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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刘京仪 ‖ 居民楼新户

来源:本站    作者:刘京仪    时间:2025-12-15      分享到:


身居五层楼顶端,不可谓不高。

前启南窗,闹市风光可于热闹中感受生活激情,后推北牖,一片疏林可于恬静里凝聚思绪精微。如此境地,夫复何求!真是,何必奉人颜色,去挤那个什么只给写小说的安排的“作家大楼”。

剧作家达老倌子几经反复体味后,确定,对这五楼顶端的新居是满意的。心满意足之余,便踱进置有摇动睡椅的书房,将稿纸铺上案头。

“达老倌子!”厨房中传来的呼声带了惊慌。

达老倌子不敢怠慢,非十分紧急之事,老伴儿是从不干扰他的。

剧作家的夫人、乳名大妹子的,坐在小板凳上正往篾烧箕中择放菜蕻子,节奏从容,神情悠游。达老倌子便先自把心放下了,笑问道“大妹子何事惊慌呀?”

这种戏腔戏调的语言习惯,源于大妹子也是戏曲演员出身的。一个写,一个唱,戏剧成就了他们贫贱不移的糟糠姻缘,达老倌子便经常在家里营造些戏剧气氛,觉得不失为一独特乐事。

“你快去看看,我突然想起,好像没剩下几块煤了。”老伴不抬头,只用声音表示急切。达老倌子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只是“好像”而已。当他将厨房壁柜下的活动挡板揭开时,也不禁心头一惊,可不,真的只四块煤了。

煤烧完了,去买。这是多么简单的事!可在达老倌子家里,这事却是长剑倚天般的大了。

“四块煤只够得烧明日一天了,大小子还不知哪天才得回来。这老天阴起个脸、又要下雨的神气。”老伴三句话便将事态的严重性概括了。

达老倌子头脑里一阵嗡嗡作响,这才想起,搬进这五楼新居小半个月来,除了那由强烈的自我感觉感受出的种种闹趣雅致外,实质性的烦恼其实是颇多的。

首先,这居民楼供水不足。尤其是他的五楼,只有在正常人皆已酣然入梦的二十四点至次晨一两点之间,自来水方得滴滴咚咚光顾他家专为接水新置的铁桶里,然后用镔铁桶一趟一趟、转运至专为囤水而新置的陶瓷缸里。此缸体积大、进不去小厨房,只能摆在客厅里。

“就当是一座釉彩花瓶吧。”剧作家幽默地逗乐子,“不过,多少有点阿Q了。”老伴不懂后一句的意思,因无可奈何,也便无语。

聪明且很具孝心的大小子,为解决转运水的麻烦,买来了一根橡皮管子,这样,只需及时插、取管子便行了。于是达老倌子自告奋勇,每晚边赶夜工写作、边负责接水。不料,简单之事使人疏忽。有一次,剧作家全神贯注于诸葛丞相与司马都督智斗重场戏的细节处理,竟忘了抽取水管的大事。待到老伴起夜去趿鞋时,一脚踏在水里,这才发现水漫高楼,惊呼起一家老小紧急抗洪。急切中,将三室一厅的积水全都扫到了楼梯口和阳台上,一时间前后哗啦,全楼喧然。剧作家父子道歉不迭。达老倌子自此每逢接水之夜,便专心致志看着水缸和水管,完成此项任务后才去相会剧中人。



垃圾的处理,是搬进新楼的第一天,老伴就开始忧心烦恼的又一大问题,“天啦,这垃圾往哪儿倒呢?总不成一天七八次地下楼去丢它吧。”还是聪明又很具孝心的大小子觅来了一只旧化肥袋,“瞧,我们不用垃圾箱、垃圾桶,利用废品装废品。够新意的吧,爸爸?”

可是,第一个星期天,当大小子哼着流行曲、拽着丰满的垃圾袋,“嚓嚓嚓嚓”一口气下了八十八级楼梯,将它在楼前的大垃圾堆上清空时,整栋楼房,不知由谁一呼而百诺又齐齐骂开了:

“谁家缺德鬼,煤灰、菜渣泼了老子门前一地都是!”

"不给老娘来扫干净,看老娘明日把尿罐泼到他床上去!”

"……”

袋子本就是废物利用,历经了八十八级水泥梯的折腾,自是怨不得它,且也怨不得大小子。

“这原是我们的不对。”依着达老倌子,还是登门去说声“对不起”为好。老伴坚决反对,“戏文里也有‘打了不罚,罚了不打’的道理,既然她们骂也骂过了,就扯平了!”达老倌子听着也觉得心里是平衡了。

好在此楼中有人得知,五楼住的是一位年事已高的剧作家,便劝止了那些吵闹者。这是达老倌子所不知的,他一直惴惴不安地担心着风波再起。

煤,煤!只剩四块了。当务之急是解决能源大事。

“老倌子,不是我说埋怨话,那天老苏来说,人家那作家楼又气派、又舒适!样样都有专人负责,连买菜都不用自己上街。起先,你要是舍得多说几句好话,拼着还请上一席,未必就非得把你塞到这个鬼楼顶脑壳上来?”

“嗨,旧话勿提,旧话勿提!”

“勿提、勿提,你好歹也是个国字号的剧协会员,为么总是怕站着和别人一般高了,自己先就蹲矮一截子去?人家谁不是这‘作家’那‘作家’,起码也是这‘老师’那‘老师’的端着架子摆着谱,就你,明明一个‘达老师’、‘达作家’,偏让人‘达老倌子’‘达老倌子’像喊个看门的。谁会请你去住‘作家楼’?”

“我等既非圣贤,又非伟人,原本平俗,何必在意人之称呼?‘达老倌子'多大众化,夫人不亦叫得亲切顺口么!”



剧作家见老伴真的是气急交加地在发泄了,赶紧赔笑抚慰。随口淡化了那个令他也不无伤心难堪的‘作家楼’,随手又轻松地挠了挠两边的霜鬓。

老伴瞟了他一眼,平静了许多,可余忿难消,又数落起大小子来,“那个没良心的,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怕是以为他娘和老子还打得死老虎、样样事都自己干得。你说,搬到这鬼地方来,煤店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你还去满大街打听呀?”

一触及这具体问题,达老倌子心里也冒起烟来,禁不住长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兮……”,他突然高兴了,是呀,吾大可以上下而求索呀!

“呃大妹子,我们去向楼下邻居们借它十几二十块煤来,待大小子回来还他岂不是好!”老剧作家为自己终于能解决难题而兴奋异常。

“呸,我宁愿吃生的吧。”老伴又恨恨愤愤了。

“是是,不能让别人瞧着我们是不会过日子的人家。何况那些……”达老倌子不敢再提那些恶邻,情绪一下冷到零度,连忙住口。

可是,四块煤!终不能吃生食啊!

咚咚咚!敲门声重而无礼。老伴抬了一下身子,风湿腿发疼,懒慵慵又坐下。达老倌子迟疑了一下,上前开门。

“老师傅,你家里要买煤吗?”

“煤?”剧作家夫妇俩的四只眼睛同时光彩熠熠。

“我是煤店做临时工的。刚才给这二楼一户军属送了一千斤煤来,你们谁家要买煤,我都可以给你们送。”

啊,送煤工!主动上门服务!真是宋江呀宋江呀!达老倌子在心里连连欢呼,口中忙道:“买,买,我们正要买煤呢。太需要了!”

老伴儿已将煤本本拿出来,慢慢点了点说:“这个季度只能买三百三十斤了。”

“三百斤就三百斤吧。”达老倌子急将煤本本拿过来交给送煤工,同时问"要多少钱?”

送煤工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拿这个煤本本去给煤店打商量,争取把下个季度的一齐给你买来,买一趟嘛就多买点。钱的话好说,你先给十五块,多退少补。”

“可以,可以。”达老倌子忙从衣兜里搜出一五一十两张人民币放到送煤工手上。

老伴皱起了眉头道:“还没问个价哩。送到这五楼加不加力资?”

“这个,煤店有统一规定的。三天之内,我给你们把煤送来。”

“三天?不行!”达老倌子和老伴同声同气地喊出来。达老倌子又补充道:“来,你来看,我只这四块煤了。最迟明天晚饭前要给我送来才好。”

送煤工望着掀开着的纸挡板点点头说,“那,我明天下午就给你送来。”留下这句话,送煤工便转身出门。

楼梯上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达老倌子笑容满面地向书房踱去。老伴狠狠地喊他站住。

“你这个人哪,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一个,就把煤本本、钱啦都给了他。我想阻拦吧,当面鼻子对面眼的又太吓人了。要真是个诈骗的,我看你找包公都是个无头案。”

剧作家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没见他背都驼了,已偌大一把年纪了么。”

“不见得。我看他那双眼睛就不像善良之辈。”

眼睛?达老倌子并没留意打量送煤工,但长期形成的观察习性,早已在不经意间将那人的面貌、衣着都“扫描”了。信息反馈,他很快就想起,在整个交谈过程中,送煤工的眼睛,确实未曾透露过或淳朴、或老诚之类的光。眼形是狹长的,眼珠很小、且有点灰暗,睁大来时似有一缕凶狠神情。眼骨以上至眉峰处光滑一片,有如一垄荒土。

达老倌子心里猛一个冷战,大妹子果然眼光锐利!

“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达老倌子只能这样搪塞了。

“就看明日下午了!”达老倌子和老伴都在心里说了这一句,一个去了书房,一个进卧室做人睡前的静功。

老伴怎么也静不下来,无数的艰难和委屈缠绕着她。她便归咎于自己不该为“作家楼”的事,在心里对丈夫骂个没完。忏悔过后,果然慢慢静了下来,也慢慢睡着了。

剧作家卸下煤的重负,轻松地熬了个并不轻松的夜工,转钟五点,句号圆满,才真正轻松地伏案人梦。

清晨7点,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达老倌子迷糊着双眼开门,送煤工挑着一担黑黝黝的蜂窝煤站在门前。他一面往里走,一面气喘吁吁地解释:“我今天要给老干局送一万斤煤去,那地方远,来回得走两趟。我怕误你的事,就赶了个早。”说着,到了小厨房里,将煤块一摞摞取出,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只剩三块煤的地方。


一种无名感动,使达老倌子顿觉精神陡长,他挽起袖子,想自己动手,送煤工止住他说,我一会儿就码完了,何必你又弄脏了手。

送煤工一连挑了五趟。老伴暗地清点了一下,每一趟总在八十六个至九十个之间。达老倌也暗地计算了一下,每一次上下八十八级楼梯,五个来回得……得数还未出来;他突然心脏和双腿都打颤了。

老伴埋怨说:“俗话说的,春风入骨。这大岁数了,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一熬就是个通宵。”说着拿起火钳、赶紧将火炉的余火理好,加上去新来的煤块。达老倌子便坐近火炉取暖。

当送煤工码完最后一块煤,大汗淋淋地直起腰来时,达老倌子望着他,想矫正一下关于那眼神和眉峰的印象,可他什么也没看清,腾腾热气从送煤工光秃的头顶冒起,把他的面貌整个地罩住了。

送煤工从他那煤迹斑斑的劳动布工作服的大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把煤本本,从中找出了达老倌子家的说:“这些户的煤本本交给我,都是要我买好了送去的。我看他们都没你们家这么急等煤烧,就把他们的往后挪了。”说完,瘪嘴微微张着,带些笑意,像是得意他自己也拥有某种操控别人利益的权力。

老伴收回煤本本,不经意似的翻开,快而又准确地发现了新问题:按她本本上裁去的三百三十斤指标,只买得四百二十来个煤。而现在挑来的煤块,至少得六百多斤煤指标。她立即将问题提了出来。

原来是煤店不肯提前供应未到期的指标煤,送煤工懒得多说好话,便把自家的指标贴给了三百斤,共买来了六百三十斤煤块。“这次到的煤好。我看你两老身边缺人手,买一次不容易,就多买了些。”他说。

达老倌子感激得几近虔诚地说:“这可怎么感谢你老哥呢?”

“是呀,要不,我们给点钱……”老伴紧接着说,声调冰冷,她在等待一个漫天大价。

送煤工说:“给么钱?我这指标也是我舅佬给的,他们招待所里全用上煤气灶了。以后我还可以给你们找点来。”

账也很快结清了。送煤工按每百斤煤价退八分;按每层楼收力资计,买主家应付力资三元一角伍分。送煤工说这力资要给煤店上交百分之三十,“他们什么都不管你的,只干要钱。”揣起钱后,他又批评蔬菜市场“小菜连涨直涨,牛肉越发涨得不听见了”。

老伴对他的牢骚感到亲切,把心完全放下了,吩咐老头子快去拿烟,自己也忙去倒茶。

当他们正尽主人之道时,送煤工已经挑起空箩筐走了。

达老倌子站在门口连连叹气:“唉,唉,多好的人哪!唉,唉,我怎么没早告诉他,我叫‘达老倌子’呢。”

从此,达剧作家获得了一个新观念,据说,是关于居民楼的。老伴在厨房煲着汤愉快地问:“喂,是什么新鲜话?说来一听!”

达老倌不答,只在稿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居民楼者,亦地球之居也。较之彼巍峨大厦,固低矮无华,然唯其低矮,故地气之充盈,无可比哉。失之乎?实得之也!”写完将笔一搁,两臂向上用力一伸,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老伴盖上汤钵嗔道:“达老倌子,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