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黑子推开我住的房门问：“小陈，你有感冒药吗？”

我跳下床瞅瞅床头没药，就说：“你先回房吧，我找到药给你送过去！”

黑子转身离开。我们住的客店俗称“两元店”，1990年代的建筑，在金乡有多家；每个房间七八平，转身的空都没有。翻开床里侧的晚报一期期查，报纸里没药。掀开枕头，终于找到一盒拆了口的感冒冲剂。我拿着药走到黑子房内，把药交给对方。他忙站起身子接了药道谢。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黑子的房子。靠东墙有张单人床，床头边放着个及膝高小书桌，桌上摆着水杯、一个一次性纸杯和洗漱用品。对门的墙上用圆珠笔写着几个手机号码。靠床墙上用圆珠笔写着一排排数字。字是竖着写的，其中一排是：3.2、3.9、3.17、3.27……

我笑着说：“黑子哥，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他们会用金钱美色拉拢一些人下水，为他们搜集经济、军事类情报，搞和平演变。你墙上写的这些数字，是不是和美帝间谍接头的时间？咱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干坏事，当间谍当汉奸都没有好下场。”

黑子老实不善言辞。他没理我。把感冒冲剂包用牙咬开，把药粉倒进一次性纸杯，兑了一杯凉开水晃悠片刻，然后仰脖子喝下。他放下纸杯，勉强笑了笑打了两个喷嚏躺倒床上，扯着被子盖住身体，很快进入梦乡。

黑子绰号拼命三郎。一天傍晚我们跟农资公司的六轮车去农村“丢炸弹”（给户家送化肥）。天热，我们仨人坐在车厢里化肥袋上。车开了四十多里路再往前就出济宁地区进入成武了。我问黑子要去哪里，他说不知道。我恼了，仨人卸8吨化肥，每人挣50多块钱，不值得，不去啦！

工友老高也气咻咻地说不去啦！          

当车离开省道拐弯的时候，司机换档减速，我和老高像猴子一样，迅速从右侧跳下来，以手掌扶地，片刻后缓缓站起身子。黑子哥使劲拍着驾驶室顶，喊司机停车，想劝我俩回去。因为司机没听见，他又扭头喊我们的名字……我俩没有理他，在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返回县城。

第二天早晨我和老高刚吃完早点，黑子揉着红肿的眼睛，慢腾腾走到早点摊前坐下，喊服务员拿包子。

“昨夜几点回来的？”我问。

“回到宿舍11点多。8吨化肥200袋，要不是司机帮忙，我得半夜里回到店。”黑子说。

“你自己卸8吨化肥挣160块钱！可不少啊！中午吃饭的时候，给我俩加瓶白酒。”老高半真半假地说。

“没问题！”黑子说。

后来，黑子离开了“两元店”。我问老高黑子去哪里了，老高说他媳妇来了，俩人租了房子住！他们是河北人，黑子的媳妇也早下岗了，黑子给她找了个活，在饭店做服务员。据说，黑子要在县城买房子呢。

“怎么没听他说过计划买房的事啊？”我问。

“人家行事低调，不像咱整天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活着！”老高笑着说。

“记得黑子在他房间墙上写了许多数字，不知道啥意思？”

“黑子没文化，这些年他卸化肥、卸水泥、背楼挣的钱，每次攒够两千块钱，都交给店老板代替保管。如今他媳妇来了，就换秘书了！”

一天凌晨两点多，黑子忽然打来电话，要我去县城西环路卸集装箱，35吨化肥。我说自己在鱼台老家，六十多里路，骑电车要两个多小时。

“我知道、知道！”黑子说，“今天有两个集装箱，两个半挂车，近140吨化肥。你五点前赶到卸第二车就行，抓紧时间来吧！”

我答应一声跳下床，走出卧室到厨房去下方便面。

秋季是农资公司销售化肥的黄金季，有“金九银十”之称。我和黑子、老高他们一样，夏秋季在公司干装卸。有一年秋天我到了农资公司，没看到黑子的身影。我问老高咋回事，老高说他的腿受伤了。

“真的假的？”我问。

“真的！”老高讲起他受伤的经过：“黑子、小魏等五人七月里接了个倒化肥的活。某老板租的仓库到期，寄存的100吨有机肥需要运走。一百吨一装一卸就是200吨的活！那天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像刚洗完澡一样……他们五个人干不完，可是仓库老板不愿意，人家要地方存鲜蒜。他们在司机帮助下深夜11点才倒完。第二天起床，黑子两条腿已不能动弹，他被媳妇送到中医院……他们五人中四人住了院。玩命啊！”

“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小青年，不服老不行啊！”司机老姜说。

“有时间该去看看他！”我说。

“不用！这几天下雨他没来公司玩；要是晴天，他早就来打牌啦！”老高说。

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刺耳的蝉鸣和乌云被秋风吹散。一个晴朗的午后，黑子忽然出现在大伙面前，大伙纷纷跟他打招呼。黑子身高一米九多，黑黝黝的脸膛，额头留着数条岁月刻下的皱纹。那闪烁有神的眼睛转动一圈后，忙掏出香烟给工友们散烟。我走到黑子面前，“最近身体好了吧？”我问。

“好啦、好啦！”黑子一边发烟一边说。

“小陈，有件事要麻烦你！”黑子说。

“行！您尽管吩咐！”

俩人走出农资公司大门停住脚步。黑子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鱼台有户姓甄的人家，由于父母早亡，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后来老大跟着邻居去逃荒，一去没了音信。当弟弟的也跟着邻居去了东北，后来在黑龙江某林业局参加工作，娶妻生子……数十年时间过去，这个弟弟也老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哥哥，落叶归根。十多年前老人就走了，他的老伴也走了…… 他的闺女在河北参加工作，现在也退休了。她今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跟老家人取得联系，能够完成父母的遗愿，把他们的骨灰送回老家！你家在鱼台，应该能帮忙找到甄姓人家问问吧！”黑子擦擦眼角的泪，轻轻地问。

“我尽力而为吧！”我说。

我回到家里就向父亲、向朋友们打听鱼台甄姓人的居住地，这个姓很冷僻，自然没有结果。2013年我离开金乡农资公司，也没再跟黑子联系。

真对不起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