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欢快喜庆的唢呐迎亲乐曲声中，一顶花轿抬进了张大梅张灯结彩的农家小院里，儿子的婚礼在亲朋好友们的声声祝福中大典礼成，张大梅总算完成了一桩心事。

忙活了一天，客人陆续散去，夜幕徐徐降临。

按照祖上留传下来的习俗，在天黑之后操办喜事的主家，就要打发送走事先请回家里来喝喜酒的已故亲人。按理说这事都是由这家的男主人，在家里给故去的亲人焚纸烧香祭奠后，嘴里念叨着：“各位先人，喜酒已经喝过，我送你们上路，请各位老人返回天堂”。虔诚地请回家来喝喜酒的各位长辈，打道回府，返回冥界，别再叨扰家里的生者。可张大梅家没有男主事的，她又不愿，也不能让才入洞房的儿子去做这些事情，便安顿好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子，自己准备去做本应该由男人来完成的事情。

张大梅走到村外通往坟地的一处僻静路口，瞅瞅前后无人，便蹲下身来，点燃火纸，又就着火苗引燃一柱香，插在早已备好的香土里，接着磕头祭拜，念叨着让回家喝喜酒的故去亲人们返回天堂。

眼前地上跳跃的火苗和升腾的烟雾，仿佛故去亲人恋恋不舍的影子，徘徊着不肯离去。张大梅不禁凄然泪下，她又添上一些火纸，浇奠了些白酒，清了下干涩的嗓子，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灵芝她爹，你就安心地去吧，咱的俩孩子已经长大，灵芝出门子了，今天灵运也已拜堂成亲，娶了个天仙一样的俊妞儿，俺也算对得起你了。以后啊，俺就等着抱咱孙子了，等把孙子看大，俺就到那边去陪你。你拿着俺给你烧的纸钱，回去吧，到那边该买啥买啥，别舍不得花啊，家里不用你挂牵。张大梅心里五味杂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泪里有喜也有悲。

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低啼，因为是在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不吉利。火纸燃尽，灰飞烟灭，她掏出手绢，擦干眼泪，立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跺了跺双脚，转身绕了个大弯子，从另一条路走回家去。

张大梅了却了她心底多年的心愿，儿子和阿娟已经圆房成亲，可以告慰她的亡夫了。

然而让张大梅忐忑不安的是，中午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封市交警队的信函。整个晚上，纠结得张大梅心里翻江倒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一

张大梅一接触“交警队”三个字，就想起死于车祸的丈夫。

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多年前一个晚秋的黄昏，天气有些阴冷。张大梅和丈夫秦兴旺在自家菜地里忙活着搭建塑料温室大棚，打算种植反季节蔬菜，憧憬着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天色已晚，丈夫秦兴旺嘱咐妻子张大梅回家做饭，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好让在家里看了一天孩子的母亲歇会。

大梅回家后烙了几张葱花千层饼，还烧了一锅玉米面的豆扁子咸糊豆，炒了俩菜，一个是辣椒炒鸡蛋，还有一个是茄子炒肉丝。拾掇完了，仍不见兴旺回来，便打发两个嚷嚷着肚子饿的孩子吃了饭，然后哄他们上床睡觉。

天色已经大黑，兴旺怎么还没回来，大梅坐不住了，就用洋瓷盆子盖上桌子上的菜，关好屋门，准备到北坡菜地里去看看。

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大梅摸索着走向村北坡的菜地，过公路时不慎被什么东西绊倒，她爬起来影影绰绰地看到像是歪倒在地的自行车，心里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菜地，并一路跑一路喊着兴旺的名字。到了菜地，哪里有兴旺的影子。大梅顿时傻眼了，急慌慌转身，一声声地喊着：“兴旺，秦兴旺，”一面四下里寻找。在歪倒的自行车西北七八米处，公路边沿上，躺着一个人，吓得张大梅头发直升了起来，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跪到躺着的那人身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她闻到了腥咸的味道，手触到黏稠的液体，被吓得魂不附体，变了声调地哭嚎着，跑回村子。

村里人照着手电赶到现场，秦兴旺的身子已经凉了。交警勘验现场，只发现一辆由东向西的货车刹车轮迹，但肇事车辆早已逃之夭夭，没了踪影。

那时没有监控，刑侦技术又落后，而且这是一条省道，四通八达，哪里去找肇事车辆。找不到肇事车辆，没有得到分文赔偿，这下可让上有年老公婆，下有年幼子女的张大梅怎么过呀。

二

那时张大梅的一双儿女还小，过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但她没有像有的女人那样坚持不住，另嫁他人。而是守着清苦，艰难度日，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含辛茹苦，既当娘又当爹，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女儿早已出嫁，这刚又给儿子完婚。按理说她应该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等着在家里抱孙子，享天伦之乐，可她就是欢喜不起来。

说起儿子的婚事，那真是一波三折，张大梅即喜又愁。喜的是儿子找到了一位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儿子的对象是他的初中同学，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互生爱意，缔结秦晋之好，了却了自己多年的心愿；愁的是儿子对象阿娟的父亲不解人意，看不起张家孤儿寡母，认为张家穷困，拿不起彩礼，有意刁难张大梅母子。

阿娟是张大梅儿子秦灵运的同学，住在与张大梅家村子不到两里地远的周家村，阿娟的父亲了解张大梅家的情况，他怎么舍得把自己娇生惯养起来的花儿一样俊美的阿娟，往没有男人的张大梅家送呢。于是，被人称为吴财迷的阿娟她爹，百般阻挠阿娟和灵运谈恋爱，把阿娟锁在家里，让阿娟娘看紧了阿娟，不让阿娟离家半步。

提起阿娟和灵运的婚事，吴财迷就气得牙根儿痒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对阿娟她娘说：“你说阿娟这个贱骨头，长得要模有模，要样有样，仙女似的，怎么就相中了张大梅那户穷酸人家呢？”吴财迷用胳膊肘碰碰她老婆：“咹，你说呢？要是愿意，咱不是让闺女跳火坑么。”

“闺女要死要活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吴财迷的老婆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吴财迷。

张大梅听说吴财迷不同意灵运和阿娟的亲事，便满脸愁云，暗自思衬，夜里在被窝里悄悄地擦眼抹泪，哀怨撒手人寰的丈夫也不来帮帮她，责骂那个挨千刀的肇事逃逸者。这个时候真的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也不应，愁得张大梅唉声叹气。

但愁能有什么用呢，多年的艰辛磨难让张大梅刚强了许多，再难的关口都咬牙挺了过来，儿子的终身大事遇到了坎儿，她怎么也得想办法绕过去。对，找个媒人说和说和，通融一下，也许就解决了哩。

找谁呢？张大梅思来想去，眼前豁然一亮，她想到了一个人，周祥成。对，就是周祥成，周祥成不就是周家村的人么。对，就找周祥成，他可是丈夫生前的同学和好朋友呢。

周祥成在张大梅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三

秦兴旺的丧事料理完之后，张大梅病了一场。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们，都到家里来看望她。有人劝她：孩子还小，一个人要照顾孩子，还有公公婆婆，又要打理温室大棚，家里没了顶梁柱，就像塌了天一样，不如趁年轻改嫁。可她咬着牙就是不松口，硬撑着艰难度日。

张大梅丈夫秦兴旺生前的好友周祥成从外地赶回来，同妻子田英一道也来看望张大梅，周祥成本就木讷，不爱说话，低着头说了几句大路边子上的安慰话，就不再吱声。田英坐在大梅的炕沿上，握着大梅的手，说着暖心的话：大梅姐呀，您得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一家子五六张嘴，还要指望着您过日子呢，有困难的话您就吱声句，祥成和兴旺哥是兄弟，咱就是姐妹，有什么难处，俺过来帮你。

日子久了，张大梅的情绪渐渐地有了好转，日子得过，大棚得管，草莓该上肥料了。张大梅去周家村集市上的农资商店买复合肥，途经畜禽饲料部，看到正往三轮车上装饲料的小伙子，看模样好像是周祥成，就自然多看了两眼。可不，真的是周祥成。

“咦，祥成兄弟，你不是在鲍沟矿开车拉煤么？您这是给谁拉的饲料？”

“哦，兴旺嫂子，是您啊。那活俺不干了，在外面风风雨雨的，也不容易，俺回来养鸡哩。你来买化肥呀。”

“俺来买复合肥，大棚里的草莓该上肥了。”

“噢，那以后俺攒够一车粪，就给您送去，鸡粪可是草莓需要的好肥料呢。”说完打了个招呼，匆匆开车离去。

过去兴旺活着的时候，两口子有说有笑地在大棚里干活，显得轻松愉快。现在她一个人在棚里劳作，形单影只，心里有说不尽的痛苦和忧愁。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更是让她牵肠挂肚。有时候公公或者婆婆过来帮忙，家里还得留一个看孩子的。这两天地里要上追肥，要不然草莓就长不了好成色，到年跟前卖不了好价钱。张大梅是越忙越急，这一急就急出了病来，于是她的公公婆婆以及出了门的小姑子都来帮忙。

就在这个时候，周家村的周祥成，拉了一机动三轮车鸡粪，由他妻子陪着，送到张大梅的温室大棚来，说是自己也没种地，要把鸡粪送给张大梅家种草莓用。可巧那天张大梅在家养病，没在大棚，周祥成的妻子田英对秦兴旺的父母说：“兴旺哥遭遇不幸，祥成也没在家，没来得及看望你们二老。要是以后有什么难处，您就给俺说，俺能尽一份力是一份力，这也是祥成和兴旺哥的弟兄情意。”秦兴旺的父母感激不尽，一个劲地道谢，硬要周祥成两口子收下鸡粪钱。周祥成说：“这鸡粪是俺鸡场里攒的，怎么能收您的钱呢。”说完，周祥成发动起三轮车，一溜黑烟跑得无影无踪。

多少年来，张大梅家大棚里用的鸡粪，都是周祥成免费送来的，相对来说节省了不少的费用。可是周祥成从来都是天不亮就卸完了粪走人，很少见过张大梅，所以张大梅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机会说。这倒让张大梅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人情。

四

张大梅的女儿灵芝考上省城技校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她家的温室大棚被厚厚的积雪压塌，草莓都被冻坏。身患癌症的公公又在年前撒手人寰，女儿下学期的学费没有着落，张大梅心急如焚。

可就在放年假的时候，闺女灵芝回家来高兴地对她娘说：有人给交上了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同时也给灵运交上了上初中的学费。

后来不知是谁快递来好多过年的物品，其中有孩子们过年穿的衣服。衣服的款式和型号正中孩子们的心意。虽然张大梅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因莫名的资助解决了自家的燃眉之急，渡过了难关，备受感动。她激动地跪在地上向天磕头，感叹道：天下还是好人多，老天可怜见俺孤儿寡母，兴旺啊，你在地下有知，也保佑俺们孤儿寡母平平安安，保佑天下好心人心想事成，福寿平安。

张大梅的公公得了肝癌不幸去世，婆婆脑梗瘫痪在床，家里的日子相当拮据。还好有她娘家的兄弟帮衬，街坊邻居都伸出援手，村里给办了低保，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懂事，日子总算过得去。在公公住院期间，有位不知名姓的好心人，常常到医院里把老人住院的医药费

预交上，这让张大梅心生疑惑，哪来的无名好人呢？人家不图名，不图利，给俺家又不沾亲带故，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俺呢？这位好心人到底是谁呢？

张大梅的女儿灵芝技校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上班，并且已经嫁人生子。她的儿子灵运去外地打工，年底回来的时候，把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领到了娘的跟前，说是他谈的对象。这

把张大梅喜得心里美滋滋地。

秦灵运领回家的大闺女，是他初中时的同学，他们去了同一个城市打工，相见后情投义

合，心生爱意，互帮互助，遁入爱河。

灵运的对象家住周家村，名叫吴阿娟。她爹是村里有名的财迷头，乡邻们都喊他吴财迷。这吴财迷知道女儿私定终身后，气得咬牙切齿，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对女儿说：“娟子

呀，你长得仙女一般，我怎么能让你，嫁给一个穷寡妇的儿子，去受罪呢！”

阿娟铁了心地要和灵运好，顶了他爹几句：“穷怎么啦，谁家天生是富户，不都是干出

来的么？灵运心灵手巧又能干，俺相中了。

气得她爹骂道：“你个憨妮子，不知道好歹。”于是把她锁在了屋里，不让她出门半步。虽然如此，阿娟也没退让半步，依然用QQ和微信，与灵运在网上互通信息，并且以绝食吓

唬她爹。

她娘心疼自己的小棉袄，也怕闺女有个三长两短。无奈之下劝说吴财迷，让秦灵运家找

个媒人来说和，咱把条件提高点就是。

阿娟把她爹娘的意思说给了灵运，这让灵运和他娘张大梅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五

找个媒人倒是不难，灵运他爹过去的同学周祥成就是周家村人，这些年经常往她家的大棚送鸡粪，也没要过钱。周祥成的妻子田英还时常过来帮衬着张大梅拾掇菜园，他们两口子都是热心肠的好人。可人家现在是拥有几百万资产的腾达畜禽养殖公司的老板，近几年由于人家比较忙，都是派场里的人来送粪，所以见面少了。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人家能理得着咱这个穷种地的么？张大梅娘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试试，便买了两条“玉溪”牌的香烟，到周家村托媒人去了。

周祥成的畜禽养殖公司坐落在周家村后的外环路南侧，路北就是一片馥郁葱茏的芦苇塘，在芦苇塘里他还养了鸭子，芦苇塘一侧的浅水区域种植了莲藕，芦苇塘和荷塘里面放养了不同品种的鱼苗。一年四季，周祥成都有不菲的收入，所以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张大梅娘俩来到腾达养殖公司门口，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徘徊着不敢进去。一辆宝马从公路上向公司院子开来，经过张大梅身边时，车子嘎然停下，打开车门，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从车里下来，她正是周祥成的妻子田英。田英在车里就认出了张大梅，于是她让司机停下汽车，慌忙走到张大梅跟前，一见如故地拉住张大梅的手说道：“是大梅姐呀，可有好久没见着您了，是哪股风把您吹来了。走，您快到家里坐坐。”

“田英妹妹，今天俺是来找祥成兄弟，不对，是来找周老板的。俺有点事想请他帮忙哩。”张大梅恳切地说。

“嫂子，您见外了不是，什么周老板，祥成是您的兄弟也。” 田英没再上车，把张大梅领进宽敞的办公室里。“嫂子您娘俩先在屋里坐会，我去把祥成喊来。哎，他呀，这么多年，只知道干活，什么事呀，都得我操心。”不大一会，穿着工作服的周祥成就和田英一前一后来到办公室。周祥成有些拘谨地和张大梅打过招呼，去洗手间洗干净手，换掉工作服，便和田英一起招待好久未见的客人。

张大梅把两条玉溪香烟放到桌子上，一五一十地把想要托付周祥成当媒人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周祥成听完张大梅娘俩的叙述，吸了两口秦灵运给点着的香烟，面带笑容地对张大梅娘俩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嫂子，您知道阿娟是谁么？”

周祥成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阿娟就是俺的亲外甥女呀。”

张大梅娘俩听了，都格外惊讶，谁也没想到周祥成就是阿娟的亲舅舅。秦灵运脱口而出：“阿娟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呀？”张大梅对他儿子说：“阿娟也不知道咱认识你周叔呀。”她转脸看向周祥成：“你说是吧，祥成兄弟。”张大梅稍稍停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周祥成：“祥成兄弟，田英妹子，您以前没少帮了俺家的忙，俺想再麻烦您跑趟腿，促成孩子们的亲事。您的大恩大德，俺和孩子永世不忘。”说着，她向前推了推两条玉溪。秦灵运也机灵地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前，躬身提起暖水壶，往所有人的茶杯里续上开水。

“嫂子您太客气啦，给孩子操心是应该的。再说了，我知道灵运这孩子不错，跟兴旺哥一样，是个实诚人。阿娟长得俊俏，心眼又好，是俺看着长大的。他俩在一起，般配。这个喜酒，俺喝定了。嫂子，我和祥成一会就去阿娟家，去给他们撮合撮合，您就回家等好消息吧。”田英爽快的应承下来，周祥成在一旁笑着点点头。

周祥成两口子答应下来去给儿子撮合亲事，喜得张大梅心花怒放，她千恩万谢地说，事成之后一定叫孩子们给周祥成磕头，请他去当座上宾，做证婚人，喝喜酒。

两天过后，吴阿娟的爹让周祥成传话来了，亲事答应了，但必须得在城里买房子，另外就是还得有车，别说买宝马、奥迪，起码得有辆价值十万、八万的轿车，阿娟走娘家好方便，也显得排场，不让人小看；还有就是彩礼，不说万紫千红一片绿，也得十万、八万的，省得人家笑话他拿着宝贝闺女不当回事。阿娟的爹是个死要面子的财迷头。

听了田英气呶呶的诉说，张大梅顿时像撒了气的皮球，恹恹下来，她六神无主地呆愣了半天，愤愤地说：“这个吴财迷，把他闺女当商品了。这又是车，又是楼，还有十万、八万

的彩礼钱，别说是俺家，就是村里的富裕户，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来也。”难为的张大梅心里凉飕飕地，两眼里噙着泪汪汪。

六

张大梅家里的情况，周祥成和田英一清二楚，田英劝慰道：“嫂子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俺自然答应成全孩子们的亲事，俺就一定想办法把事办成。”田英语重心长地说完，拍拍张大梅的手心，然后挥手告辞，走出张大梅家的小院。

大约过去半月有余，周祥成的宝马停在了张大梅家的大门外，后面还跟着辆帕萨特。他身后跟着挎着坤包的妻子，一前一后走进张大梅的小院。刚进院子，周祥成的妻子田英就粗声大嗓地喊道：“大梅姐在家么？”

屋里应道：“谁呀？俺在哩，在家呢。”

“噢，俺是来讨喜酒喝的。”

张大梅看见走到屋门口的田英，田英身后跟着周祥成，便喜不自禁地道：“快请两位恩人屋里坐。”

刚一落座，田英就从她的坤包里拿出一串崭新的钥匙，放到张大梅面前的茶几上，喜滋滋地对张大梅说：“大梅姐，这是碧桂园小区三栋一单元801的钥匙，135平，三室两厅两卫。一会你就叫灵运喊上阿娟去相看新房。我看吴财迷还有啥话可说。”

周祥成瞥了眼媳妇：“你看你说的啥话？”

张大梅望着眼前的钥匙，抬起头来，看看田英，又看看周祥成，满脸的疑惑。不解地问：“祥成兄弟，田英妹子，你们这是……”

田英口快心直：“大梅姐，这是给灵运侄子和俺外甥女阿娟的结婚新房，您呀，就等着抱孙子吧。”

“是啊，我是兴旺哥的兄弟，给灵运操心是应该的。再说了，阿娟是俺的亲外甥女呢。”周祥成恳切地说。

张大梅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看田英，又看看周祥成，再看看放在桌子上的新房钥匙，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碧桂园135平的房子，装修完得花100多万呢。俺上哪弄这么多钱去呀？张大梅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张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望着周祥成夫妇。

周祥成坐在旧沙发里，点上一支烟，不声不响地抽着。

田英打破僵局：“大梅姐，这是俺给您侄子准备的房子，可他在青岛上大学，还得两三年毕业，到时候也不一定在哪上班找媳妇。现在也用不着，就先给灵运和阿娟结婚用好了。”

“那，那，那怎么成。田英妹妹，祥成兄弟，这可不能说玩话，100多万的楼房，哪能随便借，再说了，我们也住不起呀。”

“大梅姐，不是借给你们，是祥成送给灵运和阿娟的结婚新房。”田英握着张大梅的双手，真诚地说。

这下更是让张大梅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惊得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天下哪有这样出奇的事情，人家给当媒人，还送给新人一套结婚新房。她百般推脱：“使不得，使不得，田英妹妹，祥成兄弟，您为什么对俺这么好呢？一百多万的房子，俺可接受不起。”

“大梅姐，要是兴旺哥活着，他那么能干，在城里还不早就有房子了。都是，都是……”没等周祥成说完，田英就抢过话头“过去多年了，还提那些事干嘛？先让孩子们看看房子，等结了婚，再说房子钱的事也不迟呀。”田英白了周祥成一眼，周祥成没再吱声。

“就这么着啊大梅姐，有了房子，就不怕阿娟她爹不同意了。公司里有辆多半新的帕萨特，闲着也是闲着，就给灵运开了。一会让灵运开着去拉阿娟和她爹相看新房。随后，咱挑个日子，把他们的婚事办了。”田英转过脸对她丈夫说：“您说是吧，祥成。”周祥成点头答道：“对，对。就这么着，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张大梅也没有其他好法，只能这么办了。她对周祥成夫妇千恩万谢一番，依计而行。事情办的非常顺利，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七

然而，说好了举办婚礼时，媒人一定要来婚礼现场庆贺，当证婚人，喝喜酒。可突然间媒人说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这让张大梅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中午将要招待完客人的时候，村会计送来一封市交警队的信函快件，张大梅瞟了一眼，也没来得及看，便揣进了兜里。

送走请到来家里喝喜酒的祖宗三代宗亲，返回到家里，新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张大梅便悄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拉亮台灯，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寻思着明天要同儿子和新媳妇一起，去答谢媒人，咱不能有恩不报呀，那不叫人家笑话。心里想着，她就要脱衣睡觉，可摸到衣兜里的信函，便掏出来拆开，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起来。

大梅不看则已，这一看惊得她脑门子浸出汗来，心里如揣了几只兔子，扑腾扑腾突突直跳。

过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黄昏，丈夫惨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逃之夭夭，如今交警队居然有了线索，通知她明天到交警队核实当年的案情。

这一夜，张大梅在床上辗转反侧，如坠雾中，快到天明才迷迷瞪瞪睡了一觉。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像幻灯片似的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

张大梅的男人秦兴旺，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他们结婚后种植蔬菜，一年的收入也很可观。后来他们生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就准备着大干一场，建个塑料大棚，种植草莓。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大梅的男人秦兴旺从村北的温室大棚里往家走，经过村北公路拐弯处交叉路口，公路上有一处坑洼地，秦兴旺一不小心，自行车趔趄着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一辆黑灯瞎火的大货车飞驰而过，把个秦兴旺撞得当场毙命，货车司机停车后匆匆观察一番，见四下无人，钻进驾驶室里落荒而逃……

这个肇事者，到底是谁呢？

八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大梅给儿子和儿媳说，过天再去感谢媒人，今儿得上交警队去趟。她告诉儿子：“交警队说你爸爸的案子有线索了，让咱去趟核实情况。”

儿子秦灵运有些疑惑，但还是开着帕沙特和媳妇阿娟一起，陪着母亲张大梅去了交警队。

在交警队里，办案人员让张大梅回忆车祸发生时的一些具体情况，并做了笔录。然后，递给她一份复印的手写材料，是一份“自首书”，内容如下：

尊敬的交警队领导，我是二十多年前秦兴旺车祸案的肇事者。发生车祸时天已经黑了，行驶的路段崎岖不平。到了十字路口，我的黄河车前大灯突然故障，车前一片黑暗，影影绰绰看到一行人骑车横穿公路，还没来得急减速刹车，就酿出了大祸。出事后我心里害怕，就逃离了现场。后来才知道死者竟然是我的同学秦兴旺，但我不敢面对交警，害怕去坐牢，更不敢面对死者家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惶惑不安之中，每次入梦，秦兴旺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悠，当我看到他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两位年迈的老人，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负罪的感觉。虽然我在不断地补偿他们，但良心和道德方面的欠账，是金钱永远无法弥补回来的，法律天平上的失衡也是任何砝码平衡不了的。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逃避，向政府坦白，向死者家属道歉。我不请求死者家属原谅，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审判……

张大梅看到后面的签名，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年的肇事者，竟然是自家的恩人。

张大梅的脑袋“嗡”地一声，血压顿时升了上去，她差点晕倒，幸好被阿娟扶住。怎么离开的交警队，她都不知道。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意外，让张大梅备受打击，精神一度低到谷底，曾经让她痛不欲生。是公公、婆婆渴盼的眼神，唤醒了她对家庭的责任；是两个年幼的孩子，点燃了她生命的火花；是亲朋好友们的帮助，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然而，这沉寂了多年悬而未决的案件，又浮出水面，就像平静的湖水里投进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花，让人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张大梅没有想到，造成丈夫死亡的车祸肇事者，就是自己丈夫的同学，还是他要好的朋友；她不敢相信，多年来一直关心、帮扶着自己这个濒临破碎家庭的恩人，竟然是造成丈夫死亡的车祸肇事者；他更不敢相信，造成丈夫死亡的车祸肇事者，居然促成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可是白纸黑字，自首书里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张大梅懵了，懵得大病了一场，住进了医院。

九

张大梅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心绪稍有好转，儿子和儿媳就把她接到了碧桂园里的新家。住院期间田英去看望了两次，还给交上了住院费用，又安排养殖场里的职工，去张大梅的大棚里帮助阿娟和秦灵运干活。

张大梅回到碧桂园，田英又忙里抽闲去看她，送来补养品，跟她拉家常。

田英站在张大梅的床前，深深弯腰，鞠了一躬，对大梅说：“大梅姐，我在这里代祥成向你道歉！”

然后盘腿坐在大梅的床沿上，告诉张大梅，事情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祥成始终心里放不下来，睡觉时兴旺哥的影子经常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时间久了，慢慢地祥成就患上了抑郁症，不断地唠叨对不起兴旺哥，对不住你们娘几个，于是他就告诫自己，为人要行善积德，多做好事，以此来将功补过，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给灵运和阿娟撮合婚事期间，祥成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还兴旺哥一个公道，要给你们娘仨一个交代。所以就在灵运他们结婚那天，祥成让我陪着他去了市交警队，把当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他要承担刑事责任，我们一定承担民事赔偿。大梅姐，你啥也别顾虑，有什么要求，你尽管给交警队说，给我说也行，……

张大梅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她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脑海里又翻腾起多年来的旧事。

“是啊，妈妈。舅舅这么多年没少做善事，也没少帮了咱家的忙啊。”阿娟沏了两杯热茶，一杯端给她舅妈，一杯放到桌上，给她婆婆。

田英捧着茶杯，看着香气盈盈的茶水，接着阿娟的话头叹息道：“那是我们在还良心的账啊。”

“那次事故，舅舅不是故意的。再说了，舅舅欠妈妈您的账，可他不欠别人的呀。那年雪灾，他还帮着好几户遭难的农民，修好了大棚呢。平时他给镇上中学的困难学生交过好多次学费和生活费，买过书包和学习用品呢。”

“别说了，扶我起来。”张大梅慢慢转过身来，伸手扯住阿娟，要阿娟扶她起来，另一只手伸向田英。

“走，咱们回村看看咱家的塑料大棚去。”（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