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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徐同海 ‖ 班长轶事

来源:本站    作者:徐同海    时间:2024-09-18      分享到:


房尚村“不发兵”是出了名的。解放前,有一上过黄埔军校的,干到国民党的营长;有干到八路军武工队队长的;还有不少铁道游击队队员。可到头来,营长成了专政对象,就是那些干革命的,不是革命不到头,就是光会打仗,不懂建设,自愿回家务农。建国后,这个千余口人的村子,依然是好兵源,一批批要条有条,要个有个,生龙活虎,不乏有文化的年轻人,被送到部队。可是,到头来,就是没有一个人能提成军官。这些兵们,在部队干个三年五载的是常事,钱能通干了八年,老郭干了九年;柳班长竟当了十三年兵;居然都是革命的老班长。当然,兵跟兵不同,当个好兵也更不简单。这就是说,这个村子,在部队不出干部,不等于没出人才。

咱先拿老郭来说事吧,当过九年兵的老郭,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有人说,不能教吗?教不了。这样的学生,气走孔丘,难倒孟轲。什么叫油盐不进?在他身上最能体现。教他文化的人和他都累。众人操心了几年,要说收获却真是了了。他能指认不少的字,包括数字,指认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佝偻着曾从容扣动过无数次扳机的右手食指,离纸尺把远小心地蚊蝇低唱般点读着,似生怕被这些小生灵咬了自己的手指和吓到它们一样。你让他拿笔,更是不可能,即便你将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像孩童的小手一样能捉攥得住,霸王硬上弓让他拿笔写字,那只整天训练时能玩出花儿一样的巧手,一旦与笔接触,马上几近痉挛。领导也是恨铁不成钢,强逼他全面发展,指导员甚至亲自上阵,督促他,命令他心无旁骛,每天在完成训练的同时,必须将作业本子交到他的手上。

他手抖动着,五指抓笔,头冒热汗,难为得这七尺男儿掉下泪来。当兵近十年,大家对他的教学一刻也没有间断过,按两年升一年级的笨法子算,最起码能达到个小学毕业水平吧?不行。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读信,就是自己写不了。给家里通信,还都是由战友代劳。尽管他的文化课不行,但却严重的偏科,他对算术敏感,对数字几乎过目不忘,能进行比较复杂的运算,不是在纸上,而是心里。他时常掰着手指皱着眉头眯着左眼算算术,成为一景。因为常常眯眼瞄准,紫外线的帮助,使他的左眼外侧,已长出了像猫咪胡须一样的图案,面黑沟白,这猫须像某一故意想让他出丑的莽汉拙妇用粗笔白漆瞄上去似的。左边有,右边没有,一边风景独好的格局,在一张还算周正的脸上的对称被打破,显得十分滑稽。因长期打靶,条件反射下的左眼低,右眼高,跟周易相术书上的“左眼高,右眼低,家中必然有贤妻”的说道整整相反,探家相亲时,麻烦不断。对他斜眼的疑问,夭折了几段本已看好的姻缘。后来,是现在的孩他娘对他已早有了解,她力排众议,信誓旦旦说服有异议的家人:郭某人就是双瞎,我也铁心认命跟定他了。

这才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在军营,就所谓的弹道曲线,影响子弹呈螺旋状形式飞行诸多因素一类的讨论,一直在官兵间进行得很热烈,但他很难参与其中。虽不会纸上谈兵,但他有绝活:他的步枪、手枪的打靶成绩一般是,靶不落空,十发子弹常能打九十环以上,冲锋枪的点射成绩也是怪吓人的。他光会干活,心里有数,不善表达而已。与射击有联系的诸如爆发力、击发力、后坐力、作用与反作用力、万有引力等,还有自由落体运动、匀速运动、加速度、平行线、抛物线,甚至还要考虑风力、风向、能见度、空气的温度和潮湿度等因自然现象对射击的影响等问题,你没法与他交流,他是一口吃个鞋帮——心里有底儿。

当人们在他跟前提到上述问题中的某一概念或作形态描述时,不等名词出口,他闻声眯着左眼点头,对方无需再提,他的点头就代表明白了一切。简言之,他具有较强的现场适应能力。就如一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一看天气,再看地形,就预知渔获一样,准确稳当。有战友调侃他是哑巴脸,猴子心,不会喝酒,弄半斤,他只作傻笑。他说,我最不屑《射击操作教程》一类的东西,让我作这书,我肯定比这写得好,引得众人哄笑。有人问,你拿什么写,是拿枪作笔吗?他之所以长期留队,是因为有打靶的天赋和特长。

他只认报靶数目和打靶指令、能摸黑拆解和装配各种枪械、能蒙眼摸出子弹尺寸,靠掂量重量,以手作丈量尺度,就能报出弹药型号和数目、能目测目标点的精确距离、能随意取一树枝或竹竿作标枪,准确投掷目标、人家扔手榴弹,以距离说事,他却能在有限范围内指到哪里投掷到哪里,分毫不差。以他的这个动态,可以联想革命战士用手榴弹直砸顽敌脑壳的悦目赏心的动人场面;他能取一石子------,总之,不是夸张,要说部队有十八般的枪炮技艺,怕他已掌握了十七般还要冒出了点头儿。当班长多年,他身边一直配有“秘书”,即部队指定某识字的战士给他当助手。他的长处主要是打靶,站着、趴着、跪着、仰着、半蹲的、半侧着身子的、走动着、匍匐前行着,都不在话下。死靶、活靶、流动靶,还有飞鸟、飞碟,他都能打。骑着马打,坐在马车上、汽车上的射击,他都干过。因他的突出表现,给部队增分不少。说他靶不落空,就是实际上的百发百中,只是在中枪环数上,略有差异。他经常代表连营团,参加各种比赛,给单位争名誉长脸面,获奖无数。

人山人海的竞技场上,让他出尽了风头。这支部队里,研究他战法的人不少,个别平时光知动嘴不动腿,只会说不能练的官兵,把郭班长的不少独门绝技,吹嘘得有如神助,并且激发着他们的创作欲,使其文采飞扬地造文,发表到报刊上。某些几近完美的宣传,似乎桩桩件件严丝合缝的成功,都是他们手把手指导着郭班长干出来似的。会干的赶不上会说的,憨子买炮精子听,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这些望文生义的才子们,深深懂得怎样走才是最易晋升的捷径。要说老郭养活了一群人,不太切合实际,若说他直接带动一部分人的提升,却是不争的事实。就如当今活跃着的千百个红学家,所得实惠,较之曹雪芹老先生,那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些自吹自擂的胡考乱编者,有些研究业已理屈词穷,没有了课题。这些人,自己不怕找到口袋,已散了集,居然另辟蹊径,研究起红楼人物所穿内裤,论证着是南京造还是杭州织,甚至证据确凿地考出第三地,并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依此阵势,再出三十个,五十个高级职称不在话下,反正有国家财政作支撑。

若老先生地下有知,或为此气活过来,再学上薛蟠那脾气,来个釜底抽薪,执意去现身说法,恐要彻底粉碎许多专吃这一口的专家们的黄粱美梦,使其出书受阻,职称评定落空,哭爹叫娘。老郭周围的有心人,有的放矢,绝不放过任何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沾光最多。为此,曾辅佐他的几任“秘书”,最后基本都得到了重用,有的日后还成了他的领导。主练居然被陪练的追赶上了,并且还超过了他一大截子地,这里说的不是超越了老郭的技能,而是宣传领域的开拓。在一定范围内,他打靶老大哥的地位谁也无法撼动,就如战友们同在山上,唯老郭站的地方是山峰。他们中的个别人由宣传小郭到宣传老郭,使自己的宣讲能力老道到新高度。这些战友酵母般的鼓动宣传效果,犹如老郭在一年四季的风吹日晒下的黑花脸上,额头和眼角上新增的皱纹一样日见疯长。老郭在比武场上捷报频传,凯歌不断,报道者追赶不舍,以致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宣传上去了,最后的结果是提拔。其中一个,由“秘书”提副班长,再干连文书、营书记,最后做团宣传干事。这干事有前瞻性,会选绩优股,最后竟干脆吃上了老班长。他形影不离,二十四小时跟定不放,从他的衣食住行,到汗脚奇味辣眼,熏跑室友,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宣传。

老郭的军队生涯,大多的时间是在打靶场上度过的。九年,对长寿的人来说,已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这也是人生的黄金时段。他每天面对着的是一个形似口袋的一片开阔地,呈盆形。这里,三面环山。远看,奇峰林立,近瞧,山陡坡短,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前有屏障,后面宽广,是一绝好的天然靶场。眼前的连连群山呈东西向。大山高高低低,连绵不断,延伸至远方。打靶余暇,站到高山上望众山,看林海,心旷神怡。驻足山巅,环视四周,犹如一叶掉进大海里的小舟,看不到边,望不到岸,找不到海的尽头。眺望着这数不清的大小山头,他和战友时常手呈喇叭状,振臂高呼,喊山连连:“啊——,喔——”山峦间,呼声不断,回音高亢,余音绕梁。这才叫望山能跑死马啊。老郭看着重峦叠嶂的座座山峰,时常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那些高粱在大风的作用下,起起伏伏,也是难找边际。他怀疑山中会有人烟,但一直未得到证实。

因为他当兵多年,始终没见到山前山后的人员流动。他有一心愿,离开部队前,要到山后边去看看,希望知道山后端倪,释解心中疑虑。他利用放假,伙同一位战友带着水壶干粮,顺着坦克碾出的道,去了山后,跑了半天,没碰到一个人影。他们不死心,继续搜寻,突然听到了歌声,让他们喜出望外。

和尚庙里和尚多哟——

个个都是秃脑壳,

放羊放到东山头,

石头磨破我的脚。

那位姑娘可怜我,

做双布鞋送给我。

男十八,女十七,

二人见面笑嘻嘻。

哪一位小伙子不结婚,

哪一位姑娘不嫁人。

公鸡点头母鸡叫,

哥不招手妹不来哟——

循着歌声,他们找见到一位老者,他年过七旬,头发花白,脸上镶嵌着沟沟壑壑,背着背篓,手拿小锄头。不用问,老人是采药的。细打听,采药者的家住在山的背面。他告诉老郭,翻过眼前的这座山,再越过一道岭,就到他的家了,是一个三百多口人的村子。他家的北面还是山连着山,岭续着岭。因这里有部队,有危险的打靶场,有让人谈之色变的医院,所以,他们那里没人敢翻山过来。他们的村子向东北再翻两个山头,就是乡政府驻地,那里又是一片丘陵地带,比较适宜耕种,断断续续有了人家。

老郭的打靶场,坐落在山的阳坡,与丘陵连成一片。广阔的丘陵地带,断续有小山包突显,村庄露面。西南方向不远处的凹地里,有两个村子,一个叫娄家峪,一个称草窝,都是不过五百人的小村庄。两个村子与部队近在咫尺,居然很少有干部战士去过,也无村民过来打扰。时而有哞哞的牛叫咴咴的驴嚎,老农耕种时,呵斥牲口连同甩鞭子炸出的声响,鸡鸭鹅狗的啼吠,还有村子里儿娶女嫁,建新房上梁吉日的鞭炮声,老人故去铁炮红场的喧闹声传来,种种农村气息进入耳鼓,不得不让老郭们想家。听当地老乡说,这里山接峪连,地脊土浅,雨水偏少,沙瓤山坡地盛产石头,却难以收成庄稼,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百姓生活贫困。加上交通的不便,连当年日本鬼子进中国时,知道这地方刮不出油水,都是绕道走的。自从部队在这里安营扎寨,平日里的喊杀声和坦克的轰鸣声及打靶场的枪炮响,才增加了这一地域的人气。正东正西方向是一道宽阔的山洼子,人们因地制宜,建了一条官道,以增加与外界的联络。东面一里地是他们的军营。营房往东二里地又一山洼里有两个神秘单位,第一个的建筑,院宽庭阔,阴森森的,大树的映衬下,显得遮遮掩掩,灰头秃脑,毫无生气,似乎比部队更加神神秘秘。

单位没挂牌子,细问得知,这是全省数得着的皮肤病研究所,实际的麻风病院。此医院的对外信息不多,唯听说院里长满了一种叫瓜蒌的绿植,每年要收获几万个鸭蛋大小的瓜蒌。老郭没有进去过但听说过。可以想象院中的情形:一架一架的瓜蒌秧子毫无章法,肆无忌惮,随意爬行,甚至窜到墙头上,电线杆的拉线上。所到之处,上面挂满了椭圆形的大小瓜蒌,这些小家伙先青后黄再变红直至最后呈深褐色。人们试想:秋后,满院红彤彤的瓜蒌,给这死气沉沉的院落,将带来多大的生机啊。瓜蒌刚结成时,全身青绿,它的花纹匀称,个头大小基本一致,且连成一串,形如一个个袖珍西瓜站队,漂亮极了。老郭的营房里也长了一棵,每年无需点种,原地发芽,生出的藤蔓似一年比一年的粗壮。

惊蛰过后,春雷惊醒了沉睡的百虫,獾、刺猬、地曲遛子、蝎子,还有蛇、鳝、蛙、龟等,都急急爬出蛰伏之地,参拜春天。正在酣睡的瓜蒌种子,确切地说,是一块型如地瓜但比地瓜大得多的连年生大型块状物,亦被惊扰,它欠了欠身子,打了几个哈欠,用上全身力气,输养上头,母体鼓胀,蓄势待发。此时已是春光明媚,大地悸动。它惊闻百树生叶,千草萌芽,蝼蚁低吟,鸟雀鸣春,万物复苏,似地里的土坷垃都显出了异动,已是沉不住气了,急想出头露面。但碍于大自然百花齐放的有序时段安排,似没有收到让它出场的确切信号,不好造次。

桃花开,杏花败,榆钱收完,槐花来,花开花落,前追后涌。春夏之交,花草树木粉墨登场,活生有序,各循规律,谁也不能抢先占前。特别是瓜类,季节使然,急不得,慢不得,不是你的季节,就没有你露脸站台的理由。需耐得住寂寞,等待生发,才是万全之策。农谚说,农历三月三,老头种瓜大框担。节气到了,急不可耐的瓜蒌种块当仁不让,先萌出小芽作使者,它们拱土瞭望,打着眼罩去探听虚实。这些小天使,自识稚嫩,办事不稳,便小心翼翼,缩头探脑,鬼鬼祟祟,如未见过世面的孩童,瞅准机会适时与太阳和空气会面,那才叫一个爽快。它一旦壮起胆子从地里探出身子,挣脱开大地的束缚,就放开手脚,爬上架子,将种子母体内输送来的一个冬春积蓄的力量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它先抑后扬,张牙舞爪,飞龙走蛇,晃脑甩须,攀墙缠柱,横冲直撞,犹如小猴爬杆,上蹿下跳,疯狂伸展。

不长时间,它藤繁叶茂,枝蔓铺满架子,遮天蔽日,为开花结果做好了充分准备。结果子的日子,在整个的瓜蒌藤叶覆盖面上,白白的雄花骄傲地窜出绿叶一拃高,悬着身子,随风摇曳着,一簇簇,一片片,简直成了素花的海洋。它们高挺着,朵朵串串,如面面旗帜,张扬惹眼。白花无香味,甚至苦涩,照样引蝶招蜂,忙碌其间。植物间的雄雌花授粉,雌花则显得含蓄、被动、腼腆,眉目含情,默默不语,它连着带着绒毛的幼瓜,花口朝下,适时地张开多情的花蕊,迎接着雄花的密情爱意。这里没有生殖器官的直接接触,只靠风和蜂、蝶及一些昆虫,来完成花粉孢子间的传递。它们为后代的流传甘愿做着为母的艰辛和奉献,不显山不露水,默契融洽,完成使命。

它不像生物界的繁殖,显得那样杂乱无章。许多动物包括人类,交媾时热情奔放,直截了当,为争夺配偶或交配权,几乎没有遮掩,直取黄龙。许多生物,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想独占鳌头,做着你死我活,排除异己之能事。动物界的狮王、狼王、猴王等争霸赛,还有人类如欧洲贵族为了异性进行的惨烈决斗。其实,这些现象尽管都符合动植物进化过程中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但现在审视,唯人类的为了某一女性的决斗而命丧黄泉的荒唐举动,最不值得同情。这些冤枉蛋简直就是愚蠢至极,死有余辜。植物间的雄雌花授粉,动作隐秘,瑟瑟声低,似乎有些还藏藏掖掖。瓜蒌的授粉,基本是一个速成的过程。花丛中,蜜蜂穿针,蝴蝶引线,风婆婆因势利导,异性成熟的花粉孢子见面时,亦是卿卿我我,你亲我爱,情真意切,场面温馨。爱情结晶亦随之产生——叶杈上很快挂上受精卵孕育成功的果子,且日渐膨大。瓜蒌结果子的时候,日日孕育,接连不断,一叶一个,不偏不倚,如蚂蚁出窝,弹子球排队,应接不暇。战友们在架子下面,耳闻蜂蝶歌唱,目睹瓜熟蒂落,纳凉谈天,惬意极了。

隆冬,他们院中的这一棵,就能收获一千多只果子。秋后,千果变红,由浅红变深红,如盏盏火红灯笼高挂,吉庆纳福。这些小东西收获后,除了被探家的老兵带走一部分外,还能卖给药店,以充实部队伙食。老郭的家院里至今还长着一棵瓜蒌,是他当兵时带来的种子。如今每年长出的瓜蒌,因无人收购,让村子里的孩子,当成玩物,到处传递。有的屈当橄榄球,一棒打去,瓜爆子飞,甚是可惜。据传,他家瓜蒌架下长了几十年的地下大瓜,有人想以不菲的价钱买走入药,被老郭婉拒。在这里大谈瓜蒌,似乎在讲关公与秦琼的交战,离题走偏。非也,其实叙事者也是目的明确。是因为这几年里,离开了部队多年的老郭在老家发了大财,在地方,又上了报纸,其趣闻轶事的报道,源源不断,宣传力度似乎不逊当年的靶场英雄,再次引起轰动。不少的战友聚会,他成了主角,足见实力。故成绩再表,响鼓续锤。根源居然是这不起眼的瓜蒌,又让老郭插上了翅膀,再次飞翔了起来,二次成了新闻人物。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光荣的复退军人老郭的事迹理应大树特树,彰之华夏。

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也不知什么原因,昔日部队寻访当年神枪手的一行人,见到老郭,惊讶于他年老体衰,精气神不再,昔日飒爽英姿的靶场英雄,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又黑又瘦的庄户老头,黑脸蛋酷似染了色的一放大的干瘪瓜蒌。事业不振,儿女累赘,家道贫寒,让人扼腕唏嘘。这批人马回到部队,研究了对他的帮扶,动员他大田地种植瓜蒌,经营中药材,部队提供种子和技术并帮销售。几年功夫,他成了瓜蒌种植大户,靠劳动脱贫致富,才引出了这一话题。这瓜蒌,除了极具观赏性外,还是治疗顽固性咳嗽的奇药,属国医良方。中医认为:瓜蒌具有清热涤痰,宽胸散节,润噪滑肠等功效。有瓜蒌入口,痨病吓走之说。时至今日,老郭依然在想一件让他迷茫多年的事:他还在部队时,皮病所每年产出的几万只瓜蒌都去了哪里?真是值得研究。

第二个神秘的单位也是医院,先前的挂牌是东方医院,但不久被摘掉,似乎也是神秘莫测。细究,病员多是肝炎和肺结核患者。因此,这两所医院像禅寺一样严肃,如庙宇般寂静,比一般医院骇人。它们与军营为邻,一边杀声震天,一边是无声无息;一边生龙活虎,一边是死气沉沉;一边是人欢马叫,一边是寂寞无边。这两所医院既缺少人间烟火气,又没有深山老林里古刹寺院的晨钟暮鼓,官兵畏之如虎。让人们不禁疑问,是先有的医院,还是先驻扎了军队?应该这样客观评价,不管谁在先,后者的存在,都是决策者的严重失误。

部队每天出早操几乎都要跑步到病院的墙根才返回。刮东风的时节,指挥员便自作主张,带领队伍半道而返,就近连跑两个来回,以补足运动距离的不足,个中原因,官兵都心知肚明。其实,每天的跑步正是老郭想家最烈的时段。靶场上,他聚精会神,能忘掉很多。晨跑则打乱不了想家的思绪,一早,村庄里传出的鸡鸣狗叫,驴嚎马嘶,再有晨鸟闹枝,特别是季节性的如布谷的鸣唱,斑鸠的低吟,很容易让他的思绪跑到千里之外的家乡。看看路边的小草,跟家乡的似没有大的区别。身边的鸡毛缨子草,铁抓秧子、毛抓秧子、震倒驴、黄蒿头、毛根草、蛤蟆棵、齿齿菜、苦菜花,都和家乡的长得一模一样,透着家乡的气息,唯生存环境不同。这些可怜的小生命,旱而不死,摇摇拽拽,艰难度命,似比家乡的同类更顽强。

还有路旁的蒺藜棵子,由于缺水,长得黄黄瘦瘦,苗棵小而短,却驮着硕大的蒺藜,有七斤的孩子抱着八斤南瓜的感觉。让它咬上一口,要疼痒半天,老郭和战友都吃过它的亏。构树、酸枣树、荆棘等随处可见,但不管花草还是树木,总是不见长大,一年又一年,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它们干干瘦瘦,既不长个儿也不发粗,就如老家的老十三爷爷。传说,他老人家到了十五六岁,还不长个儿,既干又挫,面对丈人家里的多次催婚,谎称十三岁,连续几年。那几年,他曾在爹的引领下,拜过椿树王。初一十五,特别是春节前,爹和他给方圆最大的椿树叩头,然后,他抱住椿树,念叨:“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好解板,我长长了穿衣裳。”连续几遍。因树粗胳膊短,只好手揽红绳偎抱,又因念叨的过程中,把你长粗了我长长,给念反了,被爹踢了几脚。眼见抬头纹长了出来,还没努到五尺的个儿,他爹心急如焚。好在岳父家念其老辈都是过日子人家,有地耕种,便随方就圆,成就他们珠联璧合。如今儿孙满堂,一辈子的老疙瘩模样,惹人怜爱。

路边的野草,基本是老样子,年年生出,品种相似。当然,也有例外,如茅草,忽而今年漫山遍野,忽而来年销声匿迹,甚至几年不见,又不知哪年,一下又冒了出来,满山满峪。老郭跑步,无心观赏山野美景,主要因为当兵的时间长,感觉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焦躁乏味,习以为常。这里,山景古美,但地下不长庄稼,让他惆怅若失。家乡土地肥沃,包括大路旁边,人只要勤快,点种就出。路崖上,一种叫草里爬的豆角,它战天敌,斗野草,肆意伸展腰肢,硕果累累,让收获者欣喜狂叫。一种叫满地滚的南瓜,草丛中,树空档,它顶风冒雨,勇猛向前。它枝杈蛇一样,翘着头,吐着须,蹿跳无节,张狂无度,结瓜时,酸儿辣女一窝,藤连丝缠娘抱。有的无声无息,草丛里坐瓜下蛋,常让不小心踏入领地的人,绊了个趔趄,口啃黄泥。作为农家子弟,看着眼前的山岗秃岭,他不禁发问:这不长庄稼的地,也配叫地吗?就跟一住平房瓦屋的农家人问城里人:一楼也叫楼吗?应该是一个理儿。部队每年要安排干部战士维修这一路段,有扛楸的,有拿镐的,但最多的是抡大锤的,特别是雨后。几名战士并排手提大锤,行走在路上,让人联想到工兵排雷。他们发现哪里有石头露尖,哪里敲打。凡是碍路的石头,都要砸下去。他们砸着,嘴里叫着:“我让你露尖,敲死你,砸碎你!”

打靶场的西边两里地是一坦克部队。与老郭的部队有时共用一个靶场,打靶场正面的山上,被连年出动的坦克车直冲山头碾出了一条道路。两边植被茂密,中间寸草不生,如脑袋的正中间被推了一下子的日本浪人。说真心话,这一推子推得老郭极不舒服,特堵心。而能治好他堵心的最好办法,是他扣动扳机击发出的飞向靶心的欢叫着的粒粒子弹。其实,早在老郭当兵前,这一推子不知在何年何月已推下了,他一直盼着这一推子能快些长出毛来,明知不可能,但还是这么想,也这么祈盼着。

当然,坦克部队的训练每年不过一次两次,并且时间很短。这些钢铁战神一接指令,欢声雷动,恼怒地或欢快地,翘着头或低着脑袋,如一顾虑沉重的思想者,边爬行边思考问题,又像蛰伏苏醒后的乌龟一样,要出来围绕着大山转悠个一圈两圈,再回去沉睡,以养精蓄锐。每次坦克轰鸣着,冲向山岗,几个迂回,给人们的印象并不深刻。因时间短,间隔周期长,每年坦克训练的事,往往被人们忘掉一段时间。尽管这样,坦克车的每次出动,都与老郭山上长毛的理想渐行渐远。

每日里,只见坦克碾出的道,却忘了坦克曾做过的事。老郭不喜欢这一推子,但又必须利用这一道沟子为自己的打靶作参照系,条件反射般完成一系列漂亮动作。老郭在靶场上的枪炮响震跑了四方的鸟雀,惊绿了周边的树林,又时时能崩出报道他事迹的灵感来,让他们妙笔生花,疯狂造文,每年的上稿量,就是一个醒目的数字,让人嫉妒。其中的一个长篇报道,前“秘书”,今天的宣传干事是这样写的:郭班长取得了傲人的成绩,当让他讲一讲实战经验时,他憨憨一笑,慢条斯理地说:要问俺经验,让俺想到了家乡人们常说的老母猪点窝法。

老母猪肯定不识字,也可能脑子不好用,但它窝里少了某一个子女,它都知道,谁抱走了它的娃子,它也清楚。这就是说,俺的打法全都是从心底里出的。至于你们谈到俺怎样刻苦研究弹道曲线,如何细致观察子弹的飞行轨迹,还能在脑子里慢镜头反复回放,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太夸张了。坦白地说,这些说法,你们是拔高了俺,其实俺自己都不懂,把俺送到云里雾里了。俺就知道,冬天怎么打,夏天怎么干,阴天晴天怎样操枪,砍到了榆树摸老鸹最稳妥。这就好比说,你逼着一个百巧百能的厨娘给你讲,一样的柴米油盐酱醋,人家做的饭菜难以入口,你却能花样百出地弄出这样或那样的美味佳肴,这是为什么?硬逼其介绍经验,可能比她的实际做饭烧菜都难,她也可能望着眼前的种种食料,看着你,不知所措,脸红得跟锅里的油焖大虾一样,会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郭身在军营,心在打靶场。临复员时,好消息和坏消一一传来。好消息之一,他们的营房要整体搬迁,新址待定。主要考虑的是,纠正历史错误,保障官兵的健康安全。之二,军营和医院的门前要修一条像样的大道,直通山外。坏消息是,营房原址,要物尽其用,再改建医院,这个医院的服务对象是广大的精神病患者。好像这方宝地要彻底跟医院干上了,好在这种病不具传染性。当然,像老郭这样身怀绝技的人,基本都有脾气,容易较真,他曾问过他的前“秘书”后来的团宣传干事:你曾写过这里山清水秀,山确实是青的。水秀,水在哪里?我们除了每天的生活用水,似乎很难见到水啊。

一招鲜,吃满天,典型的力量是无穷的。有老郭的存在就滋生话题,就有新闻,以点带面,大家皆大欢喜,给集体的荣誉室锦上添花。所以部队苦留他多年,就像某些时期的吃大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他在部队,新奇迹不断,爆冷门不绝,旱涝保收,上下欢喜。他的留队,对部队来说,就像农人有了一块具有伸出勺头就能挖饭吃的良田,家中有米心不慌。后来,一位心眼好的上级发了慈悲:“小郭同志这样的战士,再留部队几年,我们也舍不得让他走,但紧让他超期服役也不人道。三十多了,大家都叫他老郭了,不是吗?假若他的文化稍高一点,在我们的培训基地还是能破格提拔的,如按现状提干,难以服众 。一位伟人曾说过,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个愚蠢的军队。我们联系地方,让他有个好的安置。”

他被安排到县国营煤矿当了工人。干了一年多,他自动卷铺盖回家务农。原因是,他所在的生产班组,三人为一小组。这一天,他们三人列队往生产掌面上走,这里的列队不是像部队那样的硬性要求,而是矿井下的自然条件局限,他是新手,让他走在中间。到达目的地,发现少了一人,回来寻找,后面的队员没了气息——他是被头顶上的一块矸石掉下拍死的。工友在无声中去了,让他感叹人生之无常。一个小意外,人的生命就如飞出去的子弹,再也不能回来了。子弹由脆脆的声响送出,消失的同时还能留下蛋壳,它们调皮地在落地前,还要欢快地舞之蹈之,而矿井下逝去的人是无声无息的,说走就走。他们在井下黑洞洞的世界里,或许边走着,边想着挣工资,甚至做着发点小财养家糊口的美梦,居然来不及与外界打一声招呼。上面马上给他们配齐了人马,接着干。按矿上某领导的说法,这世上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随处可见。可是,没到半年,他的另一队友,走在前面的组长又永远倒下了——还是矸石平落下来。这次他们三人都被压在下面,他毫发无损,后面的队友也因伤住院。

原先的三人队伍已损两员大将,如再组织人马,他仍不具备骨干条件,还需走在队伍中间,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惆怅之际,家里来人了,还跟来了远亲徐半仙,让他哭笑不得。妻子态度坚决:“咱穷死要饭吃,也不干这要命的活了。”徐半仙想说话,被老郭止住。半仙本想劝他一家不能仓促行事,先用佛法仙方化解一下当前迷途。不想,郭妻居然毫不犹豫劝男人离职,千头牛万匹马也拉不住她劝夫离矿的决心。拗不过妻子,他卷行李回家了。

事后还是让众人惊出一身热汗,半仙就是半仙,真是能掐会算。老郭的第一个工友出事不多久,半仙找到郭妻,告诉她,你丈夫的煤矿上还要出事,让她注意。还告诫他们,按他的勘察并推算,老郭的工作地,煤矿的大门及风井口等的风水都存在问题,管理者空喊科学没有敬畏之心,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冒犯了神灵。如今群魔乱舞,小鬼成群,不明就里,胡乱抓人,已是乌烟瘴气,这一出事还就没完没了啦,如不小心,麻烦事儿将接踵而至。第二次出事,郭妻直接去找半仙,他正在烧香,只见他大汗淋漓,上牙砸打着下牙,闭着眼,全身害冷般哆嗦着,口中念念有词:“躲,躲,躲,躲,杀,杀,杀,杀。”郭妻正要开口,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使劲挤了挤桃树胶一般的眼屎,睁开来,张着唇边因溃疡造成白色糜烂物堆积的螃窟大口,哈欠了半天,似刚刚睡醒,连连摆手。她说,大师,又出事了。半仙用他那刚捻过香的小手,擦着头上的热汗,抠了抠眼帘,撩了撩嘴角,小心抚了抚嘴唇,说,我早就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郭妻告诉半仙,说她不想让丈夫当这煤矿工了。半仙沉吟了半天,说,这世间的事,舍与得,是一个很难两全的事。

老郭毅然离开了煤矿,回家务农。他回得很坦然,逢人便说,古语云,命中无儿莫求子,梦里想财财不来。咱就是扛铧犁背箕子拾大粪当农民的命,谁也改变不了。好在上级想着咱,给俺安排了工作,证明咱这九年的兵算没有白当,这辈子也当过工人了,只是自个无福享受,无遗憾了。事情凑巧,回家不到一年,他所在的原工作面再次全面塌落,死伤了不少的人。为此,经历此事的徐半仙,名声大噪。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让人追捧。一时间,他门庭若市,香火旺盛。

从煤矿回来的老郭一会也没闲住,队里给了他一项新的任务——高粱地里打鸟。那年,省农科所刚研究出一种名叫多穗的高粱,在这里试种,效果良好。这种高粱,秸秆只有一米三四高,连着穗头也就一米五六,却长着一个巨大的脑袋,形似大头喜娃,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负重的感觉。高粱田里,朵朵硕大的穗头上,成型的高粱米白头红壳,它们叽叽喳喳拥挤着,像窝窝调皮儿童的小脑袋,争相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抚爱,健康活泼地生长着,一派丰收的景象,真是乐煞人。这高粱,长势虽好,但却招鸟,愁坏了队长。老郭从矿上回来,队长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去找老郭。老郭问,队长,咱有枪吗?队长说,没有。那我自己想办法吧,老郭说。老郭去高粱地,路过铁路,他用军用背包背了半包石子。从地里回来时,他背回了一背包鸟。除背包外,还用高粱叶子捆回了不少的死鸟。他摘毛除肠,给大人孩子解了一顿肥馋。

以后,他每天都背回来许多的死鸟。郭家的鸟肉香气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弥漫,孩子们闻香而来,忘了薅猪草和写作业;队长闻味而动,他提来了酒瓶子,说要跟神枪手喝三杯,祝贺打鸟成功。他说,人家喊你老郭,我不能这样叫你,我跟你爹是平辈,我叫你大侄子。大侄子,这回你打鸟成功,乡亲们都说,是部队给我们培养的神枪手,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有真本领到什么地方都能用得上。我们队委会商量,给你记咱队最高工分十三分,跟扶犁手拉马车使大牲口的一个等次,属技术员一级的,比我当队长的还高一分。可是,咱这一百多亩地的高粱地,有那么多鸟在地里闹腾,你打了这头的,它跑到那头,你打了那头的,它又飞到这边上来,作践庄稼,难办呀。光靠你打死几只鸟,也是于事无补。人手少了,看不住,要是多了,我手头的劳动力又没那么宽裕。

我想让你给想想办法。老郭说,大叔,我是这么想,我看别的队看高粱的,人的确不少,还有人喊哑了嗓子。咱有咱的优势,这就是,我能用石头打鸟,这方面,他们还差了点。我想用我的战利品招引孩子们管理高粱地,让他们驱鸟保粮,一个孩子能顶两到三个壮劳力。咱在地里多搭几个简易塔台,循环使用。这段时间,正好是咱农村低年级的孩子放秋假。我的奖励方法是,参加打鸟的孩子,自己打死一鸟,我再奖励他一只。打不到的,干够时间的,我给他两只,算出勤报酬。我打死的鸟叫麻狗游,个大肉肥。咱这里常说的一个麻狗游吃香了嘴,满湖瞎抓抓,说的就是这鸟。麻狗游甛舌好动,集聚性强,但胆小怕事,畏惧同伴死亡,容易杀一儆百。我观察了一下,这鸟的数量太大了,好像天下的麻狗游都跑到咱这风水宝地里聚会来了,真可怕!咱没好法子控制。附近几个村子,每村都有高粱地,咱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也只能得过且过,各扫门前雪,把鸟撵出咱们的地面,了事大吉。关键是孩子精力充沛,好玩好奇又爱热闹,嗓子耐喊,下午是鸟最饿最能闹腾的时间,我能合理安排人手。如果参加的孩子多或我的收获不足,你队长给个别小朋友家补点工分。你看行吗?队长说,行,保证行,我听你的。方法奏效,孩子们参加踊跃。高粱丰收在望,村里鸟肉飘香。神枪手老郭石子打鸟,一下成为大众的话题。随着打鸟队伍的壮大,他却是卖盐的老婆喝上了淡汤,成了没有鸟肉吃的人了。

因他是枪手出身,已形成一大特点,成天微脒左眼,看人视物,眼角生出的猫咪胡须图案日甚一日的清晰。只要右手闲着,他的拇指和中指总是做着互撮的动作,时有手指砸打余际的叭叭声响。打鸟时,他手抓石子,或扬抛或平甩,石子出手后,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收回,食指划着优美的弧线指向目标,口中念一着字,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当年,生产队的高粱获得了大丰收,孩子们吃上了肉,他还带出了几个用石子打鸟的好徒弟。五年级学生梁不萌的作文《打鸟》还获了奖。

咱再提一提柳班长吧,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他当兵比老郭稍晚,文化不高,只上过初中。但个人条件好:身高一米七八,身材既挺拔又胖瘦适中,按时下说法,长得条子好,他长脸白净又有着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被领兵的一眼相中,没有商量。他被分配进某军部做公务员。他聪明伶俐,做事利落,深得首长及家属们的喜欢。他服务的首长家里有三个女儿,虽不能称每一位都是如花似玉,但能说得上青春亮丽。他出入于首长家,如自己家。不想就出事了——首长家的二女儿出了问题。首长及夫人审问了自己的女儿,柳班长罪责难逃。首长是一火性子,恨不得捏碎了他,要公开处理。夫人说,事儿既已出了,张扬出去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恶事变好事。小柳这孩子不错,是可塑之才,你不能安排他进步吗?你是一放牛娃出身,不是一样能成长起来吗?首长收起了火性,听了夫人的。他没安排他提干,却送他去了海军疗养院当厨师。

夫人反对,他说就这么定了。柳班长何等聪明,他认真跟各路名师名厨学习厨艺,还利用这一机会,接触了不少的军政要人,为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石。在部队十三年,他一直是个班长。但这个班长的含金量,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一班之长。实例为证,他转业进了市里一大酒店,省城珍珠泉大酒店常请他去做技术指导;还曾去过人民大会堂做过短暂的学习和帮忙,当然,帮忙和学习都是他低调的谦词。后来,他承包了一大酒店,常常接待一些上层人物。他和妻子精心管理,内行领导内行,滴水不漏,日进斗银,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离了休的老首长也就是他的岳父,经常来住上一阵子,对他儿子般疼爱,语言难表。因他的影响,柳家出了一大批厨师,红案白案的都有。侄儿外甥,兄弟本家,娘舅姨表,沾亲的带故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凡能拿得动刀的男爷们,都加入到他的餐饮行列。

随后,他的酒店管理需要人手,他力排众议,自找麻烦,在老家招去了不少人。这些乡亲,质朴敦厚,能吃苦耐劳,成长迅速,很快能独当一面。柳班长一人出息,不忘给老家乡亲致富指出路,给机会,他吃肉,众人喝汤,让投奔他的人肝脑涂地,感恩戴德。他们大才大用,小才小使,爱岗敬业,大到大堂副经理,小到后厨择菜,在较短的时间里,成长出一批酒店管理人才。就连在村子里吃喝乱混的大泼二怨三盼头四骡子,投奔他后,通过革面洗心,去恶从善,也干上了只有常人才能干的事,有的当保安,有的做后勤,也都有了出路。没出几年,他们中不少人在城市买房置业,男娶女嫁,小日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柳班长翻身不忘家乡,富了惦念亲邻,让老家的人时刻念叨着他的好,为他歌功颂德,烧香念佛。他风生水起,传奇不断,佳话频频。

有人说他离婚了,也有人对他的当兵史进行了深挖。据考,这都是村里嫉妒他们一家的人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说他本来就是个活眼皮,小人一个。说他在首长家里,做下恶事之后,首长把他叫过来,他狗儿一般连滚带爬,匍匐到首长脚下,磕头捣蒜,额上沁血。首长说:“小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想要什么?这几样东西由你选择,我满足你。”他看到金刚般的首长面前放了一把手枪,一旁搁了一沓钱。他说:“首长,我,我要枪。”首长说:“好吧,你还想在部队干,我给安排。”他以为,要枪,就是枪毙他,戳下通天大娄子,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首长将他跨军种调动,由陆军转海军。村里嫉妒他的人,开始恶毒起来,说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说如今传说的闹离婚的夫人,并不是他当公务员那家首长的二女儿。

送他去海军疗养院的同时,首长家找人给女儿做了个简单的小手术,养好了身体后,送她去部队医院学护士。他们天各一方,靠鸿雁传情,海誓山盟,各自煎熬。不想,首长因政治上的跟人不对提前离职。柳班长心生涟漪,坐立不安。他求婚受阻,心长怨怒,同着女友说了老首长的种种不是。老领导一生耿直,眼不揉沙,坚心似钢,又有工作受挫,种种芥蒂,不能释怀。特别是在他人生低谷,却有一千军万马中一极不起眼的一普通小卒之口对他的诋毁,似受了狗猫的抓挠,让他的自尊心受伤,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柳不再坚持,也不敢执拗,他摇身一变,投了新主,娶了一新上任领导家的丑女儿。谣言的滋生,多是妒忌作怪。说他投新主的人更是不负责任。一农家子弟,遇上这样仁慈恩厚的首长,真是祖上积德。人家以德报怨,给你饭碗,让你受益终生,你有何求?何况造谣者一点基本的部队常识都没有,一个部队厨师,再有前途,也比不上一个排级以上的小军官那么前途明亮,光彩照人吧。他就这么吃香?似乎过了这个金銮殿,又走入相公府,好像天下好事单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