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杨福稳 ‖ 庄户地里的天平
九月里的一天晌午,烈日如蘸了盐水的鞭梢,抽得嘉祥县法院办事大厅门口的梧桐树叶蔫头耷脑。一道嘶哑的哭喊声突兀地撕裂了沉闷空气:“法官大人哪,恁可得给俺评评理,俺那个大拼头种,一年到头不仅不给俺一分钱,还打俺骂俺,俺真是没法活了啊?!”
孙周氏,八十多的年纪,瘦骨伶仃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褪色的蓝布衫里,枯瘦的手死死揪住李静法官的蓝制服袖子,像是一棵瘦弱的藤蔓拼尽全力缠绕住仅有的支撑。她布满褶子的脸上纵横着汗水与浑浊的泪,如同龟裂大地上的沟壑,突兀流进了浑浊的泪水:“他霸着俺那二亩地的租钱不给,俺喝一口西北风能饱肚子?他媳妇那狠心婆娘,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米粒儿大的赡养费都不给俺,还抄起竹竿子抽打俺这老把骨头哇!”
灼热的阳光如同无形的重压,李静被老人凄厉的方言哭嚎和炙热空气紧紧包围,几乎窒息。她试图抽出手臂,温言解释:“老人家,法律有程序,恁得先填申请表,提供证据材料……”话未说完,老人却如同被点燃的稻草,嘶吼猛然拔高:“填表?俺孙子辈儿的名字都写不利索!证据?恁娘嘞,老天爷睁眼看着俺挨打受饿,这不就是最大的证据?!”老人喘着粗气,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着,仿佛要将那不存在的公平死死攥住,眼窝深陷处,泪水混着绝望汩汩流淌,在纵横的皱纹里艰难爬行一阵,最终滴落于尘土,像无声泣诉命运的无情。
争执半晌,终究僵持未果。李静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办事大厅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后,只留下孙周氏在原地摇晃,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残叶。浑浊的泪再也兜不住,汹涌而出,流淌在她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如同溪水漫过干涸的河床:“俺那二小子,可怜见的,拖家带口想来看俺一眼,那大拼头种倒好,只要看见俺小儿给俺送米送面,他就把俺小二骂一顿!闺女女婿登门,也是不让偎(靠近)!那家门,如今是只认那大拼头种两口子!老头子呀,恁咋不把俺这把老骨头一块带走也!”她的哭诉带着绝望的余烬,砸在围观者心上,烙下无声的印记。
烈日穿透厚重梧桐叶,漏下斑驳碎金,却烤不干老人脸上的泪痕。李静在窗后驻足,目光穿过玻璃,恰落在老人抬起擦泪的手臂上——一道紫红的、竹竿抽打的棱子,像丑陋的蜈蚣,赫然盘踞在枯瘦的臂弯处!那一瞬间,窗外的阳光仿佛骤然刺眼百倍,窗玻璃似也滚烫灼人。法律条文构筑的理性围墙,在那道饱含暴力的伤痕前猛然动摇。她目光下移,老人瘦骨嶙峋的腰间,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袋子无力地垂着,隐约露出一角干硬的煎饼边沿。
三天后,孙大夯家门口那两扇紧闭的朱红铁门,被一阵坚决的敲击声叩响。李静站在门前,身后是妇联主任和两名眼神锐利的村干部,沉静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防盗门上崭新的摄像头森然转动,闪着金属寒光。
铁门终于拉开一道缝,露出孙大夯那张被酒色浸润得浮肿发亮的脸,不耐烦地嚷嚷:“谁啊?大晌午的……”待看清门外肃立的人群,尤其那身法官制服,他陡然噎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孙大夯,”李静的声音不高,穿透乡野燥热的空气,每个字都清晰落在院中,“镇上正在重新核查村里机动地承包权属。砸娘那份,当年登记在恁名下,如今要办分户手续,权属凭证、相关存款明细都得一一齐备。”她目光如炬,直刺对方闪烁的眼睛,“村里存折,还有恁娘那份养老钱存折,都拿出来,现在核验清楚!”
孙大夯的脸瞬间褪了色,嘴唇嗫嚅着,眼珠慌乱地瞟向屋里。他媳妇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尖利的嗓音立刻炸开:“凭啥看俺的存折?没门!”然而妇联主任一步上前,语调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分户政策是县里统一部署,恁家情况特殊,配合核查也是义务。若拒不配合,下一步只能请村委暂停您家今年的所有惠农补贴发放……”这话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得孙大夯两口子脸色铁青。那媳妇还想争辩,却被男人一把狠狠拽回身后。
院内空气凝滞,只闻蝉鸣聒噪。孙大夯额头沁出细密的油汗,在村干部催促的目光下,他只得骂骂咧咧地转身进屋。一阵令人窒息的翻箱倒柜声后,他攥着一个小布卷,粗暴地塞给李静,仿佛那不是存折,而是块烧红的烙铁。那布卷层层叠叠,最里面裹着的是一本陈旧的黄皮存折,仿佛凝结了老人数十年光阴的重量。李静展开,手指抚过那熟悉的名字——孙周氏。余额栏里冰冷的“3600元”,赫然烙印着刘家庄二亩地三年的沉默租金。
恰在此时,院墙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引擎声,尖锐的刹车声刺破凝滞。尘土飞扬中,一辆半旧的农用三轮猛地冲停在院门口,后斗跳下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媳妇——小儿媳王巧云。她一眼便瞧见婆婆瑟缩在院子角落的身影,瘦小得如同被遗忘的枯草。王巧云那双布满粗茧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道,两步冲到紧闭的内院小铁门前,抬腿就是狠狠一脚!
“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锁链应声迸裂!整扇铁门连同腐朽的门框剧烈震颤,扑簌簌抖落一地呛人的尘灰。阳光斜射而入,无数尘埃在那束突然闯入的光柱里激烈地翻腾飞舞,宛如碎金流光。
“娘!”王巧云一把搀住惊魂未定的婆婆,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动摇的坚决,“咱走!回家!二壮在家炕都烧热了,新磨的面,等着给恁烙韭菜盒子哩!”
那辆沾满泥土的三轮车,轰鸣着碾过尘土,载着老人与风尘仆仆赶来接她的儿媳,驶向院外。车厢里,孙周氏蜷在颠簸的座位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失而复得的黄皮存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存折扉页,孙周氏名字下方,李静用钢笔添了一个清晰的小字:“王”——那是刚刚李静郑重写下的名字,是小儿媳王巧云守护母亲的印记。车尾卷起的尘土久久不散,在晌午耀眼的阳光里弥漫升腾,如同旧日冤屈与冷漠蒸发殆尽时残留的余烬。前方道路延伸,向着那片曾不属于老人的土地伸展而去。
庄户人的地,终究没落到豺狼手里。李静站在尘埃落定的院门口,目送那辆轰鸣的三轮车远去,黄皮存折上刚刚写下的那个“王”字,在她心头烙下印记——土地的公道,或许常掩于荒草;而人心的天平,有时只需一个名字的重量,便能撬动那锈蚀的门闩,让蜷缩的脊梁重新挺直在属于他们的日光之下。
- 上一篇:上一篇:「小说」王冲 ‖ 归尘
- 下一篇:下一篇:「小说」马文海 ‖ 小王发前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