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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马文海 ‖ 小王发前传

来源:本站    作者:马文海    时间:2025-11-28      分享到:


 对于“小王发”这样的人物,正传也好,野史也罢,总该为他写点什么,聊以弥补时光长河中的空白。

    有人说:

    “小王发?傻了吧唧的!他算个啥人物?屁!”

    “小王发?生得既不伟大,死得又不光荣!屁都不算,还为他写点什么?得了吧!”

    也有人说:

    “小王发?活得不但有滋有味儿,还隔三差五吃上一顿猪头肉改善伙食!你呢?”

    “小王发?穷得叮当响!可人家照样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过风流韵事。人家那也是一辈子!”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里记下的,不过是小王发生平的一些零碎片段,多属道听途说,未及考证;加上篇幅所限,只能权充一篇“前传”罢了。

    至于他一生的功过是非、伟大与否、光荣与否,就交由读者诸君去品味评说了。

    小王发姓王名发,前面加个“小”字,是因他身材瘦小。他名字里的“发”,自然是“发家”的发和“发财”的发。可他不但从未发过家、发过财,就连将要发家发财的迹象,也从未在他身上显现过。相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产者。

    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其实是个勤快的人。他的穷,完全源于他那不争气的手相。

    据有限的考证所示,曾有“预言家”梅老三为小王发看相,断定他两手虽有九“簸”,却仅得一“斗”。照“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的古谚,他是注定要一辈子做个穷光蛋的。

    对此,小王发并不以为然:“妈拉个巴子!谁说我穷?老子也发过财!”

    这话倒也不假。细究起来,小王发确实发过一笔不大不小的“横财”。

    这要从他当兵时说起。

    小王发早年当过兵。但遗憾的是,他当的是什么兵,跟的是什么队伍什么军,在何地与谁作战,乃至是胜是败,当了几年,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说起他当兵,那还是早年间的事,起因纯属偶然。

    一日,他在街头闲逛,经过火车站时,看见票房子前聚集了一群人。人群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大个子正操着难懂的南方话,吵吵巴火地说着什么,一边从麻袋里拿出几个黄澄澄的包米面大饼子,分发给周围的几个壮小伙。

    壮小伙们捧着大饼子,啃得津津有味,看得小王发十分眼馋。他咽了咽口水,挤进人群,对大个子说:“也给我一个大饼子!”

    大个子瞥他一眼,淡淡地说:“大饼子不白给,你能扛枪吗?”

    “有大饼子吃,别说扛枪,扛匹大洋马也中!”小王发拍着胸脯说。

    大个子不信他能扛大洋马,但还是抄起一杆“汉阳造”,戳在他身边一比划:“还行,个头比枪高出一巴掌。得,你他娘的仔,收了!”

    “收了”就是被收进了“队伍”,就是可以领大饼子了。

    大个子发给他一个大饼子:“大饼子每天三个,早中晚各一个——你省着吃。”

    又发给他一杆汉阳造:“这杆老套筒值五十袁大头,从今以后,你个仔就扛着它,枪不离身,身不离枪,让你打哪里你就打哪里!”

    “妈拉个巴子!五十袁大头,够我挣一辈子了!”小王发掐指一算,咕哝道。

    他虽对“收了”二字一头雾水,但见有大饼子吃,还能扛上这值五十袁大头的“火器”,便乐颠颠地跟着队伍走了。

    队伍有军服,却没有徽章;没有军饷,却每天能吃到三个大饼子。

    军服不白穿,大饼子不白吃,代价是上战场、射子弹。大个子是官,掌握话语权;官说打哪里,兵就得打哪里。

    战场上子弹嗖嗖地飞,炮弹隆隆地响,小王发被这枪炮声震聋了耳朵,震傻了心智。但究竟是被哪杆枪、哪发炮、哪路军震聋震傻,抑或是先聋后傻,还是先傻后聋,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说他聋,又不是全聋;说他傻,也不是全傻——准确地说,他是耳背了、缺心眼了。

    起初,他每天分到三个大饼子和三勺萝卜汤。后来,大饼子数量不变,个头却越来越小;萝卜汤次数不变,盛汤的勺子却由大勺变成了小勺。

    待到三个大饼子顶不上原先的一个,没了萝卜只有汤时,小王发做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他抽冷子开小差,鞋底抹油——溜了。

    他把军服、汉阳造和子弹卖给一个猎户,换回一个冻猪头、两只靰鞡鞋、三颗疙瘩白、四个冻秋梨、五个野鸟蛋、六个糖球子、七个土豆子、八个粘豆包、九块袁大头。他和那猎户讨价还价,猎户又额外搭上十大饼子和一个花筐子——不是装花的筐,而是柳条编的镂空大筐,算是百送。

    “妈拉个巴子!枪不离身,身不离枪?屁!”大个子的话被他当成了屁。

    他把吃的用的通通装进花筐子,背在肩上,穿上靰鞡鞋,袁大头则藏在鞋壳里,便漫无目的地上了路。

    “妈拉个巴子!老子的枪没白扛,仗没白打,嘻嘻嘻!”他一路走,一路洋洋自得。

    走啊走啊,他走到火车站。见铁轨上正停着一列闷罐,瞅瞅四下无人,便找个门缝,不假思索地鑚了进去。

    “妈拉个巴子!管它开到哪儿!到哪儿算哪儿!”他说。

    “哞——呜——哐啷哐啷哐啷哐啷⋯⋯”火车不知在铁轨上跑了多久。

    小王发吃着花筐子里的吃食,睡在车厢里的稻草上,撒了几泡尿,好不容易忍住了一泡屎。

    在一个不知名的二等车站,他跳下闷罐——不是因为到达了“目的地”,而是他要下车拉屎。这时,他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险些把屎拉在车厢里。

    那二等站的拉屎撒尿处唤作“便所”,不但砌了围墙,还搭着棚顶。这份享受,比当兵时风吹雨打随地解决,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拉毕屎,小王发浑身舒泰地长吁一口气。他提着裤子,眼望城门,赞道:“这便所真他妈高级,是块拉屎撒尿的风水宝地!就是这儿了,妈拉个巴子,嘻嘻嘻!”

    这句话的意思是:“老子就在这儿落地生根了!”

    “这儿”是一座城,严严实实围在城墙城壕里。城墙一丈高,城壕半丈深,城头飘着红蓝白黑满地黄五色“满洲国”国旗。

    小王发凑近城门口,却因没有通行证“国民手帐”而无法入内。徘徊了一阵,他心生一计,从鞋壳里抠出一块袁大头,放在地上,故意让它滚落到岗楼旁,趁“皇帝陛下的警察官”弯腰拾钱的当儿,他跐溜一下钻进城门,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背着花筐子,在正阳街上蹓跶。路两旁栉比鳞次的店铺子饭馆子,他挨家探问要不要“吃劳金的”——也就是打工的。奈何店家不是推说不缺人手,便是直斥他太不体面。

    这也难怪。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身裤褂破烂不堪,腰间胡乱系着草绳,裤腿卷到脚踝;帽沿磨得卷了边,软塌塌地耷拉着。最扎眼的是脚下那双过大的靰鞡鞋——鞋里除了塞满御寒的靰鞡草,竟还暗藏着八块袁大头,不时地发出稀哩哗啦的声响。他浑身散发着恶臭,招惹来成群的苍蝇,怕是连街边的叫花子见了,都要自叹不如。

    四处碰壁后,他瞥见远处高挂在杆子上的箩筐幌,知道这是大车店,便径直走了进去。见一穿长袍的山羊胡男子,他拱了拱手,说要帮着喂马、烧炕,以换取免费住宿。

    这家大车店叫“福和店”,那山羊胡是店掌柜。掌柜正需要一个“小半拉子”打杂,便让他睡在马厩旁的小偏厦子里,没有工钱,但管他一天三个大饼子加萝卜汤。

    福和店里聚集了城里城外的三教九流:运粮的车老板、讨饭的乞丐、耍猴的猴王、挑担的货郎、唱皮影的戏子、卖膏药的神医、说书的先生、打把式的艺人、锔锅锔缸的工匠、摇卦算命的半仙、倒卖山货的小贩、蹭过路客的娼妓、求药引子的病患、窝冬的胡子土匪⋯⋯

    小王发在福和店落脚,当上了喂马烧炕的“小半拉子”。

    “一日一觉加三餐,给个皇上也不换!”小王发心满意足地说。

    福和店偶尔来了戏子,他便凑到跟前细看慢听,耳濡目染间,竟也学会了三五出戏文。

    唯一的缺憾,是他没有那本黄布皮面的身分证——“国民手帐”。没有它,出不了城门,上不了那有墙有顶的“高级便所”。

    然而没过多久,“满洲国”垮台,日本人撤退,那些“皇帝陛下的警察官”也逃得不知去向。城门敞开了,“国民手帐”从此沦为一张废纸。

    混乱中,人们涌向一切能捡到“洋落”的地方——关东军西大营、兴农仓库、日本神社、城公署、火车站⋯⋯“捡”走了军大衣、军用毯、大皮靴⋯⋯ 没捡到“洋落”的,则拿便所出气——拆了砖墙、掀了棚顶,甚至连蹲坑的踏板都撬回家,改做成猪槽子。

    到头来,小王发终究没能再享用那“高级便所”。

    “妈拉个巴子!白瞎了我那块袁大头!”小王发骂道,“早知如此,不如窝在便所待上几天,多拉几泡屎、多撒几泡尿,等那狗屁满什么国垮台!便所便所,不就是个拉屎撒尿的茅楼?”

    转念一想,又怒气全消:“袁大头,咱还有八块,嘻嘻嘻!”

    那九块银元袁大头,一块丢给了“皇帝陛下的警察官”,剩下八块他舍不得花,仍藏在靰鞡鞋的鞋壳里。

    他学会了“吹银元”。每当夜深人静月光姣好,他便溜出房门,蹲在墙根拉屎。见四下无人,他取出银元,借着月光,先拈重量,再用指尖捏住银元的中心,朝边缘快速吹气,贴近耳根。待听到那悠长带颤的一声“嗡——”,便满意地说:“妈拉个巴子,好洋钱!”

    这秘密被墙外淘小子“二驴子”和“三骡子”窥见。他俩合计着,说若得到小王发的“好洋钱”,一块就能买五十个包子。

    一天深夜,二驴子和三骡子摸到小王发的偏厦子窗前,用竹竿挑出一只靰鞡鞋。岂料鞋壳里积蓄的呛鼻恶臭,瞬间把他俩薰了个大跟斗——二驴子发出驴子般的嚎叫,三骡子发出骡子般的嘶鸣。

    “妈拉个巴子!敢偷我的袁⋯⋯”小王发四下望了望,吞回了“大头”二字,改口道,“敢偷我的靰鞡草?薰死你个冤大头!”

    语音未落,二驴子、三骡子早已丢下靰鞡鞋,逃得无影无踪。

    自此之后,小王发愈发谨慎地保护他的靰鞡鞋。他做出了另一个历史性的决定:穿着鞋睡觉。对他而言,人在,靰鞡鞋就得在;靰鞡鞋在,袁大头也就在。

    他学会了店掌柜那套“守夜嗑”,且做了发揚光大。每到二更时分人困马乏,他便踱到拌料的马槽边,替店掌柜向住客吆喝起来:

    车虎子,二掌包

    耳头根子支棱好

    金丝笼头绣花套

    各自家伙看牢靠

    牛皮鞭子镶银鞘

    烟袋荷包别腰梢

    银元藏在鞋壳里

    穿在脚上睡大觉

    谁敢半夜乱伸手

    摔个跟斗跪着嚎

    这套嗑引起了住客们的议论:

    “说得倒是挺好!合辙押韵,一套一套的!”

    “傻了吧唧!银元藏在鞋壳里?这不是不打自招?!”

    “穿着鞋睡觉?脑子被驴踢了!”

    也有人要求他唱一段戏文:“唱一段〈王二姐思夫〉吧!”

    “唱一段就唱一段!别说唱了,还扭一段呢!”小王发说着,便且唱且扭起来: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

    小王发的唱和扭把客人们逗得前仰后合:

    “还坐北楼呢,蹲茅楼吧你!”

    “还科考呢!烤地瓜吧你!”

    “吃不下半碗饭?一个猪头都不够你吃!”

    店掌柜也被逗得不亦乐乎。他见小王发不但勤快,把“守夜嗑”说得顺顺当当,更会唱会扭,心中甚喜,便改善了他的伙食——除了大饼子配萝卜汤,又添了一碟煮盐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偶然的事件,断送了小王发在福和店的前程。

    话说福和店虽是南北大炕,却也隔出了几个单间,称“小闹穆”。此等房间专为图清静的客人而设,价钱自然高于大通铺。

    这天深夜,小王发来到南北大炕中间的马槽,为马拌夜料。途经炕头的“小闹穆”,听见里面传出阵阵莫名的喘息声。他按捺不住好奇蹑足凑近,将眼睛贴上了门缝。

    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惊——微光中,一对男女正赤裸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忘情交欢呢。小王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翻云覆雨的场面,体内一阵热血沸腾,自己竟也跟着那男女的节奏,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

    直到那男女精疲力尽,偃旗息鼓,小王发还是喘息不止。那男的察觉到门外的动静,霍地窜了出来,把小王发逮个正着。

    “娘的,敢白看老子的婊子?休想!快拿钱来!”那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满了胸毛。他伸出叵罗般的大手,“啪”地给了小王发一记耳雷。

    “你干你的,我看我的,不碍你事,凭什么要钱?”小王发不服。

    那汉子又伸出巴掌,正要再给他一记耳雷,小王发却泥鳅般地溜了出去。

    “妈拉个巴子!”小王发捂着脸,边跑边骂:“花钱不可鸡巴灌,还他妈留半截!”

    那汉子是个窝冬的胡子土匪,店掌柜惹他不起,只好叫小王发背筐走人。

    “走人就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小王发背起花筐子,索性转身去了东大庙,在屋檐下打起了地铺。

    然而,从此以后,小王发却被小闹穆那一幕搅得心神荡漾,欲火难平。

    “妈拉个巴子!婊子兴你有,就不兴我有?”他骂道。

    可是,凭他那副模样,连婊子都不买他的账。

    “妈拉个巴子!找不到婊子找妻子!”小王发做出了另一个历史性的决定。

    他从鞋壳里抠出两块袁大头,一块给了说媒的徐婆子,找了个女人;另一块给了许财主,租了间趴趴房。从此,小王发便有了“妻室”——“妻”和“室”。

    “妻”是个歪嘴,耷拉着一只胳膊,虽不聋,心智却一片混沌。她口齿含糊,且无比邋遢。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小王发只管她叫“王二姐”,“王二姐”便唤他“王二哥”。

    “室”则在正阳街的一条小胡同内。那是一排低矮土屋中的一间,无窗无门,因在房梁上吊死过一个赌徒,又时常闹鬼,便无人居住。这“室”内家徒四壁。除了一铺炕席,小王发的全部家当还是那只花筐子。

    ⋯⋯

    转眼间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王二姐”已为“王二哥”生了三个“仔”。

    “仔”是当兵时学会的“南方话”——那当官的大个子,就这么称呼他。

    说来也奇,当年猎户白送他的花筐子,如今仍完好如初。他终日背着它,装柴禾,装树叶,装豆饼,装牛粪、装砖头,也装他的仔。

    即便拉着人力车跑在路上,小王发也背着那花筐子,如影随形。

    路人见他车子里装了半车砖头子,另一半却空置着,而花筐子里也装着几块砖头子和一个仔,便十分不解。

    “你何不把那花筐子、砖头子和仔放在车上,也省些气力?”路人问。

    “妈拉个巴子!这花筐子等于我的裤衩子!”小王发说,“想想看,你穿裤子,难道里面就不穿裤衩子?”

    其实,他自己倒不穿裤衩子。无论冬夏,他的抿裆裤或单或棉,从来都是空着心。

    “小王发,你可穿了裤衩子?”路人问。

    “穿了?没穿?穿没穿?咯咯咯⋯⋯”花筐子里的仔拍手说。仔自己则光着屁股,上下无条线。

    “妈拉个巴子!我穿不穿裤衩子,关你屁事?”小王发咕哝着,“花筐子就是我的裤衩子!”

    “哞——呜—— ”远处的火车笛鸣把他带回那“发财”的岁月。他那时乘坐的闷罐,也是这样地打着哞、鸣着笛,载他来到这块“拉屎撒尿的风水宝地”⋯⋯

    他拉着车,背着花筐子,一路小跑,心情畅快,忍不住学起那火车的笛鸣:

    哞——呜——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他跑得满头大汗,人力车里的砖头子和花筐子里的仔,都随着节奏颠簸起来。

    “咯咯咯⋯⋯”那仔被逗乐了,也跟着他爹,学起火车的笛鸣。

    哞——呜——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2025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