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张安然 ‖ 电影票
“切!五六十块钱一张的电影票,你舍得吗?”面对父亲的兴致勃勃,女儿小羽撩着额前的刘海,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刘东从后视镜里撞见女儿的眼神——那抹不屑里,竟混着几分他读不懂的疏离。一时间,他觉得女儿竟很陌生。刚才还满心欢喜地谈看电影事儿的他,现在那份激情全无,心里凉了半截。在女儿心中,他敢情成了吝啬、卑微的人!这是讥讽,还是调侃?我们姑且认为是调侃吧。
刘东没有说话。前方转弯处,他灵巧地打着方向盘,右臂凸起的青筋伴着一条疤痕在小臂上蜿蜒——这是一条有力的臂膀。那疤痕是之前和妻子争吵时,被摔破的陶瓷杯划伤的。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按理说出租车生意应该不错,可刘东却没拉上几趟活儿。毕竟他是个新手——建筑工出身的他,开出租车才一个月。这不,上大学的女儿今天放假,他便早早离开待客的车口,赶到车站接孩子去了。
“这破车,怎么这么大的味儿。”女儿刚一上车就皱起了眉头,用手扇了又扇。
“英语六级过了没?”刘东边说边把车窗降了下来。
“没,以后再说吧,普通话倒是过了。”女儿困倦地伸了下懒腰,满脸敷衍地回道。接着,她又给妈妈打了电话,街道上车水马龙,车辆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刘东隐约听到母女俩在电话里说着找什么东西之类的话语。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车子途经小镇电影院时,恰逢其为重新运营举办盛大的宣传活动。那高高的建筑之上,“新城影剧院”五个大字鲜红锃亮,伴着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于中午阳光的浸染下,越发显得苍劲奔放了。这是新城镇唯一的电影院,打刘东小时候起它就存在了。那时的电影院,外墙是水泥沙灰墙。作为镇上最高的建筑,这影院不仅是地标,更是承载了一代人的记忆。
前些年,镇上对影院重新修缮,在外墙镶嵌了蓝宝石玻璃,阳光一照,垛柱上的玻璃如同棱镜般相互折射,使得整幢建筑光彩夺目。就这样,一幢焕然一新的电影院矗立在镇中心了。
时隔三十多年,镇上的电影院居然重新运营了,这让刘东兴奋不已,迫不及待跟女儿提起一家人去看电影的事。可正如开篇所言,女儿直接怼了回来。
是的,在女儿眼中,他或许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从建筑行业失业后,他花钱越发地精打细算。五六十块钱,对他而言,那意味着一只香喷喷的烧鸡,是上小学的儿子一周的生活费,也刚好够他一天的出租车管理费呢。
从建筑工到出租车司机,这算人生坐标上的大跨度吗?不,三年前,那泛黄的高中课本与某职业技术学院盖着钢戳、锃亮的毕业证书码在一起,像极了两段错位的人生标本。从建筑工到大学生再到出租车司机,刘东的人生恰似起伏的山峦。
刘东的前半生都扎在建筑这行里,是个实打实的土专家。往好听了说,叫建筑技术工;往通俗了讲,不过是个“泥瓦匠”罢了。工地上,那些科班出身的年轻人,昨天还把承重墙的厚度算错,可人家却坐在空调房里,拿的工资是他的两倍。刘东气不过——不就是一纸证书嘛,考便是了。
说干就干,他找了些别人用过的教材,闲暇时就埋头啃。下班后,工友们凑在板房里喝酒打牌,他却从工装口袋里摸出卷边的高考复习资料,趴在几块木板搭的床沿上写写画画。天刚蒙蒙亮,工友们还在睡梦中,他已揣着本《高考英语3500词》在工地上踱步了。有一次,刘东弯腰砌砖,口袋里滑出一本《建筑工程制图》,他拍了拍书上的灰尘,边往口袋里塞边嘟囔着“我让你跑!”这举动引得工友们哄堂大笑,大家从此戏称他为“教授”。
可谁能想到,这个搬砖的中年人竟真的考上了大学?!刘东后来如愿拿到了某职业技术学院工程预算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考上了?上!”刘东激情难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撇家舍业和一帮十八九岁的孩子坐在教室里上课?!——妻子不理解,和他大闹了一场,那条疤痕赫然在目。结婚二十多年,两口子第一次吵那么凶。
刘东冲破重重阻力,最终完成了学业。满以为在这个“大专学历”的加持下能撬开新世界的大门,但现实却给了他当头棒喝:企业HR对着“50岁应届生”的简历摇头,曾有某公司年轻主管对着他嘀咕:“您这岁数当项目经理,甲方怕是以为我们公司要破产清算了……”
在信息日新月异的今天,新事物如过山车般充满刺激和挑战,令他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又感到迷茫困惑。后来,职业教育与产业需求的时差令他陷入窘境——他苦学的工程预算知识,很快被新出台的《智能建造标准》宣布过时。那本高校毕业证书也被锁在了老家衣柜底层。
刘东寻思,空调房坐不成,那还是砌他的墙便是了。没成想近两年建筑行业不景气,做了半生建筑的他,前年惨被裁员。没了收入来源,刘东一下没了底气。
赋闲在家那些日子,他心里烦闷,经常在沙发上顺手拿起报纸,又烦躁地丢在一边。妻子淑英端着饭碗吼道:“吃饭了!看报能看饱吗?”妻子像往常一样在桌上摆碗筷,餐具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砰砰砰”的脆响——在他听来,这声音像一颗颗砸在神经上的小炸弹。他默默地吃饭,小心翼翼地夹菜,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头都不怎么抬。屋里很静,只有儿子小猪一样呼啦啦扒拉饭菜的声音。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收拾碗筷时,瞧见儿子碗里有剩饭,他常会嘟囔几句,要是妻子这时瞪他一眼,他就不再吭声了;洗碗时打碎了一个碗,他惋惜道:“多好的一个碗,可惜了。”这时,女儿又鄙夷地瞟他一眼,便自顾自倒饬起美甲来。人到中年,他感觉自己活得如此卑微。
女儿去年考上了一所民办本科院校,他算了算,四年下来花销要小20万呢。妻子那点微薄的收入无异于杯水车薪。好在工作这么多年,他多少还有些存款。即便没钱,砸锅卖铁也得上啊!他自己就是吃了没学历的亏,绝不能让女儿的人生因为学历而搁浅,他认定女儿在如花的年龄就该尽情绽放。
刘东宛如一头负重的骆驼,在经历了四处碰壁之后,当上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五月的风卷着杨絮扑进车窗,刘东习惯性地伸手去关半开的玻璃,却听见后座传来窸窣的响动,女儿正低头翻看着什么。哦,是那本他放在驾驶座后背兜里的《智能建造标准》。等客的间隙,他时常会翻阅这本书,书本上“刘东”两个钢笔字已被磨得发毛。
“爸,你……这都开出租了,还学着建筑呢?”女儿冷不丁地问了句。刘东下意识点了下刹车,后视镜里女孩的眼神不再是调侃,倒像是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问号。
“没……随便看看。”刘东支吾着,眼中那抹躲闪的神色怎么也藏不住。
把女儿送到自家楼下,他又急匆匆地赶回车口拉客了,舍不得闲着——即便闲着,“份子钱”也是要照交的。他和另一个小伙子一起租了公司的车,那小伙子见他年龄大,便让他开白班。
这两年,各种网约车风靡起来,镇上的出租车生意受了很大的影响,他也就跑跑县城周边。自从开上出租车,他的心情舒畅多了,而且他发现,每个乘客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人火急火燎,有人悠然自得,有人像个闷葫芦,有人又像个话匣子,一上车就滔滔不绝。
“老刘,走!等你一会儿了,去一趟县城。”他刚把车停下,镇上卖小吃的祥子就敲起了车窗。
祥子可是他的老主顾,他开出租拉的第一位乘客就是祥子。那天,他办好手续把车开到车口,心里别提多激动了。他暗自琢磨着:头一个买卖呀,最好能拉个穿得体面的人,最好还不是女的,也算是图个吉利吧。
那天他等到日上三竿,才等来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这人正是祥子。刘东认识他,祥子是“祥子面馆”的老板,两口子在镇上卖了多年小吃了。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套着件宽大的汗衫,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就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头发上满是葱花味儿。看到祥子,刘东不禁哑然失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老舍先生笔下的情境:拉洋车的祥子刚买了新车,跟他这会儿一样,也想着拉个体面的人呢。只不过呀,现在开车的是他刘东,拉上的是这个祥子,此祥子可非彼祥子喽。
“去县城的一个辅导班,我联系给儿子补补课,这不眼瞅着快中考了,再突击一下。”祥子脸通红,满身酒味。喝了酒的祥子,话匣子一下打开了,跟他讲起儿子本该去年就中考,他有亲戚在医院,于是便找亲戚给儿子开了休学的病历证明——就因为儿子成绩差,想让他多读一年,争取上个普通高中。
“别人学三年,咱让他学四年。这不,从这几次模考的成绩来看,上个私立高中应该不成问题了。趁着假期,再让这小子巩固巩固。”言语中,祥子眼中满是期盼。
为何这么执着于上高中呢?问及原因,祥子接下来的几句话令刘东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祥子说:“我不想再让儿子像我一样开饭馆了,很辛苦。不想让他太早走入社会,这年龄学坏很容易,打了别人,我得掏医药费;被别人打了,我心疼啊。我也不指望他考什么大学,就希望在该上学的年龄让他待在校园里,哪怕上个私立高中,我放心!”
午后,刘东在街边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坐回车里等客了。他一边等客,一边翻着那本《智能建造标准》,微风从半掩着的车窗徐徐吹来,他感到一阵惬意,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他正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着看着就烦躁地丢在一边,妻子立刻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不看不看,没我们刘大秀才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他笑了,怎么以前没发现妻子是这么一个幽默风趣的人?
“喂,师傅,走不走?”有人拍了拍他胳膊。
“别闹!别闹!”刘东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嘟囔着。
他醒了,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冲着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弄得人家一脸莫名其妙。
小羽刚到家,便翻箱倒柜地找她大学刚入学时的学生证。这个学生证之前用了几次就不用了,她记得当时放在家中,现在学校又要用它办出门证。她无意中在衣柜底层发现了一个小箱子。哦,这是爸爸的箱子,里面全是他的东西。
她正想合上箱盖,却无意间瞧见了几个码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难怪这么熟悉,这是自己初中时记的笔记。中考后,她嫌这些东西占地儿,还叮嘱妈妈全部卖掉。爸爸当时顺口说了句,“字写得那么好看,留着吧。”
再一瞧,还有那个曾经被打碎了的“语文单科状元”奖杯!——这是她高三模考的荣誉。如今,这奖杯连同证书,竟完好地收存在箱底。高考前夕,她没完没了地玩手机,爸爸说了她几句,她一气之下就给摔了。从那以后,她和爸爸就很少有话了。
“爸爸什么时候给粘好的呢?咦?还有一张被压在箱底的照片,这是自己的照片,什么时候照的呀?完全没印象了。啊!这是自己高三时在学校出席各科状元座谈会的照片,家长当时不曾到场,爸爸怎么会有?而且还被他细心地制作成了日历的背景照!”小羽的眼睛模糊了。
淑英下班回到家,看着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又看着女儿那红红的眼睛,吓了一跳。小羽指着那些东西,一句话没说,扑到妈妈怀里哭了。淑英拍着小羽的肩膀,安慰道:“好孩子,妈妈知道了。”
刘东和同事交接完班,刚到家,就看见妻子举着四张电影票在他眼前晃着。
“走!看电影去!这是我们厂发的电影票,今天你是主角哦。”妻子说着塞给了他一张海报。他发现海报的角落里有张小照片:穿着工装的中年人站在脚手架上,口袋里露出半截《建筑工程制图》,背景是尚未完工的驩城镇中学教学楼。
“这不是我吗?谁拍的?”刘东感到匪夷所思。
“哈,我一眼就在上面发现了你,也正纳闷呢。不过没关系,我可是在姐妹们面前赚足了面子。”淑英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
原来,镇上几年前就开始筹备《小镇记忆》这个纪录片了,镇宣传办的相关人员深入到学校、工地、农田、集市等各个地方拍摄,那天,刘东往口袋里塞书的动作,刚好被他们抓拍到了。
一家人晚饭后,来到影院,此时影院周边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没有开始放映,影厅内灯光璀璨、闹哄哄的。
刘东摸着复古的座椅,心里百感交集,三十多年前,他就在这儿看过电影。学校发的电影票,他舍不得让电影票有一丝褶皱,像糖纸一样抹平了,夹在课本里。他们打着红旗,唱着歌儿,那时呀,好像也是这个时节,道路两旁麦田里的麦穗儿沉甸甸的。听说第二天要看电影了,他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就只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咕咕咕咕,麦黄早收……”他和同学们一起看过《今夜星光灿烂》《妈妈再爱我一次》《雷锋》……他哭过,也笑过……
待大家坐定,影厅里的灯暗下去时,“小镇记忆”四个大字闪烁在屏幕上。伴随着解说员生动的解说,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在屏幕上一一闪过。他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电影院的模样,看到了影院前那骑着自行车的亲切人流,看到了镇上的交通枢纽——“转盘路”前面贴着的那“计划生育”大海报……
当镜头扫过自己站在脚手架上的那张照片时,刘东愣住了。这张照片右下角配着一行醒目的字:“每个梦想都值得被托举”。他泪目了。他听到儿子和妻子拍手叫好的声音,感受到右手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握住了。这是女儿的手,他还记得,女儿刚出生时,那小手还比不过一个大拇指大呢。如今,女儿已然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
小羽的视线模糊了,她第一次读懂了父亲。她握着的这只手,曾托起过砖块,捧起过课本,此刻正轻轻护着她和弟弟的未来。她想起自己在父亲车上嫌弃的“破车味”,那原是风油精混着父亲身上的汗味儿,那是属于劳动者的独特气息。她又想起父亲总说这贵那贵,却在给她交学费时,眼都不眨一下。
散场时,儿子举着荧光棒跑在最前面。刘东左手牵着妻子,右手牵着女儿,灯光掠过一家人的脸庞,宛如一道温柔的银河。
“爸,那张日历上我的照片,你是哪来的?
“这个嘛——不告诉你。丫头,好好读书,爸爸的方向盘,就是你的脚手架。”
“哟!你们这爷俩啊,难怪人家说你们是前世冤家,今世父女,一点都不假。”
影院外,霓虹灯次第亮起,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紧紧相连——就像那些被岁月珍藏的电影票,终究会在时光的胶卷里,显影出最温暖的底色。
晚风送来影院广播的尾音:“下周末放映《星辰大海》,愿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能遇见属于自己的星光。”
刘东感觉今天晚上的路灯格外地亮,亮得耀眼;空气中,满是槐花、紫藤花的香甜味儿。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呵,这醉人的春风呀!
(本故事纯属虚构,人名地名均属杜撰,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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