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轶事录（十二）

李昌杰

路咋变得这么长啦？

十年前人们都说有俩儿子的庆涛命好，连俩女儿的他兄弟庆帆也这么说。但十年后的今儿人们不这么说了。庆涛为供俩儿上学，没白没黑地干工地，腰弯背驼。大儿大学毕业贷款买了房才找了对象，但老二呢？怎么在他毕业后买房？没地方弄钱！工地上明确说六十岁以上的不要。一百多万的房子要我们的命呀！

二儿也愁，庆涛说我卖肾去，一家人抱在一块哭。老二说，我回家住，找家公司上班，咱不想什么房了，那不是咱的活法，待我挣了钱在家发展！老二真的回了家，每天乘公交车去城里上班，一时成了山庄的笑柄。庆帆可是另一番景象。大女儿山大毕业后成为一家报社的记者，在省城结婚，闺女婿是一家电动汽车厂的老板，光房子就几套。二女儿学的医，在微湖一家医院，房子男方早买好了。庆帆两口子常年驻在两个闺女那儿，看完了泉再去赏荷，俩人天天精精神神，无忧无虑，连外孙都用不着接送，两家的孩子小时有保姆，上了小学有托管。他们只是尽情享受生活。

村民一比照，都说庆帆是烧了高香了，人家两个女儿，没用自家一文钱买什么房，哪像庆涛，大儿那一个，看把他逼得哪像六十多岁的人？

小两口那边天天省吃俭用，算计着哪是房供哪是车供哪是生活费哪是小孩的开销……每天忙得天昏地暗。老二和哥嫂一家情形一比，干脆声明去他妈的一动一静，我就在山庄找个没有攀比心的女孩素净净地过一辈子！他把打算说给爹娘，庆涛很欣慰，但又鼻翼酸酸的，"原谅爹没有再挣钱的能力……”于是便有不少别人的话声飞扬在山庄的上空：庆涛爷俩想的美。都快成空心村了，你在老家里盖的再好，但那姓农，谁家的女孩子的心不向往城里飞？

嘿，看着吧，庆涛爷俩不攀比？啥话！没那能耐！咳，千万别要什么儿！尤其俩儿，没个七八百万的命别想！庆涛这天背疼得很，直不起腰来。努了好大劲，扶着桌沿，慢慢地站起来，一汪浊泪在眶里转不敢掉下来，就用手背抹掉，老伴过来扶他，走，咱散散步去。俩人就往外走，路在延伸，前面就是山峦！今儿他忽觉得，慢慢对老伴说这路咋变得这么漫长啦？

能人

在师专做司务长的玉田，一家人小锅吱吱啦，鱼肉翻着花样吃，他媳妇没蒸过干粮，玉田傍晚回家带来的白面卷子透着诱人的香气。分地时队里的牲口屋他花三千元买断，而后翻盖了五大间堂屋，人家拿它挣租金，本家侄儿做服装厂。除此之外，他弄了俩内部招生指标，俩儿都上了师专，当了老师。村民说真能人啊！

三把捞

都说春士俩口子有本事。从年轻人家没大干过重活，分开地种了没几年嫌累嫌苦就租出去了。人说你不种地吃啥？俩人说，要么有么！麦秋两季，两口子下地拾庄稼，啥庄稼都能拾来，一袋袋麦穗头一捆捆麦个子，人家弄公路上一轧，麦粒弄屋顶上晒了。秋季里，棒子豆子谷子花生芋头比谁家都全。人称其双三把捞。

讨说法

玉常七十多了乌黑枯瘦，当年因儿媳超生叫计生办的人打折了的左腿没看好便长年柱棍，前年去城里卖白菜叫城管打了一顿，右脸上的伤疤有四五寸长。他都不想活了，是老伴和儿子的开导才想开。今儿镇里要拆他的猪圈，说不能散养违法，玉常与他们评理，一个壮汉骂后挥拳。玉常讨说法，一个人柱着棍去镇里……

朝令夕改

玉茂和十几家村民的责任田里种了杨树，苗全苗壮，长势很好。但他们却背了运。上边有文件说，凡种树的退树还耕。玉茂给镇村说，种树是你们动员的，还表扬了我们，什么省事来钱就种什么……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们怎么听上边的？叫干啥就干啥，少废话，一边闪闪，别妨碍作业，伐完树就耕地！进地！

感恩

亦军与市作协几位作家坐在京味酒楼边吃饭边讨论拓片宫氏墓志铭问题，就听到一句李老师好。亦军一看是三十多年没见的学生张军。他站起与其握手，张军一一还礼。″三十年前你教我们语文，下学后为顾家没再考就在水泥厂开车至今。闲空里就读古籍。因受你的影响特谢恩师！″说完加酒加菜并加烟，亦军大喜！

请酒

三十年前，亦军无偿家教，使出浑身解数为子苇恶补政治语文，考上师范后说一定请老师喝酒。三十年来见面就说。他不愿当教书匠。就让有钱的丈人投资二十万进了镇机关。二年后升为管区主任。揽了高速电厂的基建项目，在城里就有了两套房。接着，升格为财政局副局。一次回家遇见亦军说，李老师抽空咱喝酒！

著名书画家清荷轩主读后点评

真心的付出不一定有報。師恩難忘。

我教過的認為有出息的大都成才了。學習不很好品德好的也多家庭美滿。心術不正，邪心惡念者也大多有了報應。人生大底如此。

教書育人，功德無量。千惡萬惡，誤人子弟，損德折壽，吾不為也。我當各類校長必兼課，如蔡元培當北大校長亦兼課。我當黨校校長講哲學政治经濟學毛泽东思想概论等社会科学課程，亦可掌掘課堂實際，不脫離老師，自可贏得信任支持。德高為師，身正為范。這句话當今丟了不少甚至相反！

玉林的故事

″他爹，你这肺病，不能喝酒，咋不听呢？″″一边去，喝死裂熊！″泪汪汪的老伴无奈地走开，叹口气坐在小杌子上。″咳咳……咳，″玉林顿了一会，烧刀子又进了喉咙。″

想我玉树，朝鲜战场扔了手榴弹后就喝一口酒，看到美国佬被炸得仰面而倒的抱头鼠窜的，我又闷了一囗，拍掌大笑，一声吼冲啊，像小猛虎下山似的活捉了几个美国鬼子，战斗结束，火线入党，立功嘉奖，奖章挂在胸上！六O年挖运河老子砸凌眼，猛灌一囗，跳到水里，挥锨挖泥，谁哪个小王八羔子不下水？水利部发的奖状贴在墙上！

七五年带着你和孩子们闯东北，硬叫富裕县的县长给大孩子落了户当了林场工人，那可是烧酒喝出来的！咱走之后，老三认为咱不回老家了，把咱的宅基占了，我回来约他，大冬天，北风猛吹，树枝嘎嘎响，雪落着，大如鹅毛。我也把老大叫上，一块喝酒，老三三杯下肚，要耍横，我把袄脱了，光着脊梁，晃着膀子，酒倒碗里，拿出刀刺破胳膊血就滴到酒里，端到老三跟前，掌柜的，三杯小水酒子你就横啊，来，给你刀儿，戳破放血，半斤一碗一口干才是英雄！老大说，玉树给哥赔个不是！玉树眼一瞪，玉森别充好人，你要不从背后戳，说我儿多，要宅基不易，我还不占二哥的地！

我一声冷笑，大哥，三弟，今儿咱老娘在这，今儿打赌，以喝酒赢了算数。我连干三碗血酒，吓得他们叩头求饶，玉树蔫了，哥，俺明天叫你侄再搬回去！玉树，兄弟之间，得讲仁义，我玉林又没死在外边，咱爹死的早，你咋娶的媳妇，我作了多少难，搭了多少东西？你怎忘了你进山砍柴，叫蛇咬了，是我给你吮出毒液，差点我死在上面！那年你有病，我地排车夜里拉你猛跑，浑身塌透，走到急诊室，我一头晕倒在地！老三我哪点对不起你？″″他爹，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说了！″″咳……咳……咳！咳！"玉林点了一根烟，″说，得说，今儿我是不久离世的人，娘走了几年了，老大被他儿逼死了，老三也被骨癌逼迫得上了吊，兄弟仨光剩我了。想想这一辈，你，老婆子跟我享福时少，受苦时多，我脾气坏，走哪打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老了这熊脾气改不了。

在东北，咱长白山挖人参，跟朝鲜人干过仗，我说我的血曾流在你国土上，挖点人参你们还跟我争，真妈的忘恩负义！我们拿到内蒙卖了好价钱，在呼和浩特住了最贵的招待所，喝了蒙古最好的烧酒！在查干湖你看我捕鱼，那一个乐！咱回山东来，是我的身子骨受了寒！

可那几年，咱都挥豁了，我可硬是扛了一年的包，攒了钱给老二盖了屋，又利用挖的窑洞养了二年的羊，渐渐有了积蓄！″老伴站起来，走到卧室，拿了件外套，给玉林披上，″秋后了天变凉了，别冻着！″玉林掐灭烟，喝了杯茶，咳了好长时间，脸憋得通红。趁这空儿，老伴把凉了的菜端起去温。″哼，还是老婆子……我不冷，心里热乎着呢！″玉林回想到在医院做完B超，又被推进CT室，等全查了一遍，他问医生又问儿子，″你们别瞒我，我知道从十二岁就喝酒喝到快八十五岁，行，也值了！我知道肺病，有早期晚期，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老二，爹命大，以毒攻毒，我就用烟酒跟它死磕！″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时好时孬，最后他听了医生对儿子说的话，回家吧，叫老头愿吃点啥就吃点啥吧！玉林听见了，没有任何的惊慌害怕，他很平静也很坦然。

他拿镜子照了面目，黑，瘦，胡子拉渣。″老二，给我刮胡洗脸，穿上新衣咱回家！″不一会，老伴把热好的饭菜又端上来。″老婆子，你坐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十多年前我干了件救人的大事……″他正要开始讲下去，就听大门吱吱响了，接着几人的脚步声传来。″去去，老婆子看谁来了？″老伴起身走出去，一看来了三个人，一是二儿，一是书记，三是一个高个的不认识的中年人。三个人都微笑着。″娘，有事，咱进屋说。

书记也说：″婶子，叔在家啵？″″你们来得正好，他不听劝，还是喝酒！″″咳，这个玉林叔哟！″中年人说：″玉林叔咋了？″玉林儿子简要作了说明，中年人有些着急，忙说，″玉林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劝他！″说着话，众人进了屋，"玉林叔，你还认识我吗？″玉林离桌仔细端祥，″你是河南的郭旭辉？″"对，我是你从歹徒手下救出的郭旭辉！″

老伴愣了，″当家的，咋回事呢！″

没等玉林解释，郭旭辉抢先说了：″婶呀，玉林叔救过我的命啊，快二十年了，叫我好找，终于如愿。

是这么回事，那年春天，我从部队回老家探望生病的奶奶，背着包走下唐山的车站，猛被三四个小混混围住，不由分说抢我的包，我那包里有文件和证件，有保密性质的，千万不能丟，他们以为里面有许多钱的就拼命抢我则拼命地护着，不一会他们人多把我打倒在地，拳打足踢。正在这时，就听一声沉稳的断喝：住手！不准打人！我就瞧见一个五十来岁穿黑衣的人，对几个歹徒不由分说，朝几人的头部一阵暴栗拳头，接着就是扫趟腿，拳击腰腹脚踢小腿，一会儿功夫，我爬起来，没顾得上擦掉嘴角的血也参与打斗。

终于他们惊慌逃窜。而后我就知道救我的人就是想上东北的玉林叔。正好一块乘车坐到北京，而后分手。玉林叔的身份我也就知道他太委屈了，一个志愿军老兵，因喝酒受处分复员回家，怎么不念他的战功？我父亲在军委工作，恰好分管退役军人的优抚工作，回京后我把情况给父亲一说，我们调集当年的档案，终于找到玉林叔的资料，按规定应该享受志愿军的退役军人待遇，我都与当地人武部民政局沟通好了，今儿就准备接俺叔到人武部和民政局办理相关的个人手续。

玉林叔，你找好身份证，复员证等咱一块由书记开车拉着咱进城！不过听侄说句话，从今后千万别再喝酒吸烟。办完证咱先去北京住院！你这豁达乐观的性格准能吓跑疾病的！″听完郭旭辉的介绍，老伴真是喜出望外，″小郭，你们没来前，老头子就要讲一个救人的故事！敢情就讲这？″

玉林哈哈笑起来，″正是呢正是呢！″玉林的老二机灵，趁他们啦呱的当儿，给饭店打了电话，一会儿老板娘便送来六个菜，然后他招呼大家围桌而坐。

盛情难却下，恭敬不如从命。老伴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进屋去找所需的老头子的证件！

闯深圳

你把高松叫来，我问他，你到底是跟他去深圳，还是去学木工？爹，你别逼我，从小我就爱跑爱颠，叫我学木工，等于拴我！那你就再复读考中专！干嘛呢，我不是那料！最终志华还是跟高松去了深圳干五金至今。去年秋收后，茂林夫妇家产处理完便去深圳给志华的公司帮忙。一想三十年前斥子一幕，不觉己非而惭！

独白

爹说我上学一心不可二用，我却偏多用，高考人家上了大学，我却当了新郎。二年后，进派出所当协警，人五人六的，可没钱，于是进水泥厂干销售十二年，掘了几桶金。产能一转型我也转型，看到民以食为天，餐饮永恒，便花两万把老房甏肉干饭秘诀学来，在县城开店这一晃十年，老天非叫我发家不可！时代好啊！

代价

建军给所有的亲友同学及手机中其他联系人说了，大家都有抗压的能力，接到催债的电话，别上火，最好别接，让他们打爆。还？那砍头息套路贷信用卡有三百多万呢！我一个老百姓怕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说归说，但一家高利贷的雇手还是打上门来，几个戴墨镜的硬是把建军老母逼得上了吊。

水中收获

十年前那场暴雨下了五天整房倒屋塌，玉米地一片汪洋，玉迪书记不忍心泡在水里的玉米不能收获，就召开村民大会，号召一米七以上的下地掰玉米，村里安排人员撑着七八只船。下地的村民涉水而入，水深处到脖颈。他们艰难地一垄垄摸着掰。尔后一船船进庄，由于无法分清单户，最后统一集体平均分配。这法好！

秃妮

闫老大娶的媳妇是个秃女，村民们从闫老大喊她只是妮知道她连个正规的名都没有。人长得周正，清秀，一辈子头上都包着兰头巾。闫老大四二年去过一次河南，其时大饥荒，她为了活命，听从爹娘的话，算是从死人堆里跟老大来了山东。闫老大知道她姓窦，具体哪里不知。妮跟老大生了三男三女，妮把孩子一个个抚育成人。人都说闫老大有福。一分钱没花有了媳妇。妮身子壮实，啥活都干。能吃苦，有力气，会打算，孩子们打小不知外婆家的情况。妮一辈子没亲戚可走。但她跟乡邻们象亲戚一样相处。所以，孩子们的衣食东家西家的没少顾闪。妮也手巧，女红活啥都会。那虎头鞋做得真的以为小老虎活了。妮做活快，两天一双不收一分钱。妮活了八十六岁，山庄的大人孩子没有谁笑话她没头发，村民们都夸她好。六个孩子也从不有个秃娘难以为情反而都以有了这样的母亲为骄傲！玉皇庙里的长老有过想法，想让她削发为尼，以为闫老大会不长久要她。她出家本本然然不用削发多好。妮说，老大待俺好，乡亲们待俺好，孩子们待俺好，俺没受过屈，俺又不求神不求仙的，俺出什么家？俺活不够哩！

奇迹

五十年前玉善没躲迭放炮飞起的山石砸了他的头，左偏部血肉模糊。付业股派八人分两班用门当担驾抬他进了济宁人民医院。社员说没指望了砸这么狠，但玉善命大奇迹般活到八十六岁。没耽农活，分地单干后又跟建筑队干小工二十多年。还供老二庆冠考上中专，临走那年说孙子考过他爹我再走，果然，孙子考上研。

心计

上彬的妹夫是水泥厂保卫科科长，妹夫与厂长又是老仁。这么硬的关系能不干好活？上彬就干上了司榜员，这可是肥差，进出料吃回扣没撑二年，他为儿子就盖了一出院。后来提拔干了生产厂长，人家喝茶就大钱挣到手。八月节春节收的那礼后来直接收购物卡，又没几年，他直接分得了城里的房子又自个儿买了两套。

陪奶奶

上大一的孙子庆伟对爸妈说，暑假里我侍侯奶奶，你们歇歇吧。可你不要害怕。自己的奶奶有病又不是装有啥害怕的？庆伟上岗笫一夜，奶奶吃了一碗肉丝面条，对庆伟说，你爷爷刚坐下，他从地底里上来，左手攥着他的棺材，右手举着倒头饭。老头子，叫孙子给你添饭。好我跟爷爷添饭。明天你陪天爷吃饭。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