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叫刘家村，满村差不多都姓刘，拢共不到千口人，地处偏荒，日子不算宽裕。

刘大壮打小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年轻时候身板壮得像头犍牛，是村里实打实的硬汉子。一米八五的个头，肩宽背厚，走在村里跟座移动的土山似的。谁家搬粮囤、垒墙头，谁家起房架、办红白事，都离不了他。帮人干活从不要钱，管顿酒就行。可这酒既是他的欢喜，也是他的拖累——喝高了就耍混、撒酒疯，村里大人孩子见了他，都绕着道走。

日子跟流水似的淌，转眼大壮五十多了，依旧天天抿两口小酒，却不咋闹腾了。村里人瞅着，这曾经让人又喜又怕的汉子，近几年猛地瘦脱了形，脸色也从红扑扑变成了青灰灰的。

“大壮，你这脸色可不好看，去医院瞅瞅吧。”村里老大夫王叔劝他。

大壮摆摆手：“没事，年纪大了，瘦点不打紧，有钱难买老来瘦！”

直到有一天，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媳妇李秀兰跟儿女死劝活劝，才把他拉去市立医院检查。

结果出来那天，大夫把家属拽到一边：“肠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李秀兰当场腿一软就瘫了，儿子刘强、闺女刘欣赶紧扶住娘。一家四口在医院走廊里，抱着头哭成一团。

手术还算顺当，可化疗遭了大罪。大壮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瘦得只剩一百二十来斤。疼得熬不住时，就想起没了却的心事——儿子刘强还没成家，按咱这儿的规矩，娶媳妇总得在城里有套房。可他这病，把家底几乎全掏光了。

一晚，大壮把全家叫到床边：“我想好了，等身子稍好点，咱养猪。”

“爹，你刚动完手术，咋能扛这么累的活？往后啥也别干，我养您！”刘强红着眼圈说。

“正因为身子不顶用，才得抓紧干。”大壮瞅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眼神倔得很。

回家后，村支书老张搭了把手，大壮才从信用社贷了款，在村东头盖起猪棚。起先只养二十头老母猪，他起早贪黑，待刚下的小猪崽跟待自家孩子似的上心。

李秀兰天天给他送饭，总见他满头大汗搅饲料，或是猫腰清猪圈。

“你不要命了？”秀兰又气又疼。

大壮直起腰，抹把汗：“阎王爷暂时还不敢收我，我还有大事没完成呢！”

说也邪门，那年猪价行情出奇的好，猪崽长得壮实，压根没闹过病。三年下来，大壮不光还清贷款，信用社里还存了十几万。

村里人都念叨：“大壮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猪场越办越大，大壮成了周边小有名气的养殖户。他拿赚的钱在县城给儿子买了套三居室，转年，刘强就娶上了媳妇。婚礼上，大壮喝得满脸通红，那久违的敞亮笑声，又在村里荡开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大壮的猪场带起了全村的养殖业。他啥手艺都不藏着，手把手教乡邻养猪，帮着大伙儿一起挣钱。五年后，村里换届，六十岁的大壮被选成村长。

“我一个大老粗，哪会当干部？”当选那晚，大壮在家挠着头皮跟媳妇说。

秀兰笑着给他盛碗热咸汤：“你实在、肯出力，大伙儿信得过你。”

当了村长的大壮更忙了，身子却出奇硬朗，跟没生过癌似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壮领着刘家村人办了养殖合作社，统一买饲料、统一卖猪，乡亲们收入涨了不少。县里还把村里评成“乡村振兴示范村”，大壮也成了县里的先进模范，成了十里八庄的名人。

孙子小宝出生，家里更热闹了。大壮每次从猪场回来，再累也得抱上孙子在院里转几圈。

“你瞅瞅你，一身猪粪味，别熏着小宝。”秀兰总这么叨叨。

大壮却哈哈大笑：“猪粪味咋了？这是钱的味道！”

日子平平静静又满满当当，转眼大壮六十六岁生日到了。儿女带着孙辈回来，一大家子围着给他过寿。

那天大壮格外高兴，破例多喝两杯。晚上，觉着胸口闷，咳嗽了两声。

“让你少喝点不听，这不咳上了？”秀兰一边埋怨，一边给他倒热姜水。

往后几天，咳嗽一直不见好，反倒越来越重，有时还带血丝。家里人强拉硬拽，应送他去市立医院检查。

结果让人喘不过气：肺癌晚期，大夫说八成是肠癌转移的，没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听见这话，大壮倒挺平静，瞅着窗外说：“我已多活十几年，值了。”

回家路上，瞅着车窗外飞掠的田地村庄，他突然对儿子说：“强子，村东头那条路得修修，下雨天老乡们卖猪，难走得很。”

刘强攥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了滚：“爹，都啥时候了，还想这些。”

“我好孬是村长啊！”大壮轻声说。

回家后，大壮带头捐了十万块，还天天去村委会上班，领着乡亲们把村东头小路扩宽修成水泥路，修补了全村破损的老路面，又在路边栽了树、搞了绿化。直到走不动，躺在床上，还拿手机安排村里的事。

一天晚上，他把全家人叫到床边，气息微弱却清晰：“我这辈子，没白活。年轻时候浑头浑脑，喝酒耍酒疯，惹得大人小孩都不待见，后来总算干了点正经事。秀兰，辛苦你了！强子、欣欣，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又特意对儿子说：“咱家猪场的手艺你都摸透了，往后多帮帮乡亲们。”

最后笑了笑：“要是真有下辈子，还跟你们做一家人。就是下辈子，少喝点酒，多干点人事。”

三天后，大壮安安稳稳闭上了眼。

发丧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县里、乡里的干部也来了。追悼会上，老支书红着眼圈说：“刘大壮是条硬汉子，用最后十几年，活出了旁人几辈子的光景，好人哪！”

刘强收拾爹的遗物，在床头柜翻到个笔记本。第一页上，大壮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人活着，就得像酒，好酒越陈越香，越有滋味。

一大早，刘强去养殖场，瞅着猪场里刚生的小猪崽在太阳底下撒欢。他攥着笔记本，仿佛又闻见爹身上那股混着酒香跟猪饲料的特有味道。

他知道，爹从没走远。

又到深秋，落叶铺了一地，孩子们在村广场上玩耍，老人们在村委活动室说笑下象棋，日子慢悠悠的，岁月淌得缓缓的……刘家村，依旧是那个刘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