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我和 X 争论的是动物和人类谁最凶猛。当今世界，肯定是人类比动物凶猛，但 X 认为如果人类再这样搞下去（他有很多理论和数据作为支撑），一定会被动物灭掉。如果人类果真被动物灭掉，那么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H 说，那还用说，变成超级动物园呗。虽然我先跟 H 认识，但 H 是后来加入我们争论的。再之后，我们的争论日趋扩大和深入，通过争论，我们三个人各自明确了立场 ：我认为未来人类将是一种全新的“超人类”。H 说，那就是美国的超人、蜘蛛侠、美国队长……我说不尽然，我想象中的“超人类”应该没有美国电影里的“超人”那么“能争善斗、除暴安良”，而是那种具有现在人类无法比拟的“具有超智慧超能力、超能量的全新人类”。X 始终认为人类自身已经到达物极必反的状态，只是时间罢了，早晚有一天会跌入谷底，压死人类的最后稻草很可能是国与国之间互投核弹，最终致人类灰飞烟灭的结局。果真到了这地步，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动物，当然也会被核辐射，但依照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后核辐射的生态状态，动物们很可能会吸收核辐射，之后变异得更加凶残，并以凶残的本性繁衍下去。所以 X 认为，人类一旦没有了后代，凶残的动物们一定会独霸世界 ；H 倒不这么认为，她说，第一，人类不会没有 ；第二，人类也不会这么傻，想造超人就造超人，想投核弹就投核弹，你们把人类的生命力和智商看得太低了。H 虽没有恰当的理论和经验作为其观点的支撑，但她强调自从有了人类，到现在我们依旧是人，至于以后我们还是不是人，这谁都不会知道，至少我们现在是人，这就够了，自从人类出现，人类才是世上最可怕最凶残的“动物”。我们为驳斥对方各自写了论文（我们的学历都不低，我毕业于哈工大机械制造与设计专业 ；X毕业于北大中文系 ；H 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法学院）。后来我们仨越写越带劲儿，竟把论文写成了小说（这是 X 的建议，显然有利于他）。我写的小说名字叫《超人类凶猛》；X 写的小说叫《动物凶猛》；H 写的小说叫《人类凶猛》。我在小说中描述的超人类乃是科学家对人类从生物医药化学物理电子科技等利用全方

位科学手段，将人类层层改造，继而一代代繁衍出全新的人类。比如说量子技术发现了量子纠缠现象，科学家可能将这种“纠缠”作用于人类基因，让人类在自身的躯体上也产生一种“具象纠缠”，和思维上的“意念纠缠”；包括现在研发出来具有人类思想和行动的机器人，已经具有像人类大脑一样的神经系统，甚至以后还会给机器人再造皮肤、血管、脊髓、内脏和其他神经系统，同时对机器人进行类人基因改造，使之真正变成“超人类”。当超人类具有人类一切功能之后，恋爱与生育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而这种超人类身体里的基因、骨髓和血液却是由高科技生物化学电子等科技手段打造的，当这种超人类一代代繁衍下去，终有一天会脱离当今人类的本性，而具有当今人类无法拥有的超智慧、超能力和超能量，最终将每一个人都变成具有先知、先验能力的“神人”……如此，我们一边写小说，一边驳斥对方。就在这期间，X 两条腿的根部各长出一小截儿骨头。

在我们的争论日趋白热化之际，X 将他的小说《动物凶猛》洋洋洒洒写了一百多万字，我全看了，没看出什么名堂，至于驳斥我的论点、论据、论证也毫无立锥之地，尽是学术界早已盖棺定论的东西。至于书中运用小说笔法意淫出来上百个毫不相干的长长短短故事，倒蛮有意思。我和 H 是他的第一读者，我给 H 念他的手稿，每次念，她都强迫自己听，从她的面部表情看，她显然不爱听，而且有一次吃饭我念给她听，她还反了胃。就在 X 被送入特殊机构治疗期间，他又开始写他的第二部小说《我比谁都凶猛》。这次他是站在自身观点上（因他身体发生了变异），同样用理论和小说相结合的笔法写这部书。我在读完他的最初几个章节后，忽然迷上了这部新作品，以至后来驱使我去看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看他最新写出来的观点和故事。

大概是高位截瘫的 X 大腿根部长出一小截儿骨头才让他的《我比谁都凶猛》写的详实而生动，包括议论、引用和自述等诸多环节都表述得非常到位，而且引人入胜。他在书中，把他的大腿根部长出的一小截儿骨头，形容成科研人员在他的双腿根部埋藏的两粒种子，种子破肌肤而出的刹那，犹如让他重获新生。我说，哪里说的这么夸张，不就是长出一小截儿骨头。虽然这一小截儿骨头还很稚嫩（在 X允许下我用手摸过），有点像肌肉组织包裹着的软骨。

X 转述科研人员的话说，这可不是一般的一小截儿骨头，这是一种“旨意”，这个“旨意”当然不纯粹是神的旨意，而是一种“类神神经”对人类控制的“旨意”，至于这种旨意能对一个患者起到什么作用，这要到实验结束后才能见分晓。就是因为科研人员提出的“旨意”这个词，又勾起我在与 X 争论时犹如先知般提出“神人”的先验理论的证明结果是正确和对路的概念开始自我欣赏。我对 X 断言，你的这一小截儿骨头里一定藏着未来“新世界”，或者说，你的这一小截儿骨头便是未来“新世界”的开端……

这又成了 X 写进书里的情节。“新世界”这个概念其实我已经在 X 没有长出骨头之前提出过，“超人类”主导的“新世界”再次印证我的观点将提前一两个世纪到来，我想这恐怕真的是天意。而且从我第一次光顾这家特殊机构，我就预感到这里的科研人员和这座水泥大厦本身，就是打造我们未来“新世界”的实验基地。

我最初认识 H 也是一种天意。当时在我浮浅的生命中，能跟我交流顺畅的只有 H。尤其第一次遇见H 后，她重新激起我每天从午夜到凌晨三点钟，在这段不可思议的时间里，穿上骑行服，戴好头盔，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夜里，驾驶着我的 KTM 大野驴（机车品牌）在无光的、两边是旷野的道路上驰骋。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郊区骑行，那会儿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而且月光释放出来的柔软的光线，带着香甜、清凉，滋润而鲜亮。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一路骑行下去。有时候寂静的夜让我细思极恐，那时候我便加大油门，引擎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立马驱散我内心的恐慌。有时候我会遇上一场滂沦大雨。伴随狂风骤雨，和旷野低处骤起的旋风，我便情不自禁压着风朝天际的黑云骑去。而黑云又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在我的前方耸立起来。紧接着雷声盖过引擎的咆哮声，闪电在我的头盔上方撕裂一道口子，像是上天给我的头颅打开一道缝儿。尔后，雨滴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重重地击中我的头盔，我把头和身体全力塌缩在油箱上面，并且把油门一拧到底，发动机转速即将爆表，这时我简直就是一头饱受折磨的、立马想逃脱这场暴风骤雨的野兽。当我看见，一幢水泥大楼正在与天际相接，我知道那便是我的终点。

这幢水泥大楼与身后五十公里开外城镇中高耸入云的大楼显然格格不入，不光是它脱离了城市的缰绳，它更像一个孤独的棋子走出城市的棋盘。大楼的前方，再往前行至十五公里便是这个平原最大的华北监狱了。每次我骑行到这幢水泥大楼前，这里便是我骑行终点的标志。起初看到这幢没有窗户的水泥大楼我就感到害怕，举目这座牢牢扎在荒原上孤零零的建筑，像是从天上掉下的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陨石，尤其在经过一场大雨的浇淋，它的水泥外墙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刚下过雨的天色极其灰黑，好像它在经过暴雨的灌淋洗礼后，马上要将自己洁净的躯体奉献给接应它的天空。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我第一次好奇又冒险地闯进这幢水泥大楼（只有一个门）是因为看到大楼外面停着一台宝马 1200 机车。

这是一幢无人看管废弃的大楼。大楼内部有一个不错的大厅。大厅尽头有两部电梯。见到电梯我也恐惧，因我打小就有电梯恐惧症，小时候常在梦中梦见我坐的电梯所按的楼层没有停，紧接着它便以失控的火箭速度加速上升，而且越来越快，此时紧急按键全部失灵了，电梯的轿厢终于逃脱地球重力的束缚，猛烈地冲破楼顶预制板。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立马被外面的狂风吹得四肢麻木——举目四望，此时此刻我正处在一个建筑工地几十米高的楼顶，楼没有封顶，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到处都是脚手架、砖瓦和泥浆，狂风呼啸着围着我的身体打转，漆黑的夜晚，举目四野，荒凉得令我心生恐惧……那一天，我麻木地站在大厅中央，当电梯门忽然开启的瞬间，我忽然像牲畜一样仿佛受到惊吓后四肢突然间变得僵硬——一个穿骑行服，手里拎着头盔，长发披肩的女孩走出轿厢时，我脖颈上的血管突然收紧勒住我的咽喉，我快要窒息死掉了，当我的瞳孔放大的瞬间，我看到她向我走来——她便是 H。

我从来没问过 H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好像知道水泥大楼是我骑行终点，她才故意来此与我邂逅。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 H。我总得把我对她一见钟情的真相告诉她。每次我与她见面时，欲言又止的很多想法就会从我的脑海里无端端地消失，有一次我竟然突兀地问 H 关于男女情爱中一方为另一方献身的问题，为信仰为忠诚为彼此为爱情为亲情为未来为现在……这并不好笑。当人类的身躯和手脚还束缚在母亲虚无的体内，其实细胞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再有我们经常的话题便是每当我拧动油门发出巨大的声响。H 永远不相信我能驾驭好这台（KTM）暴躁的越野摩托车。后来 H 来我店里改装她的宝马 1200，她还想让它再暴躁点，暴躁得让我这个改装大师都无法驾驭它。的确，每一次我对发动机解除限速、扭矩和喷油量的调校后，她就会骑上它驶入无边的旷野中试车，在我想象中，她仿佛驶入了连我无法驾驭的自己梦境之中。她邪性地说，梦不是用来感知你不知道的世界。但，的确我每次在夜晚陷入汪洋般的旷野中，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她，有生以来，我头一次遇到一个主动承认自己是一个偷车贼，难道她邂逅我只是为了“洗白”（将摩托车改头换面重新喷漆装配）她偷来的车？难道她自信到我不会出卖她？她哪里来的自信我不得而知，但她的自信是对的，干我们这行，“英雄不问出处”。每次她来，我们的话很少，丢下车她就走。

X 无愧于北大中文系，他既是个小说家也是个诗人，H 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偷车贼（虽然她名牌大学的海归，但回国后却做起了偷车贼）……我们仨之所以能成为“团伙”的原因，我不得不自诩自己既是一个聆听者，也是一个改装大师。我感觉他俩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们给我孤独的心灵带来永恒的慰藉。每次我将改装和调校好的机车交付给 H，X 便抱住 H 的腰，坐在机车后部，享受 H 极速冲向昏暗天际时的感受。X 告诉我，最让他恐惧的是像我一样无法快乐地感受从天而降的黑雨，尤其雨滴一滴也没落到他的身上，让他几乎到了崩溃边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晓得，当他俩身临其境获得如此巨大的恐惧而带来的“快感”，其实也是我早已享受到的“快感”。而目前让我获得最大的快感和满足是自从我深入认识这位高位截瘫的小说家后，我不再以改装机车为乐，而是将频繁去看他，从而获得他最新手稿为新的乐趣（后来我不再跟他争论“谁最凶猛”了）。每当深入读他的手稿时候，我好像不再投身于一种逃避的罪孽。

H 对于 X，或者 X 对于 H 的爱我从不怀疑，一个爱幻想的人爱上一个偷车贼，我一点也不怀疑。只是我失去了爱 H 或被 H 爱的机会，我晓得我只是一个在技术层面上非常牛 X 的摩托车技师，却没有胆量将自己改装的机车开到极速，甚至我不敢坐在 H身后抱住 H 的腰去领略她的速度。H 压根没看上我是对的，能够敢于跟她一起享受极速冒险，是她选择男友的唯一准则。没想到，其貌不扬的 X，在写书之余，却是与她有着相同风格的疯子。我问过 X，为什么喜欢速度带来的快感。他说，任何新事物都会给他带来快感。包括后来他失去两条腿（这也是新事物），没想到非但没有给他带来痛苦，反倒给他带来他人生中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快感。对他来说，这简直没有比这种痛苦更有价值的快感了。为此，他在《我比谁都凶猛》中，将这种所谓的“痛苦的价值”有理有据有故事有情节心悦诚服地写了上千万字（仅是开了个头）。而且，现在他又获得了一种全新快感——大腿根部长出的一小截儿骨头。

X 在他写的书里有很多我的身影。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假借我来叙述，他陈述了我给他讲的我骑摩托车穿越旷野时的情景和心境。他毫无忌惮地把我的内心世界写进他的小说，而且把我和 H 写成密不可分的情侣。我鼓励他随心所欲写，把我们仨的故事爱怎么写怎么写，随时打住都可以。不！他说，他要写到腿完全长出来为止。那天我去看他，他告诉我一个喜讯，科研人员告诉他，每隔三个月就能长出一小截儿（一厘米）骨头。我算了算，他过去身高一米八〇，比例匀称，现在还剩下一百厘米。如果三个月长出一厘米的骨头，那么一年能长出四厘米，他的腿算上脚有八十厘米长，也既是说需要二十年的时间他就能恢复原状。不管怎么说，有骨头就不愁长肉。我宽慰他说。后来我每次去，专门给他带去他最爱吃的我炖的狗肉。

写小说可是 X 至死不渝的夙愿。在他的小说中还充斥着大量诗歌，其中有一首我还记得 ：

谁最凶猛

你是不是一个人

取决于你

是不是一个凶猛的人

人类凶猛的时候

动物在黑夜里膨胀

爱神在夜晚摇曳橄榄枝

那是夜对黎明

发出的信号

你知道

当城市之火蔓延天际的时候

人类会在梦里萎缩

爱与不爱

取决于你我是不是面对面做爱

这个命题

与动物的骨骼有关

与人类的狭隘无关

当一切都土崩瓦解的时候

我们的身体在

对骂，在撒谎

在彻头彻尾指责

我们的骨头

被无名的爱挫骨扬灰

我爱你——

在粉末堆积的世界里

爱如同玩偶的

笑骂，我只爱你，如同

夜里我取下

你的耳钉

你取下我的骨头

一根不带刺

只开花的骨头

如果我永远是一个

高位截瘫的兽

请你把死神带来吧

与我长谈

神的旨意让我在夜里摇曳风雨

那是出自神的口谕

让爱取走

我的命

让爱取决你和我

谁更凶猛

爱愈深沉

那年灿烂夏日里的一天，H 和 X 认识得非常富有戏剧性。X 非常喜欢跑马拉松，每周跑一次马拉松，他从市区跑到我的店（地处西郊）门口再折返回市区的起点正好是马拉松的距离四十二公里。这天 X快跑到我的店门口时，突然从他身后蹿出来一条野狗，野狗一边朝 X 狂吠，一边追赶他。我透过窗口看到 X 惊慌失措地加速度朝我的店奔来。而 H 刚好骑着我刚调校好的机车冲出店门，H 躲避不及，一下子把野狗拦腰碾死。就这样，某种程度上讲，H 救了 X，他俩就这样认识了。认识没过多久，我们就在店里争论“谁最凶猛”。X 比较激进也很健谈，且思维敏捷。

H 就是一个野性不羁的长发飘飘的海归丫头，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只有一次，我在诵读X小说精彩段落时，读到一场惨烈的人兽大战后，为数不多的人类被动物们围困在人迹罕至的断背山上……这时 H 插了话，她说，如果我是科学家，我一定把野兽打造成像我说的“神人”一样的“神兽”。如果让她写 X 书里提到的野兽，一定不是原生态的野兽，而是改造基因后的野兽，我要让它们的遗传因子由一条死亡螺旋和一条永生螺旋共同构成，再在光合作用下可以让他们变得万代无敌，在消灭人类之前激发它们的超能荷尔蒙，使它们在冥界也变得超级无敌。H 还提到，在人类残酷的世界观里，兽与人的合成体会更显得独树一帜，“兽人”的出生必将决定它们在世界上的位置，而且兽人在不需要学习的状况下，它们先天的“技术”在基因中传承，只要大战一触发，立马就能让其他种族毁灭殆尽，若没有大战，“兽人”也会想方设法挑起争端制造大战，或者干脆用繁殖来抵消不可遏止的人类增长，达到它们统一世界……”H说完，我和 X 都目瞪口呆……我说，你不是站在人类一方？ H 说，如果你们这么想我，你们一定是白痴，只有白痴才会永远死抱着一个真理不放……很快 X 便转变了写作思路。他写《我比谁都凶猛》前，也就是他出事前，他本来转变思路在写《谁最凶猛》，X 将他的故事变成一部人、兽、神三者生存与毁灭的小说。H 不喜欢看文字，她喜欢听 X 侃侃而谈。那天我把被 H 撞死的野狗的后腿钉在店后面的树上，狗被我倒挂着扒掉了狗皮，再去其内脏，然后放到山泉水里泡了一下午去除腥味儿，傍晚的时候，我给大家炖了一大锅狗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三个一边吃着狗肉喝着散装酒，一边畅谈各自书中内容一直聊到深夜。那会，X 的小说已经写到人兽终极之战，战斗场面如何凄惨和癫狂，而且马上就要分出胜负。那会儿，我的小说已经写到“神人”已经被科学家制造出来，科学家正在躲避“神人”的追捕和绞杀。那会儿，我们好像都写到了故事的高潮，并在自身的高潮下侃侃而谈……

X 在酒精、狗肉与荷尔蒙的多重作用下，在那个温热无比的夜晚，他为我们倒背书中的一句话 ：从今晚开始，我把内脏袒露给世界，我要让世界洞悉我的心，我要让平凡变得不凡，那才是我即将丧失世界的反应，此时，夜会变得高大 ；此刻，夜的眼，充满数亿光年迷离的暗示。

自从 X 和 H 在我的黑桃皇后机车改装店恋爱后，他们便拿我的维修机车的升降台当成舞台，他俩宿醉后先在升降台上面跳舞，后做爱和睡觉……他们问过我的婚姻。我坦诚告诉他们，我结过婚又离了……他们一直认为婚姻是一种可笑的爱。我认为婚姻不能称为爱，因为爱是不可以被束缚的。爱便是爱，婚姻便是婚姻。因为婚姻是一纸契约，难道爱也是一纸契约？ H 就是那种能把双方爱得死去活来，却不可能被束缚的女孩。

X 没日没夜写他的幻想小说。小说中时不时出现动物与人类互换角色的桥段，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互换，大多数互换的情景是在不同的社会背景、环境和年代下，依据剧情的发展和用途来进行身体和灵魂上的交换。通过我的介绍，他读了《变形记》和《插翅膀的老人》，再有《聊斋志异》里的人与狐角色的互换也给 X 带来不少借鉴。X 不停地通过人兽角色之间的转换，好像找到了人兽之间共同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然，值得称许的是，X 在编排小

说的整体架构的独到之处，明显高于同时期一位作家同名小说的故事与意义，那部小说无非写一群不谙世事的少年早熟、泡妞、鬼混、打群架……这个谁在年轻时没有经历过？而 X 在他最初的《动物凶猛》里写到的动物与人类的斗争则完全超出一般人惯性的思维与想象。读他的小说让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既看不到硝烟，又身临战场的体验。在读完他数几十万字的故事开端后，我更加坚信本文开头所说凌驾动物与人类战争之外，意念摧毁人类和动物的设想应该是 X 小说的终极走向。但 X 一直固执地反驳我，这种人为故意设计的灭绝与被灭绝完全是一种意淫或者是人为干预的手段。他坚持故事情节在自然无为的状态下自然生长，自然将生存与死亡，按照生存、至少按照《人类起源》里达尔文的“物竞天择”的法则自然而然地将故事与情节推进到高潮。仿佛让一种如“神”的意念来控制自然界和所有生灵的存在，这不取决于他的笔端和自我意识，更不取决于我强加给他的“神人”的概念。他说，他会在小说中把权力交给故事中的主人公，让他们互相之间进行取舍和抗衡。

有一次 X 问我，H 作为一个女人，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我不置可否地回答 ：“爱”。至于“爱”对我一个谈爱毋宁死的人来说简直荒唐可笑。X 却认真地说，这种朦胧又似是而非的爱，让她爱，还是让我爱？如果我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我，我又非常爱她怎么办？或者干脆我不爱那个人，那个人却非常爱我，我又该怎么办？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

是你必须学会注定你要忘掉的那些无用的爱，才能让你获得空前解放。就像你小说中的主人公 A，深知自己已被框定在固定的范畴内，这个时候他才懂得投降还是战死。后来我的这句话竟莫名其妙成为他完成超级长篇小说的座右铭，简直有点荒唐可笑了。

每次 X 跑完半马跑到我这就不再折返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和记事本都放在我店里，我为 X 打扫出一隅能让他专心写作的地方，当然这点地方并不影响我为 H 改装机车。H 来我这儿“洗白”脏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专偷富二代和富三代的机车。我的店差不多成了专为 H 开的洗赃店。有一次 H 偷来一辆胡思瓦娜高赛，这台车简直跟我过去比赛用车一模一样。这种车排量不大，扭矩（爆发力）却大的惊人，当我第一眼看到它，脑海里便闪回到从前我打比赛时的场景 ：加大油门（高转到扭矩的峰值）——冲坡——腾空——头朝下重重地摔在坡地上——幸好我带着头盔，就这样我的脑袋还是严重受损——我整整昏迷了一个月，一年后我的记忆才慢慢恢复……

H 说这台车是一个场地上高富帅“小白”（生手）的车，他让我教他，他看上我了，刚教他一次就跟我约炮，教完他，我骑着车就跳出场地跟那小子白白了，哈哈……那个小子也没追我……我和 H 有意无意等 X 写完一个章节让他念给我们听，然后我们一起讨论。他的小说中的人族处处存在着像人类一样虚伪、险恶和灭绝人性的地方，他的故事中人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和完整的人。他认为地球上的生物一万年一百万年后必定回归成低等动物或者纯粹生物的世界，因为人类太聪明了，如果按照物极必反的原理，人类最终会自我消亡。我

有一度懒得跟 X 争论，写书的主动权在 X 手中，至于他代表兽（动物）发动战争的顺序是先把“神人”剿灭，还是先把人类剿灭，我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热衷和关心了。X 对我和 H 声情并茂地朗诵他写的最新章节时，我和 H 能感到每当 X 爆炸性的兴奋状态来临之刻，好似他以最快速度超越一个生活中无法跨越的障碍一样。我知道他的精力正在挖掘现实生活中难以挖掘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他花大把精力四处寻找用于刺激他完成和超越他的超级小说的欲望。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是随波逐流漂泊不定的，与我和 H几乎是隔岸相望的状态，而且在他的世界里（或者灵魂里），他正铤而走险地在跟自己做斗争、自相矛盾地进行着自我身份转变，终极目的无非是把自己变成四肢着地或匍匐着嗅着人类不敏感的气味四处寻找乏味生活源泉的动物而已。

慢慢地 X 小说中的人兽神开始令 H 从无聊到乏味一直厌恶到跟 X 做爱都失去了兴趣。X 却把 H 希望看到的角色统统归到被兽族打得散兵游勇或死鬼游魂，一个个 H 向往的人倒在皱皱巴巴的乡间小路上苟延残喘。X 有时为了迎合 H 的胃口，也会将个别人类描述成 ：顺从的人，才可以获得悠闲，“悠闲的人一定是被上帝垂青的人”。而凝视上帝的人，终将一无所获……这句话好像又是在对我的讽刺和挖苦。我不得不承认，X 的笔法向来诡谲多端，他从来都是两线或者三线出击，以围点打援的方式，或抬高一个贬损一个的方式，好让他的故事和情节延绵不断地滚动前行。

在他描述 H 对他的迷恋中，他这样形容到 ：她对他的兴趣，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当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对异性的迷恋，但这种“浪漫”的感情最终还是被无法控制的兽欲所吞噬。即便是她吞噬他，他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老到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正常反应。而她的视野已经超过了宇宙，当宇宙膨胀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她的生命力有多大，她的形象便有多大 ；当然她会给他许多射线般的暗示……

我明白他作为动物界的领袖在像神族（“神人”）诏安，至少，他写她比写我写得好。但我，他小说中第一人称的“我”，似乎才是他小说里最出色的角色。我们终于赶上了最悲催的那一天。那天 H 载着 X开着我利用大半年时间改装和调校好的奥古斯塔（这是 H 偷来最贵的车）。这台车是意大利顶级摩托车制造商“暴怒者”一年前展出的名为“死亡无忧”的定制版“冲向沼泽地 800”型摩托车，我把这辆车改装了一身顶级名牌，和“死亡无忧”名字一样我将车身全部涂装成黑色，并使用了黑科技黑色阳极氧化处理一些诸如卡钳、上泵等关键部件。我还给车换装了 GP 大赛全天候使用的倍耐力天使全热熔抓地轮胎。以及增加了弹射起步辅助按钮。整车最大的亮点是改装了军用攻击直升机上专用的消音器，以及无光源 LED 大灯。导航设备使用了一整套航空导航器材，包括带极光功能的 360 度摄像头，使得车辆安全可靠。另外，我耗资十万用特殊处理过的意大利进口的手工皮革订制了一款可称为艺术品的坐垫，使得整车具有超强的前卫感和超级艺术感。就在我全部改装完成的当天夜里，H 正要骑出去试车，我们被警察抄窝儿了。我当时束手就擒。H 还是果断地挂上挡，载着 X 撞飞店门冲了出去，警察开着警车在后面围追堵截。X 说当时 H 已经把车速提到 300迈，而且径直朝向我们的据点（水泥大楼）开去，路上便发生了车祸……

我因伙同 H 犯了销赃罪被判七年，H 毫发无损地被判十五年，我们都关在华北监狱，X 则无罪释放。X 虽然无罪释放，但他因伤势严重（高位截瘫），被送进一家特殊机构治疗。七年后，我刑满释放的当天就到特殊机构去看 X。后来我每次去看 X 都是一次艰难的旅程。

我出狱后告别了摩托车改装，把店铺装修成狗肉馆。每个月一次或两次我先给 X 炖好狗肉放在保温饭盒里，然后慢悠悠骑着共享单车去看 X。七年后，这幢水泥大楼不再是一个废弃的大楼而变成一幢特殊机构并对外开放。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特殊机构的白色大厅，因主体色调是白色的钢琴漆颜色，整个大厅显得明亮刺眼而空旷。虽然大厅里穿梭来往的人不少（看上去像我一样都是来探视的人），但这些人走起路来出奇地安静，他们各行其道，好像互相看不到对方，也撞不到对方。我刚走进大厅，忽然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出现在我耳畔 ：先生您好！我叫若波特，我会竭诚为您提供声音服务。您说话我也是可以听到。咱们之间对话别人是听不到的，请问您来此有何贵干？我来探视朋友。您怎么获知您朋友在此处？派出所。好的，请您出示身份证并告知您朋友姓名？我取出身份证举在半空，紧接着凭空出现一道扫描线在我身份证上快速扫描了一下，同时我告知对方我朋友的姓名叫 X。好的，O 先生，

您要探视的 X 先生住在八楼 35432803 房间。鉴于您是第一次来探视，我要告知您探视的规则和询问您几个问题您才可以去探视。好吧，请告知和询问吧。

好的，O 先生，首先我们的特殊机构没有服务人员，您也看不到任何科研人员，但我的声音随时会为您提供服务。您现在能看到咱们大厅里有很多访客，但马上您的眼睛要经过一道扫描，扫描后会附着在您的眼球上一层电子膜，这层电子膜不会伤害您的眼睛，而且只会在我们特殊机构内部有效，您一旦走出大楼遇到自然光线，电子膜就会立即失效。当您的眼睛附着上电子膜后，您只能看到通往被探视人房间的路径，其他人您就看不到了。顺便提醒您一下，您的眼睛可能需要适应十秒钟，而且您只需正常走路即可，不用担心会撞到其他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您请问。这里是什么机构？

这里是特殊机构。这样回答您满意吗？说实话，我不满意。如果您不满意，您还要继续探视吗？继续探视。好，我还要嘱咐您，您作为访客是不能强行将被探视人带离本机构，您也不可以对被探视人进行人身攻击。好，这点请你放心，他是我朋友，我只是来看望他，不会带他走，更不会攻击他。

好的，O 先生，下面我还有几个问题询问一下，这是例行程序请您不要紧张。您只回答有或没有即可。你问吧。

您有没有携带炸弹？

没有。

您有没有携带枪支武器弹药？

没有。

你和患者之间过去有没有发生过性行为？

没有。

您有没有携带吗啡杜冷丁可卡因大麻或自己正

在吸食毒品？

没有。

您有没有在身上安装假肢假牙金属等物件？

没有。

您的视力和听觉系统有没有出现过问题？

没有。

您的身心、精神方面是否健康？

是。

您有没有携带窃听、录音和无线电等设备？

没有。

您有没有做过变性手术？

没有。

您有没有说过谎话？

有。

您有没有对上述问题说谎？

没有。

我的问题问完了，您已具备探视资格，现在我要对您进行全身扫描并在您的眼睛上附着电子膜，您不会感到不适，也不必紧张。

……

当我看不到其他人时，我意识到眼睛上已经被附着上一层电子膜。虽然看不到其他人，但白色大厅还是能看得到的，而且还能看到眼前铺着有如草坪一样的一条绿色通道。若波特指挥我按照绿色通道上的箭头往前走，我就迈开步子大胆往前走，一直走到电梯间，电梯门自动打开，我走进电梯的轿厢，轿厢里没有按钮，电梯旋即关上门，自动上行带我来到八楼。

我第一次去看 X 按照若波特语音提示和电子膜里提供的路线通道抵达八楼 35432803 房间外，我惊讶地看见了 X 在屋里向窗外张望。而这幢水泥大楼从外面看没有一扇窗户。但我也像 X 看到的一样，室内确实有一扇大飘窗。外面的风景蓝天悠长，白云悠悠，往西能一马平川望见我和 H 被判刑的华北监狱，往东能看见城市中央排列密集的高楼大厦……

若波特在我耳畔说，请不要怀疑你所看到的外面世界，它们都是真实的……继而我看到 X 房间里有一张宽大的床铺，这张床铺跟 X 仅存的半截身体比较起来简直滑稽可笑。床下还有一双锃光瓦亮小牛皮制的长筒靴，雪白的墙上张贴着 X 为书中所描写人物（人兽神）的插画像。靠窗有一张简欧风格的书桌和一台壁挂式超薄型液晶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人与自然的节目。这时我看到了 X 坐在电视机的下面看书。当我推门进去时，我恍惚嗅到 H 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那一种使人熟知的茉莉香气，迷醉间，X 发现我进来，并用他那一对儿小眼睛痴痴的望着我，香气好像从他的眼睛里逸放出来。他的笑靥像个大姑娘似的娇羞鲜艳，以至刹那间使我觉得 H躲藏在他的身后。在我清晰的印象里他压根没有穿衣裳，全身赤裸，虽然此事他一再否认，他说他穿的只不过是一身外人看不出来的病号服，但我还是无法抹煞我眼里所看到的裸体。为什么我会对他的下体（阴部）、大腿及其皮肤有不敢看又不得不看，看后又有如梦魇般的感受？难道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身体，而仅仅是一堆人体组织，它们让我感到紧张，紧张得如同我看到的不是 X，而是 X 镜像中的我，难道 X 看到我正像看到他自己跟我一样的完美身材一般无二？我猜想他一定看不到自己，因为他一直在冲我笑，笑里带着对我的嘲讽和不懈？当然他看我，或痴或笑，肯定不单单我像一个悲悯的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级那么简单。出于我第一次看到从没看到过的景象，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放声大哭起来，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很冷静地先观察我再宽慰我 ：老虎看到我都会受不了，但你不觉得你的哭声背后隐藏着你内心不可遏制的好奇？

你看，七年里，我已经把《我比谁都凶猛》又写了三千万字……这都是按 H 喜欢的方向写成的。我终于明白，馥郁芳香来源于此。

我忘记第一次见到 X 并与 X 对话的细节，我们谈了什么，我是伤感还是悲悯，我是如何帮助 X 探讨书中他写不下去的坎儿和所遗留下来的问题。当时我的内心一直在用一把锉刀反复摩挲自己的心肺，我要让它们复苏、呼吸和挣扎，才能打开位于 X 关键部位复杂的锁。当锁舌被我用轻柔的力拨开，那一瞬间的感觉喜爱钓鱼的人都很熟悉，无论我和 X谁是鱼谁是钩，反正我俩又像过去一样咬合在一起了。

当我不经意陷入 X 书中所描述的超前意识，却与我自身意志或者志向相冲突的矛盾中，无论作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俩身上的恶习一定会变得彼此陌生、相互排斥，X 说叫相互排异，我说好，我俩相互排异在之后我于 X 的多年探望与被探望中，我俩皆感到无尽的寂寥和空虚。有一段时间，我去看他，他每次都跟我提到 H。其实我完全可以告诉他 H被关在华北监狱里，这是真实也不是不能说的保密事。但我偏偏不想跟他说，但我又必须找个合理的理由，以消除他对我和 H 的怀疑。后来他的大腿根部被截肢的地方忽然在某一天的清晨长出一小截儿骨头，这天我正好去看他，他撩开白色病号袍（其实是裸体什么也没穿）给我看他双腿同时长出的这一小截儿骨头。我鼓励他离成功不远了，还有十年，最多二十年他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也算过长出骨头，再长肌肉，然后长脚和脚趾每长一次需要多长时间。科研人员告诉他等长出膝盖骨，小腿和脚部分就长得快些了，尤其等长出髌骨来，再长出胫骨和脚踝，也许用不了十年。每次我在离开他之前，他就把《我比谁都凶猛》的手稿给我。这会儿他就会凄凄切切地说，永远也离不开这儿，他快死了……

他交代我一定要续写，他说只有口气他还会往下写。我说那还叫我续写有啥意义？他说让咱们的小说合二为一吧。我说我的终极观点一定是和你相悖的，我的想法既不是动物也不是人类占据这个世界，而是一种意念。他说好吧我们不再争论了，就算你说的对，这也要有个过程，咱们把过程写出来好吧，咱们总得干点什么。

我每个月固定日子去看 X，五年后，他和我对他长出腿的想法都超出了预期。不承想，在他身体上做的实验忽然不可控，X 的大腿骨到长出膝盖和髌骨的时候忽然长速快得惊人。起初 X 转述科研人员的话说，即便长得快一点也没事，等到长出胫骨就能放慢速度了。但可怕的是，X 的胫骨一直没有长出来（自然脚踝和脚掌也无法生长），而 X 的髌骨就这么一直疯长下去。可想而知，没长出脚的 X 还是无法站立，如今他平躺都成了问题，之前我觉得跟他当初身量比起来滑稽可笑的大床如今明显不够 X 躺下了。没办法，科研人员只得把 X 搬运出屋。科研人员在五十米长的楼道里铺上席梦思床垫，把近二十米长的 X 撂在床垫上。每次我去，从 X 的前端走到末端（观察情况）要耗时一分钟。若波特带着哭腔对我说，我们可怎么办，这幢楼总共五十米长，如果您朋友的髌骨再这么长下去，我们可怎么办？为

此，我跟若波特发生过多次激烈争吵。争吵中，显然，若波特通读了 X 的书，他经常用 X 于书中最精彩的语句 ：为了人类也为了自然界，我有意避之意念统治一切，如果事态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们自己应该毫不留情面地自我毁灭一万次一千万次，直到虚无认可我们死亡……来回怼我。

现在 X 半卧在楼道的席梦思床垫上把他的《我比谁都凶猛》洋洋洒洒写到了九千万字，这时他已经写到我所主张的世界一定会被“神人”统治的阶段。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 X 还能活多久，或者他的腿还能长多久。反正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老了，其实我来探望 X 的第一天，就想对 X 承认，你是对的，动物一定能战胜人类，而“神人”叫它完蛋去吧。

直到有一天，若波特对我说，因您朋友不可控地生长，我们已尽力却无力让他死亡，他自身也无力让自己死亡，这样的话我们只得让他永生……

几十年后，当我真正垂垂老矣，死亡却对年轻的 X 来说，依旧是无比重要和弥足珍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