会儿指挥砸,一会儿又要求补。我简直要崩溃了!那天我趁他睡午觉,干脆把他装修进去算了。

据老庄讲,这业主有个口头禅,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老庄说,我应该把他装到承重墙里面的。

 

遇见熟人

遇见熟人。熟人不是人,是一棵树,一棵老柳树,它具体叫什么名我不知道,我只喊它老柳。靠山胜景最拿手的就是绿化,楼房与楼房之间,台地与台地之间很开阔,全做成了景观。在这些景观中,树木占了很大一部分。

那天在小区散步,竟然意外遇上了它。它原本生长在司息河岸边,高大魁梧,我读小学时,在它树荫下上过体育课,读中学时每周从它身旁经过,彼此已经熟悉到可以对话的程度。我感到很奇怪,我说,你怎么来了。老柳说,说的是呢,我也没想到老家会把我卖了。我说,老家可能也是好意吧,想让你进城风光风光。老柳说,我老远就认出了是你。我说,是啊,我们老朋友了,我本来还计划着什么时候回去一趟,回去,肯定找你,再坐上你肩头,跟你说说春暖,话话秋凉。老柳说,你还敢往树杈上坐啊,忘记你的屁股了?老柳所说,是我小时候屁股曾被它划伤过,并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我自嘲道,是的,我现在的屁股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想在外面做个坏事都不敢,很怕被人记着。我看到老柳的情绪并不是多么高涨,老柳说,都说城里好,可我怎么总感觉在城里不如在乡下自在呢!并问我,你呢?我抬头看了看天,并没说出话来。老柳说,你还能想回去就回去,可我呢?我说,你是不是又想你身旁那棵树了?

那棵大槐树,老槐!老柳说,不想。我问,怎么了?老柳说,老槐去年就被伐掉了,给村里过世的老陈头当了棺木。我说,看吧,你的命总归比它好些。我指指近处的一扇窗子,说,我就在那里面,你在外面,难得咱们这么近,没事互相看一眼,很方便。

后来有一天,我在五台地的一个景观区放风,物业上有几个负责绿化的人聚在那里闲聊。一个说,那棵新移植过来的大柳树,天天往下掉叶子,就跟流眼泪一样,这才几天工夫啊,朝向家乡方向扎出来的根,就已经长出去了几丈之长。

我一听,他们说的应该是老柳。我略感惊异又略带惊喜地问,有这事?

那人说,还好,被我锯断了。

当天晚上,我趁着夜色去悄悄看望老柳。在我细心给它包扎脚上伤口的同时,它也用树叶一遍又一遍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们虽然仅仅一窗之隔,我经常看它在晚风中摇摆,但它可能并不知道我每每会在长夜中失眠。

我并不敢多拿眼光去看它。它原本是一棵魁梧的树,可现在,在新地方,它必须得有好几根木棒搀扶着才勉强站得住。可能它还不明白,在城市它得借助外力才能站得住脚跟。

 

一个女孩找上门来

我叫不上她的名字。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也是一只夜猫,晚上睡得很晚。早晚没关系,关键是她喜欢裸坐在阳台上。当然,可能她也知道,这种行为自然还是夜深一点为好。除晚睡之外,她还有一样爱好跟我一样,吸烟。但她吸烟的姿势比她裸着的身体更具魅惑。跟她的魅惑效果比,我根本就不配吸烟。

她一手托腮,身子前倾,烟头偶尔明灭。她可能并不舍得把小区完整的夜晚,无端烧出一个黑洞。客厅的灯是关着的,深夜中靠山胜景的灯火已经暗淡,但月色透出的微光,仍然足以把她的剪影幻化为最美的构图。因为她习惯了身子前倾,那么垂下来的两个胸就更为突出,更有味道。

蓝布牛仔,小白扣。黑小衫,露脐装,小蛮腰。肩上披着精心打理过的直发,两只胳膊像是瓷做的,其中一只的手腕上束着黑项圈。我打开门,不知道她要找谁。她说,我就找你。这更让我摸不着头脑。

她说,我住你对面,你知道的。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个大概。我说,小罗啊。她一边进门,一边问我,你喊我什么?我说小罗。她想了一想,然后笑了,说,你喜欢这么叫,也行。我是想,她既然喜欢夜裸,这么叫应该也合适。再说,我从来都记不住陌生人的名字,问了也是白问。

我们在阳台上坐下。在坐下之前,她从多个角度向对面望去。她望向对面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种姿势都很美。我说,我晚上睡不着。她盯了我半天,然后反驳我说,谁说夜晚就一定是要用来睡觉的!单纯用来睡觉岂不可惜。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表达,我并不是故意要去看她。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说,我并不是怕你看,而是怕你拍。我马上申辩说,我没拍。

她说,我看你有时两手举着,应该不是手机就是相机。我说,不瞒你说,我是假装手里握着一筒长焦望远镜,我已经习惯了想象,想象有什么就有什么。望远镜也是,我想象它是长焦的,可以看得很远,看得很清,而且我认真试过几次。这么说吧,我其实并不想看得太清楚,我认为还是不清楚会更美一些。我问她,你喜欢夜?她说,是的,你不是同样也喜欢吗?我说,我是因为晚上睡不着,我妻子说我是个病人。你今天来得倒是时候,她不在家。她说,你们的行动规律我很清楚,就是因为知道她不在我才过来的。我看着她,问,那么你来我这儿是……我在心里想她应该是来斥责我、揭发我甚至是起诉我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瞅我妻子在,她达到的效果才可能会更好一些。她倒岔开话题,问我对她的行为怎么看,什么感觉。我便实话实说,太媚惑。她说,你有烟吗?

我说,有。我替她点上。她一边吐烟圈一边说,因为生活中感觉不到一丝一点的媚惑,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做成标本。我说,所以你便裸?她说,是的,尤其夜里。只有脱得一丝不挂,我才觉得轻松。她并且拿月亮说事,说,你见月亮什么时候穿过衣服,哪晚不是光溜溜的?我说,其实月亮有时也穿。啊?她望着我。我说,有时它会穿上几片云彩。她笑,说,看来月亮还不如我。我说,那肯定不如。我继续说,我其实也很想裸,只是苦于没有你这样的身材和姿色,我怕自己一裸,会倒掉整个小区人的胃口。这些年来,我甚至一直想做一个坏人,可一直做不成,这也成为了我苦恼的原因之一。既然你来了,你可否给我一些指点,我该向哪个方向更做些努力?她说,这可不是所有人随随便便说做就能做的,以你的智商我断定你很难做的了坏人。她说得很肯定,这让我心里不禁充满了些许的悲伤。我问她,那如果我想自由呢?她说,我比你还想。

临走,她再次落实我是否拍过。她说,那是些忧伤的底片,除了你不会有人认为美,我想还是由我自己来保管为好。我说,可我真的是没拍。在她临出门时,我又补了一句,我的心早已拍不出映像。

 

多出来的一个保安

我想跟老荆打听下这个女孩的情况,老荆竟不知道小区里还住着这么个女孩。我说,她吸烟,难道她房子里的烟火器就没报过警?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跟老荆相熟就是因为此前我一吸烟老荆扛架梯子就上来了,说,物业说你家烟火警报器又响了。每次,老荆把梯子从这间屋挪到那间屋,看一圈,说,并没什么问题。这么反复检查过多次后,烟火器无端报警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但我跟老荆却熟了。他显然并不姓荆,姓什么我问过,叫什么我也问过,可惜总是记不住,我就喊他老荆了,报警的荆?老荆也吸烟,他说,把客厅的推拉门关上,咱们到阳台上吸,不然又得报警。我问,咱们物业中心现在多少人?老荆一下瞪大了眼,这事你也知道?老荆的反应让我感到奇怪,因为我跟他没多少话题,不过是想找出个由头,好一起扯着闲聊。问物业有多少人,也是因为我觉得靠山胜景的物业做得还是不错的。我问他,怎么回事?

老荆说,真是怪,我们的全体人员会议常常是晚上开,每次开,总是多出一个人。开始大家都没注意,但有人嫌开会无聊,为了耗时间就在心里默点人数,这一点不打紧,点来点去,总会多出一个。有人悄悄把此事报告给了物业经理。经理不信,开会时他趁副经理讲话的空,在那儿点,确实,怎么点也是多出一个。但多出的这一个到底是谁,却怎么也找不出。

经理的脸当时就被吓得煞白。经理私下给每一个人谈了话,让大家守住这个秘密,暂不外传,待查个水落石出再说,免得引起业主不必要的惊慌。我说,你们肯定是数错了。老荆说,怎么会是数错了呢?

这时,窗外小路上有个保安开着巡逻车驶过。我说,还是开巡逻车好,一看就是那么回事,开巡逻车才配得上靠山胜景的品质。老荆说,是,保安们都开巡逻车。我说,可我见过有个保安一直是骑自行车的,而且车子还很旧。老荆一下又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说,我晚上睡不着,除了坐在阳台上在那儿假装思考之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下楼,一个台地一个台地地胡乱转。每次都能碰见他骑辆破自行车,也在那儿一个台地一个台地地巡视。有一次,在五台地,我看到他连人带车一起翻到四台地去了,奇怪的是没有出现声响,也没听到他发出惊叫。我想这怎么回事,赶紧下到四台地去察看。我并没能从树丛中找到那辆破车子,倒看到他已经走远了。我想追上去问问他受伤没有,但他走得很急,一直走到六台地,出了靠山胜景的后门,然后往后山上去了。老荆听我这么说,把手头的烟一下捻掉,扛起梯子就往楼下跑。

为这事,老荆后来专门过来了一次,跟我说,查清了,多出来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我问,他不是你们的保安吗?老荆说,是,但不是现在,过去是。

这事发生在楼盘交房前,他那时还是属于工地保安,听说他是个很尽职尽责的人,靠山胜景的地形结构决定了当初工程作业面的复杂,土建时台地与台地之间不是悬崖就是深沟,不可能加栏杆,有天晚上他连人带车都翻下去了,等到早上施工时大家才发现了他。大家觉得后山风光很好,就把他抬到山上,埋了。

大家都知道他对靠山胜景有感情,因为他一直说等楼盘开盘,他会第一个选房。他对拥有一座房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事实上,小顾给你说的只剩一个储藏间没卖并不准确,而是到现在还空着一套房子。我问,为什么要空着一套房子?老荆说,这事现在能回答了,原来还真说不清。开盘后,有一天夜里,售楼处忙了一天,正要关门,这时进来了一个人,说要选房。选好后,置业顾问让他第二天到财务缴定金,他说钱他已经带来了,想请她们代缴。既然客户坚持,她们也没多想,就留下了。但等到第二天,她们想替他缴财务时,才发现哪里有钱,昨夜放钱的地方这时候只残留着一撮灰烬。

我说,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开会他还来参加吗?

老荆说,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呢?

老荆说,前两天,经理找了个晚上,带着几个人,

专门上了趟山,给他烧了些纸,跟他说,现在小区一切都很正常,让他不用挂念,好好休息。小区有活动时,会主动去请他。

他叫什么名字,你们知道不?

老荆说,大家都喊他小保。

楼下储藏间里有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妻子一直没舍得卖,想起小保的遭遇,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夜里再去楼下转时,我取出自行车,想体验一下小保的心情和感觉。骑着自行车,一个台地一个台地地转,感觉就是不一样,特别两个台地之间坡度较大,上行时虽然有些费力,但下行时就很拉风,感觉自己跟飞起来一样。我想跟巡逻车比比到底谁快,可是每次不等我靠近,巡逻车上的保安总是掉头就跑。

 

中药房

有个电话打进来,号码陌生。我接了。对方说,你预约的时间到了。我说,我没预约。对方说,是你妻子替你约的。

我问过后,终于弄清楚,对方是三台地的中药房。

之前,就听妻子多次说起,三台地的中药房很火爆。靠山胜景利用两个台地之间的落差,除六台地之外,每个台地都建起了一排商铺。这些商铺都成为了旺铺,中药房进驻时,并不被人们看好,但很快却经营得风生水起。

我不明白小罗来找我的事,为什么妻子会知道。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应当是小跑给妻子提供的情报。小跑,是我喊他时的专用名,他的真名叫什么,我没问,问也记不着。喊他小跑,是因为他在业主群里的昵称叫一路小跑。小跑是个很勤快的人,跟他的昵称一样,经常见他一路小跑。我不知道为什么妻子一直认为我有病,而且病得很严重,并且认为我所有严重的病症都是由睡不着觉引起的,如果继续往偷窥和偷拍方向发展下去,情况肯定会变得更糟。

特别是听妻子说,物业经理专门找过她,让她劝劝我,晚上没事下楼转转不是不可以,但尽量不要骑自行车,时间最好也不要太晚。再就是,他们物业有时候晚上会开会,是内部会议,内容主要是研究和部署业务工作,让我也不要随便去参加。如果有必要,物业会邀请业主代表参与。所以妻子认为我的确是病了,必须赶紧医治才好。其实此前,我看过西医,也去过街上的一家诊所。记得在街上的那家诊所,我跟大夫说,我病得很重,经常浑身麻木毫无知觉。大夫很认真,对我周遭进行了检查,最后确准我的问题主要出在嗓子上。大夫说,你先前肯定遇到过很多需要你大喊一声的事情,但你一句都没有喊,时间一长就把所有神经都给憋坏了,所以今后你必须尝试着去大声叫喊,甚至是大声骂人。我说,我现在喊不出来了,而且也不想喊,骂人可以,但我可以骂自己吗?

大夫说,你骂自己肯定不行,骂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听大夫这么说,我俯在他耳朵上悄悄说,也许你说的对,因为我是个偷偷写小说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是小声地说,没敢惊扰过任何人,包括我的读者。当然,我可能连一个读者也没有。我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大夫看看我,摊开处方签,板着脸,从身后找出了一部厚厚的文学评论著作,从中仔细往外挑拣出了一些合适的词儿,开成了处方,并嘱我一早一晚按时服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精神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有好几个夜晚我都没有再听见靠山胜景小区里的狗叫,包括赵家的狗。但妻子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就诊,我的病情并不是轻了,而是在不断加重。我的话越来越少,总是长时间坐在阳台上发呆。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也被妻子当废品卖了,听说卖了 40 多元,比积攒一个季度的废品卖得还多。我越来越重的病情让妻子的眉头越蹙越紧,这让她更加坚定了去看看中医的想法。妻子的解读是,西医主要是治硬伤,而中医可以治软伤。

此前,她就向我推介过,中药房里有个老中医坐诊,水平挺高,自打他来之后,他的瘦身大法让小区里的中年妇女们全都瘦了一圈。妻子的意思应该是他医术高明,无所不能,所以我的病他不仅能治,甚至属于手到擒来。

我去了三台地,进了中药房,老中医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我不想问他的名字,问了我也记不着,我喊他老钟。老钟一见我,就黑了脸,很生气地跟我说,你呀,再来晚一点就麻烦了。我问,怎么了?老钟说,还怎么了,一看你就是已经六十多岁的人。我说,这怎么可能,我才刚刚四十多岁,离五十还有好几年呢!

老钟问,你是不是至少半年多甚至一年没有那种生活了?我说,是。老钟说,你也根本不想,对不对?我说,对。老钟说,这不就得了。我说,那可不是,你不知道,现在街面上刚刚新流传着至少三起有关于我的绯闻,每一起都足够生猛和香艳,说来让我自己也都十分艳羡,垂涎不已。老钟说,这很正常,绯闻和你的实际情况肯定不会一致,如果一致那就没有意思了。我瞪大眼,老钟说,这就是生活的精彩!

我说,到现在我还一起也没摆平呢!老钟说,你为什么非要去摆平呢?让它们在外面绯着不是挺好吗!

我说,老是绯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有法治吧,西医不行中医总该行吧?老钟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不扯那么多。

 

飞天图

我提着一摞中药,从中药房里出来,感觉有些走不动,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好在有人把我扶住了。扶住我的人正是一路小跑。小跑说,怎么,你病了?

我问他,我的年纪是不是很大了呀?小跑说,不大啊,怎么看你也是正年轻着呢。我说,你知道老钟刚才怎么说,他说我六十多岁了,各种器官严重老化,全身虚,再晚来一点他就是华佗再世,也恐怕调理不过来了。按他说法,我只能精神矍铄地跟大家拜拜。

小跑问,老钟?我说,嗯,就是里面的老中医,中医的钟。小跑说,他的话你听着就是,别当真,也别生气,遇见这院里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这么说。

我说,我没生他的气。小跑问,那你是生谁的气?我说,我生中医的气。我担心好端端的中医,怎么会跑进了这样的医师,中医迟早会毁在这些人手里的。

小跑很热情,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一直搀扶着我进了家门。他对我家不陌生,妻子跟他走得近,他也挺愿意跟妻子说长道短的,诉说自己的痛苦。他的一路小跑,并未给他换来业主们的赞誉,倒是因为热情愿揽闲事,经常与业主们发生纠纷,甚至有时会被业主骂得狗血喷头。我曾亲眼看到他不厌其烦地摆动一台地那九个石球墩。这些石球墩是为阻止车辆进入楼前空地而设,本来有提示牌已经够了,但指示牌根本阻挡不了。于是象征性摆上了两个,但仍然不解决问题。于是从两个增加到了三个,后来又从三个增加到了六个,后来干脆一长溜摆出了九个。

其实违反规定来回走车的就那么一两个人,同时经常投诉物业不作为的也是这一两个人。有次,其中一个人又走车,这次是因为拉了东西,因为又找物业专门批了通行条子,所以是可以通过的。小跑正从此路过,本来没他的事,他看业主不便,便停下来帮业主挪动石球墩。业主的小儿子凑在一边看热闹,石球墩一滚,正好把孩子的脚给砸着了,为此小跑不仅赔上了一个多月的工资,还失去了季度优秀员工的评选资格。

妻子对这些很看不惯,常常私下里安慰他,并帮他支些招数。妻子很无奈,因为她是业主,她也不便光明正大地站在物业一边。因为小区的主流舆论,物业永远是错的,属政治正确。

我让小跑进来坐,他也没客气。我们没在客厅,也没去阳台,而是直接去了书房。只要在书房里坐定,我才能最快速度地恢复正常。小跑不吸烟,我点上自己吸。

小跑打量着我并不大的书房,然后发现了我书房里挂着的画,他说,这画真好。

小跑所说真好的画是一幅十二身飞天图,这是敦煌第 282 窟里的一副图案。十二个女子,个个曼妙,她们头束双髻,上体裸露,腰系长裙,肩披彩带,身材修长,逆风飞舞,身轻如燕,天女散花。她们有的演奏腰鼓,有的演奏拍板,有的演奏长笛,有的演奏横箫,有的演奏芦笙,有的演奏琵琶,有的演奏阮弦,有的演奏箜篌。她们每一个都像是天地精灵,鲜美靓丽。每一个仿佛都身怀绝技,婀娜多姿。我曾三去敦煌,去那个看似荒凉但我却感觉是生机无限的地方,这幅画便是我第三次去敦煌时买回来的。我把它挂在了书房。自从有了这幅图后,我的梦突然多了起来,一会儿梦见昆仑山,一会儿梦见祁连山,一会儿梦见天山。

那可真是“风播楼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梦里的我不断在嘉峪关和玉门关之间进进出出,看到很多使臣将士商贾僧侣等等人头攒动。那段时间我特别忙碌,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在阳关,我竟遇见李白正在那儿写诗,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不错,写的好。只是在写出这两句之后明显发现他再没什么词了,我说,你让开,结果我没怎么费力就给他补上了“霓裳曳广带和飘浮升天行”这后两句。李白脸红红的,跟刚喝过酒一样,在那儿拍手叫好。总之,不止我的病情好转,我的生活和事业也都明显出现了腾飞的迹象。我感觉我已经通过敦煌打通了西域,通过藏经洞打通了天地,通过飞天女找到了自由,通过跟李白过招提升了酒量。

小跑站在画前,看得很仔细,看得很激动,说,真好。我也不知道他是真懂画还是不懂画,但他说好自然有他说好的道理。

他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哎,你快看这个!

我说,怎么了?他说,你看,像不像小顾?他用手指了画中的一个人。

我凑过去,一看,还真像。我说,不瞒你说,我每天都要看一眼这十二身飞天图,却从来没发现里面还有个像小顾的。我问小跑,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我这么问他,是因为热心的妻子曾用心用力地撮合过他们。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确很般配。据说,他们也曾热络过一阵,但后来分开了。

小跑说,我们已经很少联系了。

为什么?

这个楼盘结盘后,她又去了另外一个楼盘。

我问,你怎么不随她去?

小跑说,我喜欢做物业,给业主们服务。

那么你们不成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卖楼卖的。

这怎么讲?

小跑说,卖楼让她开阔了眼界,见识了人,特别是见识了太多有钱的人。应该是这吧,反正是她看不上我了。

我问,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她?

小跑虽然没回答我,但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从十二个难分伯仲的女子中,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有个小顾。说实话,那女子跟小顾并不是很像。

有一天,我坐在书房里,无所事事,默默出神,突然想起似乎好久没见小跑了。我起身想看看那幅十二身飞天图。这一看不打紧,上面竟少了一位。少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跑说的那个小顾。我问剩下的这十一个人怎么回事,她们却都不说话。她们倒是停止了飞舞,有的在吃李广杏,有的在吃敦煌瓜,有的在吃西部酒枣,其中有一个正从樱桃小口中往画外吐着阳关葡萄皮。

我第一时间去了物业中心,但反映情况后却没一个人理我,当然,我也看到他们确实都很忙,每人手里都有一摊子事。我给驻地派出所打电话,敌奇户和展朱阁两位警员很快就过来了。他们仔细看了一会儿画,然后说,你举报小跑偷了画中人缺少证据啊。我说他们谈过恋爱,警员说这不能证明。我说他心里一直还在记挂着小顾,警员说这也不能证明。我说小跑来过我的书房,专门评点过这幅画,警员说他是物业,去哪家都正常。我说但他认定画中那个人就是小顾,警员说这条线索倒值得参考。我说,更大的嫌疑是小跑辞职了,而且是突然辞的。他为什么要突然辞职,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警员说,这点我们已经了解过,他的确辞职了,但他辞职有别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业主们不能理解他。比如说你吧,他好心好意把你搀扶回来,你不是照样举报他犯了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