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魏留勤 ‖ 薪火书
这年把,刘广福常常感到一种焦虑。
他也知道这种焦虑对他本就患病的身体没有好处,于是,自己心情烦躁时,他便去屋里取下那把挂在墙上、跟了他六十多年的胡琴,坐在院子的大梧桐树下边拉边唱,这一拉一唱,不但消解不了他的焦躁情绪,反而更让他心烦意乱了。每当此时,他都会停下手中的胡琴,仰脸望着梧桐树叶发呆。
人上了年纪,眼前的事丢手就忘,偏偏难忘陈年旧事。记忆就像筛子,漏尽往日的琐碎,偏留下几块坚硬的石子,在脑子里磨来蹭去,不肯消停。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经过时间的打磨,反而越发清晰明亮,就像黄昏里最顽强的萤火虫,永远在记忆深处闪烁。比如,让他常常想起并且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当年他跟师父学艺的事。
五十二年前的记忆在刘广福脑海中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一个夏日暮色沉沉的傍晚,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和母亲匆匆扒拉着碗里的饭,姐姐也急声催促:“快些吃,别细嚼慢咽了!"她那双沾着灶灰的手不停地比划着,“吃罢饭赶紧去占个好位置。”村街上即将开场的坠子书表演,像一块磁石般吸引着全家人。刘广福记得自己当时正慢条斯理地嚼着最后一口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切氛围感染,赶忙咽下嘴里的馍,跟着家人奔向暮色中的村街。
那时节,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总叫人提不起劲来。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出样板戏,编排的小节目也鲜有新意,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模样。起初社员们还图个新鲜,日子久了,连最捧场的老支书都忍不住打哈欠。倒是有件事能让整个大队都沸腾起来——县里的电影队来大队放电影!
消息一传开,整个大队就像煮开了锅。孩子们早早地搬着板凳去占位置,妇女们收工后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做,男人们也破天荒地提前收起了农具。天还没黑透,大队学校的操场上就挤满了人,连围墙外都站着邻村的乡亲。两个钟头的电影,能让大伙儿把白天的劳累忘得一干二净,散场时还在热烈地议论着剧情。可惜这样的欢喜太过短暂,电影队总要隔上一两个月才来一回。那些日子里,人们掰着指头算日子,就像盼着过年似的盼着下一次放映。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里,精神上的饥渴比肚子的饥饿更叫人难熬。乡亲们在土里刨食的时候想着温饱,歇下来时又盼着能有些新鲜事解解闷。
村街中心,一支木杆上挑着一盏泛着白光的汽灯,汽灯下面放着一张桌子,一条长凳。桌子四周早已围满了听坠子书的社员。刘广福随父母、姐姐选了个地方坐了。不一会,就见老支书带着一个身上背着一把胡琴,手里拿着木梆子,年龄五十上下的男人挤到了桌子前。老支书敲了敲桌子,看了看四下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大声说道:“这是从金乡来的唱坠子书的柴运德同志,今晚给咱们大伙唱坠子书。大伙爱听呢就多听会,不爱听你就回家睡觉,甭瞎乱哄哈。”
那叫柴运德的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中等个子,瘦削的身板却透着股精神劲儿。他穿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一圈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这身打扮虽旧,穿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种艺人的洒脱气度。他抱拳朝四周人群拱了拱手说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俺柴某来到贵庄宝地,在大伙面前献丑了。俺学艺不精,才艺不高,说唱的不顺您耳了,还请各位老少爷们、兄弟姐妹们多多包涵。”说罢他把木梆子绑在了桌子腿上,待坐下后,他拿过胡琴,拉了几下,又试着敲了两下梆子,一个人既拉着胡琴,又敲着梆子。原来这梆子是用绳子连着下面的一个踏板,不用手敲,用脚踩着踏板来敲的。
随着胡琴拉开棒子敲响,那叫柴运德的金乡人便开口唱了起来:
胡琴一拉梆子响
两厢一响俺开了腔
要问俺唱的是哪一本
今儿俺唱一本侦察英雄罗永光
……
柴运德的唱腔粗犷浑厚,曲调单纯铿锵诙谐,边说边唱,再加上他说唱的这出“侦察英雄罗永光”情节惊险曲折,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听众,人们仿佛置身险象环生的侦察现场,一天的疲乏早已烟消云散。刘广福头一回见识这样的说唱才艺,那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回婉转的唱腔,还有那娓娓道来活灵活现的说讲,一下子就把小小年纪的刘广福迷住了。人们沉浸在柴运德说唱的故事里,忘了 一天的劳累,也忘了时间,直到柴运德一句“要知这人结局怎样,咱们明晚接着听”见人们没听尽兴不舍离去,老支书就大声说:“天不早了,大伙回吧,明儿还要早出工。既然大伙爱听,就让柴师父多唱几天,让大伙听个够。要是因为听柴师父唱书误了生产,那就不好了。”听老支书这样说,人们方才散去。
柴运德是别的大队从金乡请过来的,因为唱的好,大伙都爱听,别的大队支书就推荐给了老支书。唱书也不容易,也算是劳力活,拿柴师父的话说,又说又唱,又敲梆子又拉弦,一晚上下来,努的肝花肠子乱动弹。柴师父不白唱,唱一晚大队开他五块钱。住大队会议室,吃,在户家轮着吃。当然公家也不会让户家吃亏,轮着谁家,生产队会给这家补助些工分。
柴师父在这地儿唱响了名头,走到哪儿都风光无限。白天里,他在村街上慢悠悠地溜达,但凡碰上个人,对方必定堆起笑脸,热络地喊一声:“柴师父!”那语气里透着恭敬,仿佛他不是个寻常卖艺的,倒像是村里哪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若是离得远些,瞧见他的人便忍不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瞧,那就是柴师父!”那架势,活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眼里满是艳羡与钦佩。柴师父也不端架子,偶尔朝人点点头,笑一笑,更引得众人心头一热,愈发觉得他说唱的好,人也好,却又与众不同。
柴师父轮到哪家吃饭,哪家都会尽其所有,温情招待柴师父。有的户家还会去大队代销点打上半斤散酒给柴师父喝。
原本觉着柴师父唱个三天五天的也就罢了,哪知道一本“侦察英雄罗永光”唱起来没完了,并且越唱越迷人,越往后越精彩。一天大队出五块钱,老支书也便心疼,就问柴师父这本书几时能唱完。柴师父就回说,全本唱完的话得十晚。无奈大伙都听迷了,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半道上停下来,拂了大伙的兴致,大伙肯定不乐意。为了不扫大伙兴致,无论如何也得让柴师父把这本书唱完,让大伙把这本书听完。再说自己不也是听入耳了,几乎每晚都坐在柴师父旁边听么?
柴师父是在第九天的时候,轮到刘广福家里吃饭的。本来老支书没轮派柴师父去刘广福家里吃饭,是刘广福闹着父亲去找了老支书才争取到的。刘广福父亲打问了以上管柴师父饭的人家,知道了管柴师父饭,早晚两顿可以简单些,早饭干粮咸菜稀饭就行,晚上干粮咸汤即可,中午这顿饭是要有炒熟菜的。
这日晌午,刘广福一家像招待贵客一样款待柴师父。刘广福母亲宰杀了家里喂养的一只老母鸡,刘广福又去了大队代销点打了半斤散酒。刘广福父亲又叫来了老支书作陪,刘广福一家这样盛情,柴师父感到很是不过意,嘴里不住地说着客气话:“哎呀,这可了不得了,把正下蛋的老母鸡给俺杀了,您们这样热情,俺是真该回了,再唱下去俺可承受不起了。”
酒过三巡,几个人正扯着闲话,刘广福突然端起酒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举到柴师父跟前,说:“柴师父,俺敬您酒,俺想拜您为师,跟您学唱坠子书。”柴师父有些愕然,望着眼前这个涨红了脸的孩子,竟显得有些无措。
见柴师父迟迟不接酒杯,刘广福父亲便对柴师父说:“柴师父,这孩子这两日就跟魔怔了似的,整天缠着俺念叨,非要跟您学唱坠书不可。俺瞅他是真上了心,这不就想着趁今儿这个茬口,跟您讨个情面。”
柴师父就一脸的难色,吃哈着嘴说:“俺不打算这么早收徒,俺想过几年再收徒。”
柴师父不松口,刘广福父亲便看向老支书,老支书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明了刘广福父亲是在求助自己帮腔说和说和呢。于是,老支书对柴师父说道:“这孩子打小就机灵,您要是看得上这孩子,就收他当个徒弟,给您提个茶壶倒个水的,跟着您跑跑场子,学个吃饭的手艺。"
柴师父说:“孩子这个年龄不是正读书吗?”
刘广福父亲就说:“正读着初二呢,读罢学又怎样?还不是要回生产队挣工分?庄稼活不用学,干上三天都会做。柴师父您这身唱书的本事那才叫大才能,哪怕能跟您学上一星半点,也会受用一辈子的。”
柴师父听罢,摆着手说:“学艺没那么简单,不是三两天就能成的。孩子还小,甭误了读书,等下了学再说吧。不过孩子给的酒,我喝。”柴师父接过刘广福敬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柴师父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再说无用,刘广福父亲和老支书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见刘广福和父亲一脸的落寞和失望,老支书便打着圆场,闲说了些别的话题,这才将这顿饭勉强吃出了几分热闹。只是刘广福始终低着头,手里的筷子半晌也没动几下。
柴师父是在几天后的一大早离开的,那时天还没亮透,村街上少见早起的人。出了村庄,走在村外小道上的柴师父,发觉身后不远处有人相随着,起初他没在意,以为是这人有什么事,跟自己走了一个道而已,可走了二里地,这人依然尾随在自己身后,柴师父就有点好奇,便装作收拾东西停在了路边。不想那人见柴师父停了下来,竟也慢下脚步,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待走到近前,柴师父认出是那天轮饭吃,要认自己师父的那家小孩。柴师父感到惊讶,问那小孩:“你一大早背着个包袱,这是干嘛去?”
刘广福说:“俺要跟您学唱坠书。”
柴师父就急巴巴地说:“赶紧回去,家里大人找不见你,能急死个人。”
刘广福说:“俺跟俺大俺娘说过了,您去哪儿,俺就跟到哪儿。”
柴师父便吃哈着嘴,说:“这哪成呢,这哪成呢,快回去。”
刘广福一下跪在柴师父跟前,说:“师父,您收不收俺,俺反正是铁了心跟着您了,您撵不走俺,也打不走俺。”
柴师父见刘广福这样执着,撵也撵不走,甩又甩不掉,便对跪在地上的刘广福叹了一声说:“起来吧……”
那年,刘广福十四岁。
每当忆起这段拜师往事,都快七十的刘广福总忍不住摇头轻笑。年少时光里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如今想来竟成了最珍贵的记忆。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冒冒失失的少年,怀着一腔赤诚,在乡间的小道上,跪在师父面前那固执的身影。那些青涩的坚持和笨拙的真诚,在岁月长河里沉淀成了最动人的风景。
刘广福常常坐在院子外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胡琴,仰着脸呆呆看着梧桐树叶,一看就是半晌。有时老伴叫他吃饭,要叫上好几声,他才缓过神来。惹得老伴絮絮叨叨,说他是人老变呆了。
刘广福承认自己老了,承认这年把有病,身体衰的厉害,可是说他人老变呆了,他是打死都不承认的。他觉得自己脑子清白的很,一点也不糊涂。他自认头脑比那些嘴上没毛的年轻人还要清醒几分,只是近年来有桩心事,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胸口,叫他整日里怔怔的,倒显出几分呆相来。
这桩压在刘广福心头的事,就是他怎样完成对师父柴运德的承诺,把坠子书这门才艺传承下去。
山东坠子书,发源于鲁西南菏泽地区,分南、北、东三个流派,菏泽南路山东坠子书是最早的一派。师父柴运德唱的坠子书属于南路坠子,柴运德十二岁拜菏泽人坠子书第二代传人王如意为师学艺,到柴运德这里属第三代传人了。
刘广福常听师父提起,师爷是个脾气古怪的人,他立下规矩,他们南路这一支坠子书艺人拜师收徒,一律单传,并立下遗言,南路这支坠子书收徒虽然只准收一个徒弟,可是任谁不能断了传承,哪一茬断了传承,那一茬就是南路这支坠子书的罪人,九泉之下他也不会饶恕的。作为第四代传人的刘广福明白,自己不光要跟着师父把坠子书学好唱好,身上还肩负着把坠子书传承下去的重任。
刘广福学坠子戏非常勤奋,他记忆力好。师傅传授的唱法、戏词,他都能学会,为了能熟记戏词,他用笔记下了好几本子师父的唱词,早晚间诵读,再加上嗓音好,他很快就能跟着师傅上场演戏了。师父柴运德对这个徒弟很满意,平时教他整本的书时,也会教他如何在整本的说唱中加入自己编排的戏文和唱词。
好好的一本说唱词,为何还要费心费脑的编戏文呢?刘广福就有些不解师父意,也就问师父。师父教导他说:“唱大书,不光要传唱师父教的戏文,也要学会自己编戏文。俺在你们那里唱‘侦察英雄罗永光’七天能唱完,为啥俺唱了十天?”
刘广福听了师父的话,心有所悟。知道那是师父为了多挣些唱戏的酬劳,自己编了戏文,多唱了三天。
师父说:“俺加的哪些戏文,你听出了不妥么?”
刘广福就摇了摇头,说:“没有不妥,还越来越精彩呢。”
师父就说:“有些时候要多唱几天,就得自己会编戏文,不光要会编,还要编的好才行。”
于是,刘广福晚上随着师父说书唱戏,白天就自己学着编排戏文。先是习练着编排发生在大伙身边的好人好事小段子,在正本书开唱前,作为开场小段唱给大伙听:
南庄有个王二嫂~
半夜三更不睡觉
您要问她干啥去?
月亮地里去打枣!
她左手提着竹篮子
右手扛着打枣的竿子三丈高
光脚丫子踩露水
裤腰带子系歪了
一竿子打下去——唰啦啦!
惊得那:
癞蛤蟆跳了井
猫头鹰上了吊
黄鼠狼拜错了祖宗庙
老槐树笑闪了腰!
……
刘广福编排的小段幽默滑稽和贴近大伙生活,大伙喜欢,师父高兴。柴师父见徒弟刘广福确实是块唱坠书的好料,也便倾囊相授,偷偷教了他一些当时不让唱的长篇坠子书,如《白蛇传》《杨家将》《包公案》《刘公案》《七侠五义》。并跟他说,这些戏早晚一天会让唱的,能学会这些戏,啥时候也饿不死你。
刘广福跟着师父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一板一眼地学了整整两年坠子书。
这日一早,柴师父把刘广福叫到跟前,拿出一把新胡琴和一只新木梆子,说:“广福啊,你艺成了,师父这碗饭,你算是端稳了。”说着把胡琴和木梆子郑重地放进徒弟手里,“师父送你这两样吃饭的家什,打今儿个起,你该自个儿闯荡了。”
刘广福听罢,扑通跪下,结结实实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师徒俩都红了眼睛。柴师父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个蓝布包:“这是师父这些年攒的‘书梁子'(故事情节),你带着,遇上对棚(同行竞争)时能救急。”顿了顿又嘱咐道,“记住,咱们唱书的,宁可饿断肠,不能欺心唱。”
朝阳染红土路时,刘广福背着师父给的物件,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柴师父沙哑的嗓音:“一更鼓儿天呐——”这是师父在给他送行,也是最后一次为他示范开腔。刘广福没有回头,他知道师父最厌矫情,只是把脚步踩得更重了些,好让师父听见这离别的节拍。
刘广福回到村里,先是分文不取给乡亲们唱了七天坠子书。那坠子书唱得是真叫一个好,他小段唱的幽默风趣,尽是庄户人家的喜怒哀乐,大本的戏唱的环环相扣,听得人心里跟猫抓似的。再加上他唱腔高亢酣畅,声情并茂,很快在这一方唱出了名声。近处的,远处的,请他唱坠书的接连不断。一年下来,除了麦忙和秋收时节,刘广福的坠子书几乎没停顿过。
随着世事的变迁,好多过去不让唱的戏让唱了,许多过去不让放的电影让放了,人们慢慢有了收音机,慢慢有了电视机,收音机里能听到刘兰芳说的《岳飞传》,电视上能看到头戴凤冠,身穿蟒袍英姿飒爽的穆桂英。人们在精神享受上,有了更多的选择,人们的口味也随之水涨船高。在这股时代浪潮中,传统的坠子书听众越来越少,到了九十年代,坠子书除了少数白发翁媪,落没的几乎没有人愿意听了。靠唱坠子书挣钱养家,更是指望不上了。
刘广福记得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七十五岁的师父柴运德病危,刘广福来到金乡师父家里,师父临终前,抖着手把他用了一辈子、唱坠子时用的一方醒木递到他手上,抓住他的手殷殷地说:“广福啊!师父给了你这方醒木,你就是咱们南路坠子的第四代传人了。无论咋样无论再难,这南路坠子你得传下去啊……”
刘广福含泪答应下了师父,可是这坠子书咋往下传啊?又有谁还愿意学唱坠子书啊?这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坠子书俨然成了个不值钱老古董,他们都懒得听上一句,这扎根的土壤都没了,又该往哪儿传啊?
刘广福这辈子只得了一个闺女,每每想起,心中便涌起无限怅惘。他常暗自思忖:若是个儿子,纵使收不到徒弟,为了不负师父临终嘱托,便是捆也要将他捆在坠子书上。如今自己上了年纪,又得了看不好的腌臜病症,刘广福知道老天留给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了。眼见得南路坠子书就要在自己手上断了传承,自己死后,九泉之下自己有何脸面去见师父啊!多少个夜里。刘广福辗转反侧,焦躁难安。
为了排解自己内心的焦虑和烦躁,刘广福晚上又拿起多年没动过的胡琴和脚梆子,在自家院外的那棵梧桐树下自拉自唱坠子书。琴弦一响,苍凉的坠子调混着梆子声在晚间荡开,引得三五个白发老者循声而来,搬着小凳四下坐了听刘广福唱坠子。刘广福闭着眼,那些熟烂于心的段子唱词便从唇齿间自然流淌出来。他每唱一段都能勾出对往昔的记忆:汽灯将夜场照得雪亮,人里三层外三层,唱到精彩处,满场喝彩能惊飞檐下的麻雀。散场后总有人捧着茶水来道辛苦。如今梧桐树下,苍凉的胡琴声,孤零零的梆子声,还有三五个零零落落的老年人,这冷清的景象与他记忆中场景一比,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这酸楚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坠在嗓子眼儿,让他的唱腔失了往日的高亢酣畅,连带着手中的胡琴也闷闷的,梆子声更是有一下没一下的,透着几分萧索。
“甭唱了,人都走光了,回屋睡觉吧。”老伴一声轻喊,让闭着眼唱着坠子的刘广福停了下来。睁眼看时,除了自己,树下已无有一人。
晚上梧桐树下唱坠子,有人来听没人来听对刘广福来说他早不在意了。他拉他唱是唱给自己的,他能从自己的拉弦敲梆子唱坠子中找见往昔辉煌的过往,找见过世的师父,找见年少的自己。
这天晚上,刘广福依旧在梧桐树下唱坠子,梧桐树下依旧坐着几个老人,刘广福依旧在老伴的轻喊“行了,甭唱了,人都走了”声中停住了唱。待他睁开闭着的眼,却见一旁还坐着一个人,刘广福就问道:“你谁呀,还没走?”
“刘爷爷唱的好,俺听迷了,俺这就走,明晚俺再来听。”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刘广福听罢忙说:“孩子莫走,告诉俺你谁家的孩子?”
那孩子就说道:“俺爸叫田中亮,俺叫小东。”
孩子一说他爸爸名号,刘广福知道这孩子家住村西头,他爸田中亮在村上是个口碑不错的庄稼人。见孩子要走,刘广福叫住孩子说:“孩子,你喜欢听爷爷唱坠子?”
小东点了点头说:“俺喜欢听您唱的坠子。”
小东的回答,让刘广福心头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朝小东招了招手,说:“孩子莫走,爷爷再唱一段给你听。”于是,刘广福又拉起弦子开了腔。
三弦急扫风雷动
鼓板铿锵战云涌
辕门战鼓震苍穹哎——
穆柯寨上起雕翎
赤鬃马踏破太行雪
绣绒刀劈开北斗星
辽邦摆下天门阵
七十二座藏玄兵
铁甲连环如潮涌
狼烟遮日鬼神惊
老太君帅令传帐下
众儿郎难破阵图凶
忽见那——
红袍小将似火云
桃花马上抖缰绳
要问来的是哪一个?
穆桂英——
三弦裂帛惊四座
她本是:
黎山老母门徒将
兵书战策藏胸中
看东方青龙吐毒雾
观西方白虎伏强弓
南方朱雀喷烈火
北方玄武卷寒冰
……
这回他没有闭着眼睛唱,看着坐在自己身旁,手托下巴认真听唱的孩子,仿佛有股力量附到了身上,刘广福胡琴拉的带劲,梆子敲的清脆,唱词唱的亮堂。直到孩子父亲田中亮寻到梧桐树下,让孩子回家睡觉,刘广福方才停住了唱,并告诉小东,“只要你喜欢听,爷爷天天晚上给你唱。”
十四岁的小东正在上初中,和许多同龄孩子一样,沉迷于手机游戏。由于长时间盯着屏幕,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近视眼镜。父亲田中亮对儿子的行为十分不满,认为玩手机不仅影响学习,更损害了健康。他试图管教儿子,轻言轻语儿子不听,管束重了又会招来爷爷奶奶的阻拦。两位老人总是护着孙子,这让田中亮即无奈又烦恼,也便自己劝自己,现在的孩子不是都这个样子吗?虽然这样想,他还是觉得对儿子能管还是得管。
这天晚上,小东吃罢晚饭回到自己房间,就要玩手机打游戏,却找不见自己的手机了,他知道手机一定是爸爸给藏起来了,心里不悦悦,却也不敢跟爸爸要。于是,他便给爸妈撒了个谎,说去村东头找同学借书,其实是要同学家里跟同学一起玩手机打游戏。
小东走出家门,来到村东,就听见胡琴声,梆子声和说唱声。待他循声走到刘广福梧桐树下,就见四五个老人正围坐在刘广福跟前,听刘广福唱书。刘广福一人又拉弦又打梆子又说唱,让小东感到很是新奇,他站着听了一会,竟渐渐入了神。刘广福沙哑的嗓音里,那个破帽烂衫的疯和尚仿佛活了过来,济公摇着破蒲扇,趿拉着露出脚趾的鞋,在酒肆巷陌间摇摇晃晃地走。他时而从怀里摸出个油汪汪的狗腿大嚼,时而又把偷来的银钱散给乞儿。最妙的是这疯和尚惩治恶人时的模样:对着为富不仁的财主吹口仙气,那人的绸缎衣裳立刻爬满虱子;给欺男霸女的衙内茶里撒把香灰,当晚就肿成个猪头。小东听得咧嘴直笑,这济公比那电影上的哪吒还有趣三分,哪吒闹海时不过抽龙筋扒龙鳞,济公却专爱用些叫人哭笑不得的古怪法子,把那些个欺压百姓的坏蛋整治得哭爹喊娘……
直到身边的老人一个个都散去,小东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小东刚吃罢晚饭,就拿上一只凳子就要出门。父亲田中亮见状就问儿子拿板凳干啥去,小东告诉父亲要去村东头听刘广福唱坠子书去。田中亮听罢,差点笑出声来:“这都啥年头了,还听那老古董?”不过他转念一想,孩子去听坠子书,总要比在家玩手机打游戏好,到嘴边的话便转了个弯:“去吧去吧,记着九点前回来,明儿还上学呢!”望着儿子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田中亮摇了摇头。
只要不遇刮风下雨天,小东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到梧桐树下听刘广福唱坠子。这让刘广福既兴奋又激动,他没想到一个和自己当年学艺时年龄一样的孩子竟然喜欢上听坠子。在他心里,这孩子若能爱上这门手艺,那可比自己当年受众人仰慕追捧还要让他欢喜让他激动。因为小东这孩子的到来,刘广福激动的有两晚不能入睡,脑海里全是小东那副专注听唱的摸样。他忽然迷信起来:莫不是冥冥之中上天也不忍南路坠子这一支绝了,动了恻隐之心,派下个小东来接棒传承?激动也罢,头脑发热也罢,迷信也罢,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慢慢引导小东爱上坠子,爱上拉胡琴,爱上脚打梆子。
这天晚上,刘广福唱了一阵,停了下来,说要喝口水歇一歇。坐在一旁的小东忙拿起刘广福放在地上的茶杯递了过去,刘广福接过茶杯站起身,对小东说:“孩子,爷爷歇息一下,你来拉拉胡琴。”
小东说:“我不会拉。”
刘广福就说:“你拉拉玩吗。”
小东见刘广福让自己玩一下他的胡琴,很是高兴,起身坐在刘广福的板凳上,拿起胡琴,脚踏梆子学着刘广福的样子,胡乱拉琴,胡乱唱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玄幻小说来:“大道上走来了英雄陆江仙,陆江仙大步流星往前行,这时就惊动了另一位老英雄……”几个围在旁边的老人,被小东有模有样的模仿,还有那顺口的唱词,逗得呵呵直乐,说小东要是搁在坠子书兴盛的时候,拜个师父学一学,准能成个响角。
刘广福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知道要引导孩子学坠子,不可操之过急,要拣孩子感兴趣的地方入手。于是,他充满爱怜地摸着小东的头,问:“孩子,爷爷教你拉胡琴,你学不学?”
一把胡琴一张弓,一扯一拉间竟能拉出或悲凉或激越,婉转悠扬,接近人声的曲调,让小小年纪的小东觉得很是有趣。纯粹是觉着好玩,他点着头说:“俺学。”
听小东说愿意学拉胡琴,刘广福轻轻拍了拍小东,说:“好,爷爷明儿晚上教你拉琴。”
第二天一早,刘广福吃罢早饭,不听老伴的劝阻,搭车去了县城。他在县城一家乐噐店里,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下了一把胡琴。
晚上,等小东来到梧桐树下,刘广福拿出那把白天从县城买来的胡琴,递到小东手上,说:“孩子,这是爷爷给你买的胡琴,你看喜不喜欢。”
小东接过胡琴,红木的琴杆在浅浅的月光下泛着幽光,琴筒蒙着崭新的蟒皮,琴轴顶端雕着两朵未开的梅苞,银白的琴弦尚未沾染松香,像两泓新裁的月光绷在琴杆与琴筒之间。最动人的是琴筒边缘的镶骨,象牙色的骨质镶嵌在乌木上,勾勒出连绵的云水纹。当转动琴身时,这些纹路便活了过来,在光影间流转成村外小河里的粼粼波光。
小东太喜欢了,他抬脸朝刘广福笑了笑,便用手指轻轻抚过琴弦,那神情仿佛触到了某种沉睡的灵性。他忍不住将琴筒抵在腿上,琴弓一拉,便从琴筒里跳出一串夏夜青蛙齐鸣般的声响。见小东喜欢,刘广福就先从胡琴的构造给小东讲解,又给他演示如何安装琴弦、松香保养、调节琴弓松紧,又给他说如何持琴和运弓……刘广福讲的既周祥细致又耐心不厌,小东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刘广福的双手,生怕漏掉一丝细节。刘广福每演示一个动作,他便不自觉跟着比划,揉弦运弓间透着十二分专注。
儿子背着把新胡琴回家,田中亮便感惊讶,问儿子:“你咋背了个新胡琴?”
小东就说道:“这是刘爷爷专去城里给我买的。”
田中亮知道一把胡琴价格不便宜,第二天便带着钱找到刘广福,执意要付给他买胡琴的钱。刘广福说什么也不收田中亮的钱。他生怕田中亮不让孩子来他这里,便说道:“孩子跟俺有缘,天天来听俺拉弦唱书,俺见他这么喜欢胡琴,俺便给孩子买了一把,全当是给孩子买了个玩具耍。小东心灵的很,俺一点拨他就会,俺们一老一少对着拉弦,他拉得开心,俺看着高兴,俺爷俩都成忘年交了。” 打心里来说,田中亮是不情愿儿子跟刘广福学拉胡琴的。他觉得若是儿子跟着一位正经的音乐老师学拉胡琴,习练一些《赛马》《二泉映月》之类的经典曲目,或是现代戏曲唱段,倒也罢了。可刘广福只是个唱坠子书的老艺人,咿咿呀呀拉唱着老掉牙的调子,光是想想就让他心里堵的慌。这年头谁还听那些陈词滥调?谁还去学这破旧玩意?可儿子偏偏着了魔似的,天天晚上往刘老头那里跑。他便试着说儿子,图个新鲜,学拉胡琴在家里拉拉就好,不要老往村东刘广福那里跑,老往那跑影响睡觉不说,还会影响学习。
听父亲这样说,小东就脖子一挺,说:“我没影响学习,一点都没有,老师前天还夸俺学习进步了呢。”
田中亮就说:“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现在谁还听啊?你一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小东却一副兴奋地摸样说:"爸,刘爷爷唱得可精彩了!他唱的'济公传'特别有意思,济公戏弄坏人的段子能把人笑岔气。还有三国演义,唱得可热闹了,我还能从唱词里学到不少历史知识呢!"
见说服不了儿子,田中亮转念一想:儿子学拉胡琴、听坠子,总比整天抱着手机强。他叹了口气,妥协道:"你要去跟刘爷爷学拉弦子、听坠子书,我不拦你。但有一条,绝不能耽误学习。要是成绩下滑,可别怪我到时候不让你去了。”小东就向父亲保证,一定误不了读书学习。
刘广福吐痰开始带血了,闺女回娘家见父亲瘦弱的样子,也便心疼。父亲刚得病时成天干咳,闺女带他去了镇医院,县医院,医生把她叫到一旁,告诉她父亲得的是肺癌,病情已到了后期,就老人这个年纪,化疗、开刀的没什么意义了。让她带父亲回家,好生待承老人,老人想干嘛就干嘛,想吃啥就买啥,让老人不留遗憾地度过最后时光。如今听母亲说,父亲天天晚上在教一个孩子学拉胡琴,学唱坠子时,便责怪父亲:“你咋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个年纪了又有病,还唱坠子还教人拉胡琴,是不是不要命了?”
刘广福知道闺女是心疼自己,可这份心疼终究隔着一层。闺女从小就不爱听坠子,当年跟师父学艺的往事说给她听,总换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不懂南路坠子的渊源,更不明白师父临终时那声叹息的分量,又怎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那些在弦子里浸透了大半辈子的执念,那些在师父床前许下的诺言,如今要说给闺女听,只怕也是徒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横竖说不透,倒不如不说。于是,他对闺女说:“闺女,俺知道恁心疼老爸,可我这把骨头怕是撑不了太久了,你们就让我顺心些,让俺想干啥就干啥吧。”
刘广福日渐感到自己身子骨撑不了多久,可那一本本厚厚的坠子书唱词,哪能一股脑儿全灌给小东?纵使这孩子记性再好,也架不住这许多。况且硬往孩子脑子里塞,反倒容易让他心生厌烦,坏了学艺的兴致。思来想去,刘广福便只拣《杨家将》《白蛇传》《包公案》《刘公案》《七侠五义》《济公传》这些大本头的开头段落教。这些唱词,都是当年跟着师父学艺时,他一笔一画在灯下记下来的。如今先让小东把唱腔、胡琴、梆子的功夫练扎实了,待日后,再把手抄本传给他。到那时,孩子边翻看着抄记的唱词边唱边记,这南路坠子门的香火,也就算续上了。
刘广福至今仍记得,在那坠子书红火的年月里,师父手把手教他编戏文的情景。老人家用粗糙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比划着说:“编戏文要像揉面,既要筋道,又要绵软;编得好,唱得妙,才能勾住听众的魂儿。"
他尤其记得,自己当年最拿手的那些开场小段。那些取材于乡邻们身边的好人好事,经他一番编排,就成了活色生香的戏文。很受大伙欢迎。他知道,当年自己的坠子书能红遍十里八乡,除了嗓子亮、弦子响,最要紧的就是那些沾着泥土香的戏文。老百姓爱听的,永远是自己的故事。人啊,都是随年穿衣随年吃饭,要想让这棵梧桐树下多来几个听众,就得说新唱新,唱些大伙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才行。于是,刘广福在教小东传统唱词的同时,也会教授他编排新段子新唱词。
刘广福终究是唱不动了。一段未了,便已气喘吁吁,咳嗽不止。老伴和闺女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开腔——唱坠子书最讲究嗓音清亮,哪容得这般上气不接下气?他只得坐在小东身旁,一边听,一边时不时点拨几句。
小东嗓子脆生生的,口齿伶俐,吐字清脆,高低起伏间自有章法。更难得的是,他唱的都是新编的段子,说的尽是村里人的新鲜事:有妯娌俩争着孝敬公婆的《妯娌俩》,也有一门出双大学生还添个军人的《农家喜事多》。渐渐地,梧桐树下热闹起来,老老少少围了一圈,连年轻人也凑了过来。那唱词编得俏皮,时而逗得众人哄堂大笑,时而引来满堂喝彩。掌声、笑声混着梧桐叶的沙沙声,在夏夜的风里飘荡。那一刻,刘广福的心里就像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一下子松快得就要飘起来……
为了丰富群众精神文化生活,提升公共文化服务水平,经镇党委研究决定,将于文化大广场隆重举办一场“文化惠民,夏日村晚”为主题的消夏文艺晚会。为确保晚会高质量举办,特成立由镇主要领导牵头的晚会筹备工作领导小组,下设节目遴选、舞台设计、后勤保障等工作专班。领导小组启动节目选拔工作,组织专业评审团队深入各村、中小学校,通过选拔的方式,精心挑选一批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俱佳的文艺节目,力求为广大群众呈现一场精彩纷呈的文化盛宴。
小东的坠子书《农家喜事多》被选为晚会表演节目。
这日晚上,镇文化大广场上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晚会的舞台上,五彩斑斓的灯光交织成一幅幅绚丽的画卷。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寓意吉祥的动画,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这场由乡镇主办的文艺晚会在全县范围内尚属首次,其规模之大、规格之高创下了县级群众文化活动的先河。县领导对此高度重视,演出当晚,分管文教工作的副县长亲自率领由县委宣传部、县文联主要领导以及县内知名文艺专家组成的专业观摩团来到现场观看演出。
刘广福拖着病体,在闺女的陪同下也来到了晚会现场。干瘦病态的脸上,掩不住眼中的关切。穿过熙攘的人群,他来到后台,找到了正在做准备的小东。
“孩子,”刘广福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字字清晰,“待会上台别紧张。运弓的力道要适中,不要太猛,也别太柔。”说着轻轻跺了跺脚,“脚梆子的节奏要稳,力道得均匀。”老人顿了顿,继续嘱咐:“唱词要字字清楚,音调可以往高里走,但千万不能干巴巴的。”他拍了拍小东的肩膀,眼里闪着光,“要把心放进去唱,感情到了,味儿自然就对了。”
小东望着老人憔悴却认真的面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刘爷爷,您放心,我都记心里了。”
这场消夏文艺晚会以匠心独运的编排为观众献上了一场视听盛宴。悠扬的旋律在夏夜的微风中流转,绚丽的舞台灯光与多彩的服饰交相辉映,歌舞、曲艺、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竞相绽放。动人的歌声、欢快的笑声与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共同勾勒出一幅生机盎然的仲夏夜欢乐图景。
光临晚会的县领导及文艺界专家对整台晚会的艺术构思、演出水准和组织工作给予了高度赞誉,特别对小东的坠子书《农家喜事多》这一传统曲艺所展现的艺术创新性和文化内涵给予了充分肯定,称赞其充分展现了地方文化特色和时代精神。县领导建议把这个节目列入到县文艺汇演中去表演。
儿子表演的坠子书要代表镇上去县城演出,小东的父母非常高兴。更感高兴的要数刘广福了,他没想到上面领导居然看中了这样一个老曲艺形式,并且还对这个老曲艺夸赞有加。更让他感到可喜的是,小东在那样大的场合下,居然一点都不怯场,发挥的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好。想到小东从跟自己结缘,学拉胡琴,学脚打梆子,学说唱坠子,无不透出一股机灵劲,刘广福就有些激动。他想,只要小东能坚持唱下去,只要这个时代能给孩子提供舞台,小东在唱坠子书上,一定会比自己当年唱的更好。这孩子啊,就是专门为坠子书而生的。
为了小东去县里表演的更好,晚上梧桐树下,刘广福和小东这一老一少,从唱腔到唱词,一字一句地反复推敲,就像老匠人打磨一件器物般细致。小东清亮着嗓音唱,刘广福坐在椅上闭目静听。小东一连唱了三遍。刘广福一旁细细品味着每个转音吐字,直到确认找不出半点瑕疵,这才缓缓睁开眼,布满疲惫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县文艺汇演中,小东带来的坠子书《农家喜事多》赢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与喝彩。他那圆润清亮的唱腔,既饱含乡土韵味又不失现代活力,这段精彩的表演不仅勾起了老一辈观众对往昔岁月的温暖追忆,更以其贴近生活的鲜活题材和清新明快的表演形式,深深打动了年轻观众的心。小东的表演很成功。
毫无意外,小东的坠子书表演被县里选中,去市里参加文艺汇演。在市里大剧院的舞台上,小东那融合了传统韵味与现代气息的坠子书表演演,赢得了满堂喝彩。观众们如痴如醉,掌声经久不息。评委们纷纷赞叹小东小小年纪,能把坠子书这门传统艺术唱的这么地道,这么韵味十足,并且他的坠子书融合了传统韵味与现代气息,用传统曲艺讲述身边故事,让古老曲艺焕发出新的生机,实属难得,实属可贵。并一致推荐小东的坠子书代表市去省城参加文艺汇演。
村里大柳树下,镇上的杂货铺前,处处都能听到关于小东的议论。“这孩子可了不得,小小年龄要去省城唱坠子书去了”这样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学校老师特意在晨会上表扬,镇领导亲自登门慰问,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村长,见了小东也要拍拍他的肩膀。一时间,这个农家少年成了十里八乡的小名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自打消息传开,刘广福门前便热闹起来。有独自挎着书包来的小学生,有被父母牵着手领来的孩童,甚至还有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都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看到这番景象,刘广福只觉得胸口发热,连病痛都暂时忘却了。
小东是在参加完市里文艺汇演,回村后第一时间来到刘广福家里,把自己要代表市里去省城表演坠子书的事告诉刘广福的。刘广福伸出手慈爱地轻轻抚了抚小东的头,说:“好小子!好小子……”话没说完,刘广福的眼眶先红了,他连忙别过脸去,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眼睛。
刘广福仔细叮嘱了小东一番,又关切地询问起市里组织去省城汇演的具体安排。小东兴奋地告诉他,市里这次很重视,要根据每个节目的特色为演员们量身定制演出服装。说到自己的坠子书表演时,小东转述市里老师的意见,说要给他做一件传统的大褂。
刘广福听罢,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缓缓摇头,说:“不妥。你这般年纪,穿一身老式大褂唱坠子,既显不出少年人的活泼灵动,反倒显得过于老成拘束。再说,咱们唱的是新时代的新人新事,这装扮也不够贴切。”他思索了一下,对小东说:“孩子,去开辆电动三轮车来,拉我去镇街一趟。”
小东开着三轮电动车拉着刘广福,来到在镇街上很有名气的“华裁坊”裁缝铺里,在裁缝铺里,刘广福选了一块灰白色的面料,让裁缝师傅给小东量身定做一身中山装。裁缝师傅也听人说过一个叫小东的孩子唱坠子书唱出了名堂,见这个叫小东的孩子来铺子里做演出服,又是要去省城表演,量的格外仔细,并许诺一定把这身衣服做的板正挺括立骨塑形。
中山装缝制完成后,刘广福双手捧着崭新的演出服,郑重地递到小东手中。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套衣服里缝着爷爷的心意,你到了市里,记得把爷爷对演出服的建议转达给老师们。若是老师们觉得在理,那自然好;若是意见不同,你也莫要多言,专心把戏唱好就是。”刘广福顿了顿,继续叮嘱:“省城可不比咱们这小地方,处处都要讲究。上台前定要仔细检查好行头——衣服可齐整?胡琴、梆子可都妥切?到了台上更要稳住心神,把咱们的坠子戏唱出气势、唱出风采来。爷爷在家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
这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小东正随市里的文艺汇演队在省城大剧院演出。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村里,刘广福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他颤巍巍地抓住老伴的手,看着守在身边的闺女说:“闺女,快……快去村西头把小东爹娘叫来,我有话跟他们说.”老伴红着眼眶转头对守在床前的闺女使了个眼色。闺女忙跑出家门,去叫小东父母。
不一会,小东的父母来到了刘广福床前,刘广福面色发白喘着粗气躺在床上,田中亮见状,不由得红了眼眶。刘广福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住田中亮的手腕。说道:“大侄子,俺怕是不行了,小东是,是块好料子,谢谢你,大侄子,能让小东跟,跟俺学坠子书。”
这话像刀子般扎在田中亮心上。他慌忙握住刘广福颤抖的手,声音哽咽着说道:“大叔,您这话可折煞俺了!该是我,该是我们全家谢您啊!要不是您老人家悉心教导,小东哪能有今天这本事。”话到此处,他声音发抖,大颗泪珠夺眶而出。
刘广福瞧向老伴,用手指了指床头上的木柜子。老伴会意刘广福的意思,便走过去,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摞泛黄的笔记本和一个古朴的枣木盒子。
刘广福喘息着,朝田中亮的方向努了努嘴,老伴便把东西递给田中亮。待田中亮接过那摞本子和木盒,刘广福说道:“这是俺,俺一辈子记下的坠子书,唱,唱词。还有,俺,俺新近写的当下的,唱词。木盒里,是俺师父传给俺的,一,一块醒目,小东回来交给他。”
刘广福歇息了口气,对田中亮说:“小东怕是正在,省城演,演出。要是俺熬不过今晚,千万不要告诉他。”见田中亮含着泪点了点头,他又看向老伴和闺女,说:“俺死了,千万甭忘,忘了,把俺的胡琴。梆子跟、跟俺一起埋了……”
是夜,曾经名响一方的坠子书艺人刘广福终是没能熬过天亮。
小东的坠子书节目《农家喜事多》和《妯娌俩》在省城的文艺汇演中,取得很大成功,获得了曲艺类表演一等奖。
去省城之前,市里的老师们经过商量,最终采纳了小东师父意见,让小东穿灰色中山装上台。在一众身着色彩斑斓,长袍大褂的演员表演中,一身灰色中山装的小东格外引人注目。他端坐于聚光灯下,三七分的发丝一丝不苟。这身挺括的中山装,就像一扇时光之窗,不仅让年龄长的观众蓦然忆起那段激情的年月,也令年轻观众惊艳于这份内敛的东方气韵。未及开口,台下已泛起阵阵赞叹声。待他清亮的嗓音划破喧嚣,那些扎根乡土的唱词便如清泉般汩汩流出:时而诙谐俏皮,逗得满堂欢笑;时而高亢激越,听得人热血沸腾;转瞬又化作春风细雨,将柔情娓娓叙来。一曲坠子书在他唇齿间百转千回,终了时,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
省文化厅领导与曲艺界权威专家在观看演出后,对小东极具乡土韵味、濒临失传的传统坠子书表演给予了高度评价。领导指出,这种原生态的非遗艺术形式生动展现了民间文化的独特魅力,具有重要的传承价值。经省文联与曲艺家协会研究决定,将重点推荐该节目代表省参加即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性文艺汇演。
各路媒体记者接踵而至,对小东展开了密集采访。面对镜头和话筒,小东总是满怀深情地提起刘广福老人。他动情地讲述着刘爷爷年少学艺的艰辛历程,介绍老人作为南路坠子书第四代传人对这门艺术的执着坚守。小东感人至深的讲述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相关领导专门约见小东时表示,将立即组织专业团队对刘广福老人进行专访,并计划将南路坠子书列入全省传统曲艺保护工程重点项目,予以重点扶持
小东听后欣喜若狂,恨不得立马就飞奔到刘爷爷身边,将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他。他要告诉刘爷爷,他们精心编排的节目在省城获了一等奖,他们的南路坠子书也将被列入全省传统曲艺保护工程重点扶持项目。更令人振奋的是,领导明确表示,只要他们的坠子书节目在北京再创佳绩,刘爷爷就将被正式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南路坠子书的代表性传承人!想到这里,小东仿佛已经看到刘爷爷那充满欣慰和开心的笑容。
小东回到家,当父母告诉他刘广福老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时,小东一下蒙在了那里。等缓过神来,他冲出家门朝村东刘广福家里跑去。
小东来到刘广福家里,刘广福老伴和闺女似乎是在专门等他,都在家里。老人见到小东,一下抓住他的手,未曾开言,先自泪流,说:“孩子,您刘爷爷走了,您爷俩再也不能一起拉弦唱书了。”
刘广福的闺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了一下键,递到小东手上说:“这是您刘爷爷临走前,给你留下的话。”
手机中传来刘广福断断续续的声音:“小东啊……爷爷知道……你这回省城演出……准错不了……爷爷先给你道贺了……”老人的话语突然变得沉重,“等你听到这番话时……爷爷怕是……已经不在了……”
一阵艰难的喘息后,声音再度响起:“那块醒木...是咱们南路坠子的传承信物……”老人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当年……师父亲手把它传给我……让我做了第四代传人……如今……”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话语,片刻沉寂后,刘广福用尽最后气力说道:“孩子……从今往后……你就是……第五代传人了……咱们南路坠子这一脉……就托付给你了……”
小东听罢,随着一声喊:“刘爷爷……”满面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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