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魏留勤 ‖ 大 哥
孙喜柱辍学那年才十四岁。
那日下午放学,孙喜柱走的最晚。他在教室里一直坐到天擦黑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并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学校。他曾打算给班主任张老师说一下自己不上学了,他觉得自己退学很是对不起平日里对自己抱有期待和厚望的张老师,他终是没有勇气当面给张老师说。
第二天,孙喜柱让同学、也是邻居的肖小强给班主任张老师捎话,说自己不上学了。张老师对学生孙喜柱的退学很是意外,不清楚一个品行和学习都很优秀的学生为何就退学了。于是,在中午放学后,张老师骑着自行车去了学生孙喜柱的家。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张老师来到学生孙喜柱家。就见孙喜柱和两个放学回家的妹妹正围在桌子前吃饭。见班主任张老师来了,孙喜柱便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有些慌措,起身小声招呼:“张老师”。
张老师来到屋内,孙喜柱母亲正半躺在床上吃饭。孙喜柱母亲见儿子老师来家了,便放下饭碗,费力支撑着身子想要下床,张老师见状忙走过去止住道:“您腰疼的不轻啊!您不要客气,您甭动。”张老师瞧了一眼站在那里有些拘谨的孙喜柱,对孙喜柱母亲说:“老嫂子,听说喜柱要退学,俺来看看咋回事。”
孙喜柱母亲听罢,便一声叹息,说道:“孩子他爸前几年得了腌臜病,撇下俺们娘几个走了。今年俺腰痛的厉害,咋也看不除根,甭说地里干活了,就是做顿饭都吃力的很”她扯起衣袖拭了一下眼睛,接着说道:“三个孩子都很懂事伶俐,他大临走时抓住俺的手嘱咐,说再苦再累也要拉把他们成人,供他们上学读书,谁知俺这不争气的腰,让俺实在撑不住这个家了。喜柱十四了,又是老大,也只有委屈这孩子,让他帮俺操持这个家了。”
听罢学生母亲的话,张老师一阵沉默后,说:“老嫂子,喜柱很优秀,他不退学的话,俺敢肯定他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会有个好的前程。”见学生母亲犹犹疑疑地没说话,张老师接着说道:“孩子不退学,学费啥的您也甭操心,俺会给学校领导商量,由学校来解决孩子的学杂费。”
老师好心好意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喜柱母亲觉得实在不好再推拒,便看了看三个孩子,迟疑了好一阵子说道:“大闺女秀秀十一了,要不就让秀秀下学帮俺。”
正在吃饭的秀秀,听母亲这样说,把半碗饭放在桌上,起身去了里屋,接着从里屋传来秀秀掩抑的啜泣声。
这时,一直在老师面前有些拘谨的孙喜柱,眼里噙着泪花,朝老师深深鞠了个躬,语气里透出一种决然,说道:“谢谢张老师您一直对俺的关怀爱护,俺大没了,俺娘腰疼,妹妹是个女孩,年龄小,俺是大哥,这个家俺不挑谁挑啊!”
张老师见学生这样说,便轻轻在学生肩上拍了拍,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出了学生家门。
孙喜柱在十四岁的年龄,用自己还没有长成个且单薄瘦弱的身体,做起了家里的顶梁柱。
母亲吃药需要钱,两个妹妹上学需要钱,家里油盐酱醋需要钱,挣钱养家成了摆在孙喜柱面前的头等大事。可是十四岁的年纪又能上哪儿去挣钱去?村里有个砖瓦窑厂,切砖压瓦的需要劳力,孙喜柱就去了砖瓦窑厂找活干。见还是孩子样的孙喜柱来窑厂找活干,窑厂厂长一口就推拒了,说窑厂上的活全是力气活,壮实劳力干起来都吃劲,你一个小孩子根本干不了。孙喜柱就信誓旦旦地向窑厂厂长保证,自己不怕吃苦受累,在窑厂干活决不偷懒使滑,只要窑厂能留下自己,哪怕是工资开少一点,自己也愿意。窑厂厂长思量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任孙喜柱再怎么央求缠磨,窑厂厂长都没有点头。
孙喜柱又找了两处地方,都因为年龄小,被人推拒,孙喜柱很是苦闷。儿子的落寞和沉郁,母亲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孙喜柱邻村有个表叔,领着村上十几个劳力给人垒墙盖屋。农家有个俗语“脱坯垒墙活见阎王”,说的是做泥水匠给人盖屋,是份最苦最累最脏的活计。她实在不忍心让还是个孩子的儿子去干这种活,所以她一直没给儿子提这个事,如今见儿子东一头西一头地找工做被人拒,也便狠了狠心给儿子说了这事。孙喜柱听罢,立马有了精神,于是,凑吃罢晚饭的光景,孙喜柱从邻居又是同学的肖小强家里借了辆地排车,拉着母亲去了邻村的表叔家。
母子二人来到邻村的表叔家里,表叔刚吃罢晚饭。见表嫂弓腰塌背地让儿子扶着进了家门,忙让了座,问有什么事。孙喜柱母亲就说了来意,想让儿子跟着他这个表叔干泥瓦匠。表叔听罢,瞧了眼站在那里的孙喜柱,连连摆手道:“表嫂啊,您又不是不知道,和泥垒墙、上梁苫草、滩泥瓦瓦,哪一样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表侄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板,您让他干泥瓦匠,这不是害他么?”
听罢表弟的话,孙喜柱母亲就泪眼婆娑地说:“您表哥走的早,孩子们又小,俺又是这个样子。要是孩子不上学,靠着几亩地也饿不着,两个闺女上学用钱,吃穿用度用钱,俺这该死的腰又常年断不得药,要是有一点办法,俺也不会让喜柱这么个年纪就退学养家啊!”
表叔说:“表嫂啊,这泥水匠是养大不养小,养壮不养老的活计,表侄还没长成个,这活他真的干不了哇,要是把孩子累出个痨伤,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见表叔这样说,孙喜柱就挺了挺胸说:“表叔,俺不算小了,过去听俺大说,他十三四就大湖里担挑子打草了。只要您要俺,再苦再累俺都不怕。”
孙喜柱母亲也便说道:“喜柱年纪小了点,没亲没故的没人愿意帮俺,俺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的,兄弟,看在您死去的表哥份上,您能拉俺一把就拉一把吧。”
表嫂这样说,表叔的嘴就像是被一口热饭烫了似的,好一阵吃哈后说道:“表嫂,这泥水班虽说是俺领头,毕竟也十几个人,收人进人俺也不能独当家,明儿俺把这事给他们说说”,见表嫂张嘴要说什么,他摆了下手接道:“表嫂,明儿俺们一上工俺就跟他们说这事,俺先把丑话说前面,表侄干的话,到时候要是干不了撑不下来您甭怨俺哈。”
孙喜柱入了表叔的泥水班。泥水班里十几个人都是精壮劳力,和泥搭泥、扛棒上梁、上砖扔瓦都是个顶个的摽力气。对于孙喜柱的加入,这些人内心是非常排斥的,但碍于领班和孙喜柱表叔侄这层关系,心里虽不悦,面上却也不好显露出来。既然心里排斥,明里又不好使出来,这些个人便暗中揉磨孙喜柱。挑水和泥,上砖扔瓦,扛棒抬梁,你叫过来他叫过去,一时也不让孙喜柱得闲。他们想用这种繁重的活计,把孙喜柱累垮累怕累服,让他自动退出泥水班。
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也为了证明自己进泥水班不是让人包怜自己,孙喜柱随叫随应,不留力地忙活。挑水肩膀磨肿了、刨泥和泥腰累酸了、胳膊扔砖扔痛了、手磨出泡来了,他都咬着牙挺着,从不懒散松劲。有时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想想艰窘的家庭、腰疼的母亲、上学的妹妹。对家庭的担当和对亲人们的责任,成了孙喜柱硬挺下去的精神支柱。
每当看到拖着疲惫的身子、满身泥水收工回家的儿子,母亲都是心疼不已,对儿子说:“柱啊!不行的话咱就不干了。”每当这时,孙喜柱都会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母亲说:“没事娘,俺干得了。”
晚上,孙喜柱在自己房间里正拿着针龇牙咧嘴地穿着手上的血泡,妹妹秀秀走了进来。孙喜柱见妹妹进了屋,忙收了针停了穿泡,问妹妹:“秀秀,有啥事?”
秀秀也不言语,默默走到哥哥跟前,慢慢抓起哥哥的手,见哥哥双手满是血泡,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儿顺腮流落,抽噎着问哥哥:“哥,疼的很吧?”
孙喜柱伸出手,在妹妹头上轻轻抚了抚,说:“没事,没事,过几天磨出茧子就好了,”
秀秀说:“哥,要不还是俺下来帮咱娘吧。”
见妹妹这样说,孙喜柱就脸一绷,说道:“瞎胡说,哥哥是劳力,有哥哥在,你就和小妹好好读书,有空帮帮咱娘做做饭就行,其他事不用你们管。你和小妹考上高中,哥哥就供你们上高中,你和小妹考上大学,哥哥就供你们上大学。”
一段时间下来,孙喜柱的耐劳和韧劲让泥水班的大人们从心里接纳了他。更让泥水班大人们佩服并看重孙喜柱的是,孙喜柱有文化会计算。随着庄户人的日子越来越好,建砖瓦房的家庭渐渐多了起来。砖瓦房不同于培泥打墙,湖草苫顶,出点差错能凑合。建砖瓦房做地基需要施工放线,因为梁椽和梁架都是预制好的,四面墙体的长度宽度包括屋内隔墙,门窗高度,都要依据梁椽、梁架、门窗的尺寸施工砌墙,不能有差错。对于没有多少文化、干惯了要求不高,甚至有些毛糙泥土房的农家汉子来说,新兴的砖瓦房,量地基、分隔间、砌砖墙都是很生疏的。可这些难不住孙喜柱,在孙喜柱看来,这不就是自己在学校里学过的几何,平行四边形的对边始终保持平行,并且每对相对边的长度相等吗,于是,每当有人家盖砖瓦房时,孙喜柱都会主动出来帮着量地基、算宽度长度,定点定位。
孙喜柱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和会量地基,会算隔间,赢得了泥水班众人的赞佩,并成为泥水班的依托。
这天傍晚,孙喜柱收工回家,见妹妹秀秀一边洗衣服,一边偷偷抹泪,他便过去问妹妹怎么了,妹妹秀秀先是不肯说,在哥哥一再追问下,方才给哥哥说了。秀秀告诉哥哥,说班级里有两个恶男生,成天欺负她,因为没好衣裳穿,给她起了诨号“丐帮婆”并鼓动同学一起叫她这个“诨号”。
孙喜柱听罢,气得发抖,也没洗一下手脸,拽起妹妹就去找那两个恶同学的门去了。孙喜柱领着妹妹来到那两个恶同学门上,给他们大人说了来找门的缘由,撂下话,让恶同学必须在班级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妹妹道歉,并保证往后不再欺负妹妹,如果这样做了,前面的事自己既往不咎,如果不这样做,那就丑话说前面,老账旧账自己会找他们一起算。
第二天,孙喜柱没有出工去了学校,把妹妹受欺负的事告诉了老师,并在妹妹的班级里当面眼见了那两个恶同学给妹妹道了歉,并保证往后再不欺负妹妹,方才罢休。从此,两个恶同学再没敢欺负秀秀。
事后,静下心来的孙喜柱很是内疚,觉得平时自己光顾了干活挣钱,光知道让母亲、妹妹们吃饱穿暖就中了,却忽视了对作为小女孩的妹妹更悉心的照顾。这件事以后,不论自己挣钱多少,孙喜柱都会每个季节给两个妹妹买上两身新衣裳,让妹妹替换着穿,自己却是一年四季穿一身都失了原色的旧衣裳。母亲看不过,也就说儿子,让儿子也添置一身新衣裳·,孙喜柱就说,自己成天干泥水活,不是砌墙就是抹灰,穿再好的衣裳也是作践。儿子这样说,母亲也便一声叹息。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转眼间八年的时间过去了,表叔的泥水班从原来的十几个人扩充为几十人的建筑队,孙喜柱成为这个建筑队的技术员。
这一年,妹妹秀秀没有辜负哥哥的供养和期望,考上了大学,小妹妹翠翠也考上了高中。虽说工资挣的多了,可两个妹妹上学的费用也多了,特别是读大学的妹妹秀秀。孙喜柱知道读大学不同于读初中、高中,虽说不能在吃穿用度上跟同学们攀比,可他决不能屈了妹妹,让妹妹在同学们跟前显出寒碜有失体面。即便妹妹秀秀不跟他要钱,他也会时不时地给妹妹寄些零花钱。
不幸的是母亲腿脚不行了,下不了床了,小妹翠翠读高中住校,就不能常回家照顾母亲,孙喜柱便忙完外面忙家里,一刻不得空闲。表叔见孙喜柱成天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也便心疼,就劝他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不然就找下个媳妇,也能帮你一下,你也不至于这样忙累。”
孙喜柱听了表叔的劝,让媒人给自己找媳妇。媒人一阵子跑下来,竟然一个都没说成,人家不是嫌孙喜柱供两个妹妹上学负担大,就是嫌他家中有一个体弱多病卧床不起的老母亲,还有就是他家里只有四间陈旧的老屋。孙喜柱有些灰心,打算不再找媳妇,等两个妹妹都完成了学业,再考虑自己的事。
表叔见孙喜柱这样打算,便说:“再等到你小妹念完高中念大学,你都三十多了,属大龄了,在咱农村更难说上媳妇。再说你家里外面两头忙,就是一个铁打的人也难撑下去啊!”
见孙喜柱一副无奈的摸样,表叔便一阵沉吟后说道:“俺村有个叫芸芸的姑娘,年龄跟你一般大,就是有点跛脚,不过人和善心眼好,不知你愿不愿意让去说。”
孙喜柱一阵沉默后,说:“表叔,您去说吧。”
这桩婚事很顺利,女方家庭日子过得还算殷实,没跟孙喜柱要彩礼,也没嫌孙喜柱家里有个卧床不起的母亲,还有两个上学的妹妹,就应下了婚事。定亲两个月后,孙喜柱就跟芸芸领了结婚证,因为是相邻的前后村,孙喜柱只租了一辆婚车,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喇叭号天,孙喜柱只办了几桌酒席,就这样把婚结了。
当客走人散,躺在床上的母亲,瞧着刚进家门一瘸一拐在忙里忙外收拾的儿媳,她抓住儿子的手,两眼闪着泪光,哽咽着说了句:“儿啊,是俺跟你妹妹连累了你啊!”
孙喜柱就俯下身,轻声对母亲说:“娘啊,俺上有娘叫,下有妹妹叫俺哥,俺干活浑身就有劲啊!俺觉得很幸福啊,咋说连累呢?这样的话再不可说了,让媳妇听见人家心里咋想?再说往后俺在外面干活,在家里您还要指望人家照管伺候您呢。”
母亲长叹一声。
媳妇芸芸脚有残疾,干不得重活,孙喜柱就把责任田转包了出去,只留了半亩田种。孙喜柱告诉媳妇芸芸,平时只管拾掇好家照顾好母亲就行。芸芸虽然跛脚,人却勤快,洗衣做饭,除尘扫地,伺候婆婆,把个家照管的清爽整洁。特别是照管婆婆上,端屎端尿,洗头洗脚,铰指甲,擦身子从无嫌弃和怨言。更多的时候芸芸坐在婆婆床头跟婆婆拉家常,说些笑话陪着婆婆开心,做些可婆婆胃口的饭给婆婆吃。劳累一天的孙喜柱收工回家就能吃上现成的饭菜,芸芸对母亲的悉心照管,让他省了好些心,在外面挣钱忙活也没了后顾之忧。第二年,芸芸就给喜柱生下一个胖小子。
芸芸的勤快贤惠,赢得了左邻右舍的交口称赞,都说孙喜柱哪里是娶了一个瘸媳妇,简直就是娶了一个宝。
小妹翠翠读大一,秀秀读大四那年,有一天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母亲病重,让她们回家。秀秀知道如果不是母亲病的厉害,哥哥不会轻易耽误她们的学业,催她们回家的。秀秀翠翠给学校请了假,心急忙慌地往家赶。
姊妹俩回到家,进了屋,就见哥哥、嫂子、还有街坊邻居围在母亲床边。秀秀翠翠扑倒母亲床边,抓住母亲的手哭着叫娘。哥哥喜柱抹着眼泪告诉妹妹,娘已是弥留之际,却一直咽不了这口气,就是在等你们啊!
母亲听到喊叫,慢慢睁开眼睛,见面前跪着女儿秀秀和翠翠,又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儿子、儿媳,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把手伸向儿子,喜柱见状忙抓住母亲的手叫娘。母亲看着儿子,一双浑浊的眼滴出泪来,用微弱的声音对儿子说道:“柱,委屈你了儿子。”然后看了眼儿媳芸芸,接着对儿子说:“答应娘,好好待承芸芸,甭让她受一点委屈。”
喜柱就哭着说:“娘啊!儿子不委屈,您的话俺都记下了。”
母亲又看向儿媳芸芸,芸芸抓住婆婆手,泪流满面,哽咽着叫娘。婆婆说:“孩子,下辈子咱娘俩还做婆媳。”
母亲又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费力地说道:“妮,娘不能给你们送嫁了,没俺了,就仗您哥哥了。”
喜柱就抓住母亲的手哭道:“娘,您放心,俺会照管好妹妹,不会委屈了妹妹的。”
母亲听罢儿子的话,伴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噜噜”的声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俺信……”闭上了眼睛。
秀秀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一个中学当了一名老师。这对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足够庆幸和欣喜的了。对自己能成为一个中学老师,秀秀很高兴很满足。喜柱对妹妹能有这么一个高尚且稳定的职业感到欣慰,屋里,喜柱看着父亲母亲的遗像悲喜交集,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地下安心,妹妹出息了。
秀秀是在工作两年后,找下对象的。对象也是老师,和她在一个中学教书。男方是城里人,父母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庭富足殷实。喜柱生怕妹妹被爱情冲昏头脑,遇人不淑识人不善,便让秀秀把男方带回乡下家里几回,通过自己的观察和交谈,让他放心不少,觉得男孩很优秀,妹妹的眼光不错。
尽管妹妹秀秀和男方一再给哥哥说,婚事上不用哥哥操心破费,孙喜柱依然很坚决地按本地父母嫁女的礼数风俗,给妹妹秀秀置办了全新的四铺四盖被褥、大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又摆下几桌酒席,招待来贺喜的亲朋。村人们都说,即便是有家底的父母嫁女,也不过如此。
这一方风俗,女儿出嫁有辞家这个仪式,就是女儿临出门前,要给父母磕头辞别,以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本是父母应受的头,作为哥哥的自己如何敢受?孙喜柱就跟主事的大佬执商量要免了这个仪式。不料妹妹秀秀执意要举行这个仪式,秀秀说哪怕是只给哥嫂鞠个躬,也算不失风俗礼数。
见妹妹执意要行辞家礼,又见妹妹说只是鞠个躬,孙喜柱也就应了下来。
妹妹秀秀要行辞家礼了,孙喜柱就跟妻子芸芸堂屋门前坐了,让对面的妹妹行礼。妹妹秀秀还没行礼,眼泪先就哗哗掉了下来,随着她一声喊:“妹妹秀秀感谢哥哥嫂嫂养育之恩了”,说罢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朝哥哥、嫂嫂磕了三个响头。孙喜柱见状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妹妹抱在怀里,哭着说:“妹妹你这是干啥呢,这可是父母受的头啊!哥哥哪受得起。”秀秀一边哭一边说:“哥哥啊,您受得起,受得起。”
主事的大佬执拉起两人,对孙喜柱说道:“长兄为父,喜柱,村里人都知道你这个大哥当的不容易,秀秀的头你受的起。”
孙喜柱一家三口依旧住在那四间老屋里,四间老屋历经多年风雨,和周遭四邻那些高门大屋相比,显得很不协调和寒酸。村人也就劝孙喜柱该翻盖一下老屋了。孙喜柱就说:“反正孩子还小,不急着建房娶媳妇,小妹在读大学,也快毕业了,待小妹大学毕了业再翻盖也不迟。”
媳妇芸芸是个好女人,平日里持家过日子很是节俭,一分钱恨不得掰开来花,可是,无论丈夫在妹妹们身上花多少钱,她从来没有一丝的不满和半句抱怨。
秀秀生活安定下来,为了减轻哥哥的负担,便把供小妹上大学的一切费用承担了下来。
两年后,翠翠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和姐姐秀秀同在一个城里工作。每逢节假日,姊妹俩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乡下看望哥嫂。为了减轻一下哥哥的负担,也为了能让侄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秀秀便把侄子接到自己身边,让侄子在县城学校读书。村里人对三兄妹赞叹不已,都说秀秀、翠翠俩姊妹真是争气,凭自己本事都找下了个好职业,哥哥喜柱也没白供妹妹白受苦累。
翠翠工作两年后也找下了对象。男方在本县一个镇政府工作,跟翠翠是高中同学,家也是农村的,家庭条件一般。男方家里在县城出首付给儿子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楼房做婚房,翠翠有些不满意,觉得房子小了点。哥哥喜柱就说妹妹:“甭嫌三嫌四了,人家父母能出钱付个首付就很不容易很可以的了,你们都年轻,又都抓着工资,嫌房子小,两个人好好过,过几年可以再换个大一点的么。”
小妹翠翠要出嫁了。这几年结婚的彩礼随风长,特别是乡下农村,相互攀比,你抬我增,彩礼的多少似乎成了体现男方对女方爱重程度的一个尺码。殷实的家庭不怎么作难,对大多数家庭来说很是头疼吃力,很多家庭为了给女方彩礼东借西措,落下一屁股的债。作为农人的孙喜柱知道庄户人的不易,他嘱咐妹妹翠翠,彩礼是这一方多年都有的习俗,彩礼不能不要,不过不能多要,并让妹妹告诉男方,在彩礼这件事上量力而为。
孙喜柱按照陪嫁妹妹秀秀的标准给小妹翠翠置办了嫁妆,男方给了十六万的彩礼,这个数在这一方属于不高不低。在这一方彩礼钱是出嫁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钱,翠翠把钱给了哥哥。孙喜柱拿了钱,瞒着妹妹去了镇里银行,自己添了四万,凑够二十万,以小妹翠翠的名字办了个存折。
出嫁那日,翠翠的心情是复杂的。翠翠当公职人员时间不长,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村姑娘,面对眼前这个她从小住到大的老旧屋、面显苍老的哥哥、腿脚愈显不便的嫂嫂、邻里百舍,她和大多数农家女出嫁时的心情一样,对将要离开的这个家和亲人充满了不舍。今日一走,再回便是客,想想逝去的、不能亲嫁自己的父母、和为供自己和姐姐上学辛劳半生的哥哥和嫂嫂,翠翠鼻子一酸,哗哗泪流。
翠翠给哥嫂行辞家礼,见小妹哭着给他们夫妻磕头,嫂子芸芸拐着腿过去要去拉小姑子,孙喜柱就留着泪说:“咱也算是老哥老嫂了,磕就磕吧。”
小妹就要走了,孙喜柱一直把小妹送到婚车前,翠翠临上车时,孙喜柱从口袋里掏出存款折塞到小妹手里,翠翠就一脸疑惑问哥哥:“这是啥钱啊?”
孙喜柱说道:“哥帮不了你们很多,这是你的彩礼钱,你侄子还小,哥现在用不着这些钱,你们拿去还房贷,也好减轻一下你们的压力。
翠翠听了哥哥的话,说什么都不要,兄妹俩推推搡搡各不相让。翠翠见哥哥执拗不过,便一边嚷嚷着自己不嫁了,一边推着车门要下车。孙喜柱见小妹这样闹腾,便流着泪说:“小妹,听话,全当这钱是咱大咱娘给你的好不好。”
翠翠就对哥哥大声说道:“俺也当这些钱是给咱大咱娘的。”
孙喜柱也便大声对小妹说道:“咱大咱娘不用你管,有俺呢。”
翠翠车内嚎啕大哭。
秀秀和妹妹翠翠婚后都很幸福,为了报答哥哥的恩情,姊妹俩商量着出钱把老家的旧屋给哥哥翻盖了。孙喜柱听说后,告诉妹妹说,因为村子地处微山湖畔,现在都传言说上面要把一部分村里的土地和房屋征收开发做旅游度假村,家里的老屋和土地估计圈在了征收范围内,如若是真的,翻盖了旧屋到时候再拆,白白费功夫浪费钱,等个年把两年的如若事情不实,再翻盖旧屋不迟。听哥哥这样说,秀秀和翠翠只好作罢。
两年后,还真应验了喜柱说的话,村子还真的拆迁了。孙喜柱家的老屋和土地都在拆迁范围内,镇里不光要给赔偿款,还要给一套楼房。在给赔偿款和楼房这件事上,镇上征求被拆迁户意见,想要大点的房子,赔偿款就会少一点,孙喜柱毫不犹豫地要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的大房子。有人就问:“你人这么少,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啥呢?”
孙喜柱就一脸正色地说道:“谁说俺人少呢,还有俺两个妹妹呢。”
最终孙喜柱得到了五十万赔偿款和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四居室。
搬住新房的那一天,秀秀和翠翠两家人都从县城赶了回来给哥哥道喜。喜柱高兴地拉着妹妹、妹婿各个房间看,当秀秀和翠翠看到两间房门上钉着写有“秀秀家”“翠翠家”的门牌时,霎时一股暖流涌上心间,眼含泪花看向哥哥。喜柱说道:“老屋是咱大咱娘撇下的,本就有你们的份,俺把新屋留出两间来给你们备着,你们啥时候想回家住几天,就住几天。”
嫂子芸芸忙活了一大桌子菜,吃饭的时候喜柱提出了赔偿款的事,他对两个妹妹说:“当年村上分地时是按人头分的,咱们家的四亩地是有您俩的份的。屋子是俺的了,赔偿款俺不能自己独吞了,俺想好了,这五十万的赔偿款咱们兄妹仨平分。”
哥哥的提议立马遭到两个妹妹和妹婿的反对,秀秀对哥哥说:“如今俺和妹妹条件都比你好,俺们不差这点赔偿款,也不要这点赔偿款。”
翠翠也对哥哥说:“俺和姐姐说什么也不会要这个钱的。”
见哥哥依然执拗,秀秀就生气地说:“如若要给,俺和翠翠再不回这个家了。”
见妹妹这样说,孙喜柱只好不再吱声。
时间不紧不慢地又过去了一年,很不幸,这年秋天翠翠的丈夫被查出得了胃癌,还好是早期。啥耽搁病不能耽搁,一家人商量后,决定去北京给翠翠丈夫做手术。临去北京的前两天,秀秀和翠翠突然收到了哥哥发来的微信:“我至亲至爱的秀秀妹、翠翠妹,这件事我思想了好几天,还是想跟你们俩说一下。哥哥知道你们都在想着哥哥,关照着哥哥,但我还是做了个决定。翠翠要带妹婿去北京看病,虽然是早期,但手术费怕是要花很多钱,后期治疗怕也需要不少钱。哥哥决定把土地赔偿款给分了,翠翠这边紧张,就拿三十万,剩下的二十万,我跟秀秀一人十万。你们要是没啥意见的话,我这就把钱给你们打过去。”
秀秀、翠翠看了哥哥发来的信息,立马发语音给哥哥,说她们不缺钱,不同意哥哥的这个意见。孙喜柱也就发语音给妹妹,说:“哥哥知道你们不缺钱,哥哥现在也不缺钱啊!再加上你们时常照顾哥哥,哥哥在村里过得很幸福啊!好多人都眼馋哥呢。好妹妹,就依了哥吧,不然的话哥心不安的,哥老了后也无脸见咱大咱娘的。”见妹妹们还要争执,孙喜柱便生气地说道:“再争执的话,你们就别再回老家看哥了。”
哥哥的话让秀秀、翠翠姊妹俩泣不成声。
又过了几年,孙喜柱儿子孙小柱大学毕业,在一个大城市里工作,并找下了一个本地的姑娘。姑娘是个独生女,父母不愿女儿远嫁,姑娘也不愿远离父母,孙小柱在大城市买房是必须的。大城市的房价不是小城市能比的,尽管父亲尽了全力,孙小柱首付买房子还差十五万,无奈孙小柱求助姑姑。秀秀、翠翠姊妹俩立马给侄子转了五十万,告诉侄子,余下的钱做装修费。
孙喜柱和妻子芸芸知道了此事,孙喜柱红着眼睛对妻子嘟囔:“芸芸啊!咱们值了,咱大咱娘地下有知的话,他们一定高兴啊!”
如今孙喜柱快六十岁了,快六十岁的孙喜柱已是满头白发,背也有点驼了,腿脚也不甚利索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哥哥操劳了一辈子,该享福了,侄子在外工作忙,不能时常回家,秀秀和翠翠就时不时地把哥嫂接到县城住上一段时间,傍晚,秀秀和翠翠两家人也会陪着哥哥嫂嫂去外面吃饭,或是陪着哥嫂去广场或者去公园。两个妹妹一个挽着哥哥,一个挽着嫂嫂,亲昵说笑,有时也会把头依在哥哥肩上撒个娇。有些相伴游玩的老人看见,也便不无羡慕的说:“瞧瞧人家这闺女,真是没白养啊!”
秀秀、翠翠听见,只是笑笑,不去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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