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乔迁到紧邻大学校门处的新居后，我每天早晨都会去那家早餐店用餐。　　

老板是一对而立之年的伉俪，听人说，开店至少有十年了。每每贫困学生或来自家乡的食客，只要出示学生证或身份证，均可享用折价或免费的餐食。不用去想，如此的“生意经”背后，一定有鲜为人知的故事。随着与店主日渐熟识，彼此的交谈也多了起来，建立起无话不谈的友情顺理成章。　　

那是一个暴雨来袭的早晨，我喝完最后一口粥、咽下最后一块面食后，也只能望雨驻足。因这场毫无先兆的雨，食店的生意清淡了许多。闲聊之时，得知老板娘与我同为老乡，我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入乡情中。不善健谈的男主人加入聊天行列，只是几口早茶下肚，仿佛有许多话值得一说。这样，他道出与妻子相识时的情形，与粥有关，更与粥以外的事件相关。

一　　

2008年5月15日，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三天，在广东务工的程锋风尘仆仆赶回四川。他被满目疮痍的惨景惊呆了，难以接受和相信，曾经如此美丽的家园，瞬间已成为如烟的记忆……　　

在汶川地震的安置点，当程锋第一眼看到文小凤时，他的心有着说不出的疼。同病相怜，她的双眼通红，人病恹恹的。他想，她一定是整个晚上都在哭泣，该不该走过去安慰她？可自己没读几年书，嘴也笨得要命，怕出来的话反而增加女人的伤心。所以，只好偷偷注意她。到了吃饭的时间，程锋走到她的帐篷前敲响饭碗，提醒她无论怎样都要吃饭。　　

这一天的午餐是回锅肉和凉拌黄瓜，程锋见文小凤把肥肉都挑到碗边，知道女人对油腻的食物不感兴趣，何况又在没胃口的情况下，就吱唔着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妹儿，倒掉怪可惜的，全国人民从大老远送来也不容易……”她用红眼盯着他伸来的碗，愣了一下，便把所有的菜都刨出来。程锋忙说：“莫忙莫忙，我还有这么多，要不，我把瘦肉……匀点给你？”文小凤没有拒绝。　　

聊上几句才知，她与丈夫相识在南下打工的路途中。又知，她的娘家与程锋家所在村落相隔不足20里。她家被塌下的山体掩埋，父母、丈夫和两岁的女儿都没了，她去城里看病才逃过一劫。　　

每每想起两岁的小女儿连张相片都没留下，文小凤就忍不住伤心，程锋笨拙地劝慰着：人都去了，留下的人虽然是受罪的，可罪也得有个受法，哭坏了身子，哪儿还有气力受罪不是？　　他建议，找领导讨点活计干，把自己往死里累，晚上就没精力流泪了。

二　　

程锋在广州的酒店当白案厨师已5年，省吃俭用攒钱盖了间新房，本以为再干个两三年，回家讨房媳妇过安宁日子，不想世界一眨眼全变了。他拚命地踹瓦砾，直到脚尖淌出血还是没能憋住泪……长大以后，他第一次这么痛快落泪，泪流完了，程锋心里舒坦多了。他想到了报复，一定要在原址上盖一座全钢铁的房，炸都炸不垮！　　

程锋带着文小凤讨活干，领导说有这么多的子弟兵，还能让你们插上手？他冲领导闹：白吃白喝国家的不好，庄稼人什么没有，可浑身有的是气力。领导用手指指远处说，你看到那些铁家伙了吗？铲土机、挖掘机、装载机，哪一个不比你更有气力？　　

看到文小凤的眼睛又开始浸出泪水，程锋说：“想想别的办法，我们总还是活人不是？”下午，俩人守在公路口，见到救灾物资车就疯了似的帮着搬运。手累点，脚累点，心里就不那么累了！　　程锋累了一阵后坐在地上，文小凤还想去扛几箱矿泉水，脸胀得通红，头发被汗水黏得乱蓬蓬的。看着她紧咬下唇的表情，程锋涌出一阵阵心疼。　　

“老乡，你去歇歇吧！”一位操着外省口音的战士一边对文小凤喊，一边从她肩头抢过食品箱。　　

文小凤这才弯下腰，喘着粗气瘫坐到地上。程锋给她递去一瓶水，文小凤伸手接，恰好触到他的手。他有些不知所措，她却并没在意，说：“你说的这个办法管用，这是我这些天心里最轻松的时候，还得感谢你啊！”接着又补充一句：“以后我就听你的……”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不妥。

三　　

他们没找到活干，各地前来太多的志愿者让他们“失业”。这一天，程锋和文小凤过得很漫长。

四　　

吃过早饭，程锋往编织口袋里塞了两盒饼干和两瓶水，出发了。文小凤问：“你这是投亲戚吗？”“我回家看看再来。”她很吃惊，程锋道：“我就是回去看看，能不能在自家田地里收些粮食背来，能减轻政府一点负担。”文小凤慌了，脱口而出：“你走了我怎么办？”她执意一起走。　　

路上，行驶着一辆辆救援的军车，也有记者或政府的车愿意搭载他们，但他们只想这么走着，让自己多些疲劳。　　

余震不断，山里不时传来滚石的轰鸣声，到处都是塌方。原以为一天就能走到文小凤娘家所在的村落，可到了傍晚，文小凤说，至少还有10多里路。　　程锋选在山坡的一片草地上安营，整理出简单的床铺，让文小凤躺下。突然，一阵山摇地动，余震又来了，身靠的大树分明在摇晃，山崩地裂的声音由远至近。文小凤惊恐地朝程锋扑来，他紧紧地搂住了她。山石滚落的声音就像待宰的猪在嚎叫，程锋能感觉到身下的文小凤有害怕。　　又一波余震，虽然没有前一次那么厉害，但就是这次余震，让程锋窝火得很。他的脾气上来了，狠狠解开文小凤的手，站起来仰头手指上天吼了起来：“你来呀，你龟儿再来呀！有本事送老子去见爹娘！老子叫程锋，老子就是不怕你！”　　后半夜，还真没有震感了。只是，文小凤也没再离开他的怀抱。

五　　

程锋曾经的家已被夷为平地，只有田间地头的蔬菜顽强地活着：南瓜藤上开着黄花，紫色的茄子花也开着，成熟的辣椒、黄瓜、四季豆、西红柿……两人采摘下成熟的瓜果，背到路边，等着路过的军人们拿些去。西红柿和黄瓜最实惠，能填肚也能止渴，可战士们不要，俩人只好乞求着：“不然烂在地里，怪可惜的！”　　

两天过后，回到安置点的程锋与文小凤早早起来，在路边开设起了露天粥店，大锅是他们借的，仅有的大米、绿豆、黄豆、花生等有限的食材，是他们从自家的废墟中刨出来的。程锋想，虽然离自己曾开设的食店相去甚远，但也能给过往的灾民、官兵和志愿者消暑解渴，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爱心。再说，在他们的眼里，这不算美味正宗的粥，还有一种味道叫爱……　　

喝过粥的人，都说“小夫妻”的厨艺好。一来二去，俩人从不置可否到日渐情深，最后喜结莲理自然不在话下。

六

程锋说到这里，眼眶浸浸的。　　

我若有所思，深知他把粥店开在校园门口的初衷：这里有全国各地的贫困学生，有来自故里灾区的乡人。更重要的是，依文小凤的话说，希望学知识、有爱心的大学生们，把感恩的美德接力传承下去，让走出灾难阴霾的人们相信，与爱牵手就是与战胜困难和灾难的信心，只要我们同心，爱的传奇不会消逝和死亡……　　

心怀慈悲，厚德载物。写下这个小故事，权当汶川大地震16年之祭文的同时，也给天下的爱心人士，送上我由衷的祝福——愿好人一生平安。

作者简介：钟志红，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1985年以来，先后在数百家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杂文等千余篇，百万余字，获各奖项百余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