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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大学《九歌·四季刊·夏刊》刊登李木生《寻味峄山》与《微山湖上静悄悄》

2023-09-21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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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味峄山

海拔才582.8米,占地仅6平方公里。和五岳的巨大存在相比,守护于孟子故乡邹城的峄山,只能算作天地间的一个盆景了。孔子的“登东山(指峄山)而小鲁”,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致罢了,况且那时的鲁国比现在的山东要小得多。

但是最让我动心的却是峄山。她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让人百睹不厌,常读常新。虽然因其小有时会被一个朝代或一个时代所忽略,但她本身所具有的俊秀与仁义,她的空灵与聪慧,无不汇聚成一个美的巨大存在,卓立于名山之林,让百姓依恋、俊杰牵魂。  季扎、庄子、老子、孔子、孟子来过,司马迁、蔡邕、李白、杜甫、李阳冰、王安石、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陆游、郑板桥来过,米芾、赵孟俯、董其昌……来过。他们倾其心力歌其美,虽不能描绘其美之万一,峄山却也将他们视为知已。

秦始皇、刘邦、刘秀、曹操、李世民、赵匡胤、忽必烈、朱元璋、乾隆等帝王来过,或封禅,或封赐,或求长生,峄山“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宠辱两忘,无意间,便将他们如浮尘般抚过。甚至当我们惊诧于峄山的成名之古之早,并列出记载过峄山的《书经》、《诗经》、《左传》、《太平御览》、《史记》等古籍以佐证的时候,已经生活过25亿年的峄山,正浑然憨然地度着她的青春岁月。

峄山的石头峄山的洞,在世界的山脉中堪称独步。海浪的手摩娑了多少亿年,风雨的手又雕刻了多少亿年,才造就下这些大慧若憨的巨型石蛋和噙满岁月的华丽石柱?而后又是在哪一次天翻地覆的地壳变迁中,让大自然的造化之手将其撒成石头的瀑布?抑或当年女娲并非为补天,只是为了人间的单调和寂寞才炼下这些丰富多彩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而这千姿百态的生命又构孕出峄山这浑然一体的大生命,那遍及全山相互通连的洞穴,便是这生命的脉胳了。曹雪芹仅仅偷走一块,便琢磨成感天动地的《红楼梦》。

1985年,北京大学陈传康教授来峄山考察,意外地在这里发现了极具科学价值的古海蚀地貌,并且欣喜地预言:“很可能,这是我国虽经沧海桑田变化还能保留下来的距海最远的古海蚀地貌。”

峄山,和海是有不解之缘的。

她是海的女儿,诞生在海与大地的热恋之后。从她身上,我们不仅能够体会到大海激动后的安祥,而且依然可感到大海那律动不息的生命,特别是在夏季豪雨如泼的时候,你甚至会感到峄山仍然置身于浩淼的海洋之中。挨近她,你会看到永不凋谢的浪花;谛听她,你会感到永不止息的澎湃。

也许是爱之太深,大海才将女儿“放逐”,置于宇宙的祭坛上,使其在经受各种磨难劬劳之中铸成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迎接人类的来临。等啊等,不知变心的峄山从人类萌芽之时起,便以其女性的情怀给人类以深切的怜悯与关爱。

诞生于巨人时代的峄山,注定要受到侏儒们的各种伤害。污秽,砍斫,谩侮,战乱,匪患,她都无言地涵容。就是对于霸道骄横的帝王,她也以怜悯之心待之,告诫他们不要贪心:人类来到世上之前就已经有了江山,即使有一天人类消亡了,江山也还会继续存在;江山不能是哪一个人的私家财产,它只能是宇宙的一员、人类的朋友。

数千年间,她以一种明亮阔达的浩然之气,廓涤着人类心灵上的湫隘。

于是,便有数不清的美好时光,长入峄山的生命里。

峄山五华峰前有一30米高的石柱,人们为了纪念2600年前的邾文公,把它叫做天表石。事情发生在公元前615年春,邾文公将邾国国都由瑕(今济宁南5公里处)迁至峄山之阳。迁都前占卜时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文公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利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既利也,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峄,果然是年5月邾文公卒,邾民却以“有功之土者得食其极。”“命在养民”──从此成为百姓对官的渴望,好官的自律和历史对官的良心的永久的拷问。

由此,我想起明朝刑部尚书薛希连的峄山《王母台题壁》。这位部长级的官,

于1453年奉召致祭峄山,当他看到因连岁伏阴、雨雪过多,百姓苦不堪言时,便冒雨踏雪日夜查赈,一边放粮饥民,一边奋笔写下《王母台题壁》:“山呼海啸,求食声高;千民力养一官命,一官耗资费万民。官得多大福,民有多大苦!民脂民膏,天不容贪!欺天自便,欺民自欺;五雷击顶,死不留尸!”薛公回京时,邹民冒雨道旁哭送。

峄山还有两个别称,一是桃花峄,一是郗公峄,分别记念着两个人:王尔鉴和郗鉴。

郗鉴是我的同乡山东金乡县人,西晋时官至太尉。时值西晋末年的战乱天荒之际,州中士大夫感于他往日的恩义,给返回故里的郗鉴送了不少粮食。他却将粮分给生活比他更加困苦的人,并于公元307年率乡邻千余家到峄山躲避战乱,一住就是7年。其间他严令部属爱护峄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一鸟一兽,并且身体力行。他的幼子因饥饿患了重病,危在旦夕之际,保姆和家丁偷捉了一只山鸡熬汤救了小公子。保姆知道是违抗军令自杀身亡,郗鉴也在悲痛欲绝之中当众斩杀了幼子。如果不是“命在养民”的自勉在心头鼓荡,就是为了峄山和几万人的安危,他也不会杀掉爱子的。也曾当过邹县令的黄庭坚感于郗公的情操,在峄山鹦鹉石上书刻下“高风亮节”四个大字。

王尔鉴是清雍正年间邹县县令,《峄山志》记述其“治邹清廉仁慈”。其政迹大多湮没于岁月的雾霭之中,唯独“植树造林”一事至今传为美谈。古传峄山有桐树,《书经.禹贡》“峄阳孤桐”的记载最为有名, 李白称峄阳桐木制作的琴弹之如“秋风入松,万古奇绝”。王安石的《孤桐》一诗大概是对峄阳孤桐最为到家的理解吧:“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已,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骄阳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不知何时何因,峄阳孤桐竟然绝迹。王尔鉴感其“牧竖采樵,牛羊践踏,孤桐老后,徒留濯濯空山”,便于雍正寅卯两年,环山上下种桃杏万株,并禁约牧收,让近山的贫苦百姓培植。同时还在桃杏疏稀处补以松柏青桐。不几年便“天半峄峰簇锦霞,孤桐老后补桃花。沃根不用人间水,红雨春风到万家”(王尔鉴诗),峄山也为后人名之曰“桃花峄”。

虽然峄山现在桃树几近绝迹,但在山的辟冷处,仍然可见一株两株的桃树从岩隙间伸出她古拙的枝干,似在向人们说:为官一任,能为民办上一件两件的实事好事,就会被百姓记住的。为官的命根不应是高升再高升,而应是为民办事再办事,也就是那个“命在养民”的古而又古的话题吧,因为能否不朽与万岁,不是二十四史或几幢碑就可定的,只有百姓的口和心才是最权威的。不知来游山的人们,是否会在这寂冷的桃树前驻足?

无言的峄山,在诉说着一切。

大哉峄山,大自然的和谐杰作。善哉峄山,25亿年的苦难与悲悯造就出的旷世之美。

人类是有福的,他有希望娶到这位海的女儿,只要能进化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多情的峄山在坚贞地等待着。

(原发1996年《美文》杂志第二期和《人民日报》大地副刊,被《新华文摘》1996年第6期转载,后被雷达推荐于《文学世界》杂志,并配发雷达先生评论《无言的延安与无言的峄山——读李木生的两篇散文》)

微山湖上静悄悄

当代人知道微山湖,大多是从一支歌上听到的:“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一支歌,将静悄悄的微山湖唱得热闹非凡起来,每年盛夏,十万顷荷花总会引来数不清的游人。其实,这歌与热闹,都与微山湖隔膜着呢。长年与微山湖为邻,我更多的还是感到着她那绵亘古今的自由与欢乐。

无疑,微山湖是黄河的杰作。从汉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黄河在 子决口、大溜转奔东南夺泗水淮河入海起,直至明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黄河在微山附近的两次决堤涌注,微山湖终于完成了她的诞生过程。黄河野性无依、愈顿愈奋、粉身碎骨也要在前行中再生的精神,更有黄河粗莽、暴烈掩饰下的善接百流、平和安详、纳众浊却不失清明本性的博大心地,都在这里蔚为湖泊了。

当母亲黄河又北上入海、离开这里的时候,微山湖早已出落成一位风情万般、涵养四方的少妇了。是母性使它有着海一样的胸次吧?她不仅献出自己的全副血脉,惠及人畜万物,还让四十七条大小河流在自己的怀抱中吟唱。它能轻松地消化了京杭大运河,又不动声色地将其分娩出,并让犹如重生了一遍的大运河向长江、向淮河、也向黄河带上它自由野性的呼吸——那生命的祝福。那条孕育了孔子而后又让其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旷世感慨的泗水,就在不舍昼夜地奔向这里。

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过去了,时时在吐故纳新的微山湖依然年轻着。虽然她本是丰满滑润的胴体明显的瘦了,还有每天大量倾泄的污染想要窒息她自由的呼吸,但是她怎么会放弃自己自由美丽的水性呢?她自信地咀嚼着日月,为日渐干涸的天地保留下一片湿润的情怀,也为人性常常横遭摧残的人类,保存下一片休养生息的资源。

也许微山湖是寂寞的,但她并不孤独。那曾和她血脉相通的八百里梁山水泊(同一个黄河母亲,同一个手牵手的童年),一定会常常打湿她深长的梦境吧?那裸露的梁山石崖和石崖上造反的好汉,当年曾得到过水泊多少的抚慰与庇护啊!水泊枯竭了,却遗下了东平湖、屹立的梁山和那一百零九个大写的人的身影(晁盖当然得算一个)。至今,山、湖间那股总也化不开的反抗压迫与奴役、不做奴隶要做人的魂气,依然不绝如缕,让日夜相望的微山湖、东平湖,平添了多少豪情与欣慰。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方憨朴秀灵的水域,竟然和远在万里之遥的贝加尔湖还有着亲近的关系。微山湖之名,得之于殷商微子。微子即殷纣王的同母庶兄,名启,微是他的初封地,子是他的封爵,故称微子,死后葬于其封地宋国的一座小山上,百姓称之为微子山或微山(即今微山岛),成湖之后便也名之微山湖。而1950年至1975年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8具殷王族头骨以及据传说、语言考证,“商人祖先为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玄鸟部落,自贝加尔湖一带南迁,于夏末入主中原”(《文史知识》九三年第一期唐善纯《殷人秘史》)。如今,那个起于湖又终于湖的殷商王朝早已没入历史的深处,只有两片湖泊却还在涌动着它们自由自在的年轻生命,越过万里之远与与数千年之久的时空,思念着又呼应着。

那么,谁能说微山湖不也是一种时间与历史的结晶呢?不仅仅是聚集,时间与历史更要在这里活泼泼地流动着,并与现实长成一体奔向未来。

看来,这方土地,是注定要和水结下深深的缘分了。为什么呢?我想起了“柔情似水”这个词。母性的微山湖,当然更是女性的微山湖了,于是爱便如夏日满湖的莲荷一样,将空气酿成了酒,把湖面烧成了火。世俗的,经典的,人间的,神话的,无不带着淋漓的湖味。

就在微山湖畔的马坡乡,就默默地掩埋着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对在历史上真切地存在着的湖畔恋人。他们合葬的坟茔,曾经被流经湖边的白马河淹没过,但是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却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官员与百姓。直到明正德十一年,又感动了路过此处的南京工部右侍郎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崔文奎,他深感“其心皎若日星,其节凛若冰霜”,毅然上奏皇帝,在梁家祖林中为二人重建了墓、碑和祠堂。直到1976年,墓与碑都还在,碑高1·85米,宽0·82米(根据张自义等人《关于“梁山伯祝英台合葬墓”及其戏曲原型的考证》)。等到全国各地都在争着做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出生地的时候,微山湖沉默着,不屑于争什么,更没想到借什么光,依然用她的水土养育着“梁祝”的后人,也掩护着“梁祝”的魂骨。

如果在一个春雨霏霏的夜里,熄了灯,静静地听着“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那遥远的故事就会如苍茫的湖水扑面而来。湖面上,雨与波在欢喜地喁喁私语着,还有明灭着灯火的小船和摇曳的芦苇。这时候,你甚至会产生幻觉,纷然的春雨尽成舞着的柳絮,无涯的湖面灿烂成杂花竞开的草地,那对浪漫的蝴蝶,正自由地翻飞着、翻飞着……

这该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啊。为了争得做人的权力,她敢于女扮男装外出读书,而且一读就是三年(相当于现在的专科吧?);只身在外攻读三年不说,还敢在亚圣孟子的家乡峄山,以一个女子之身与男子汉梁山伯同榻三年;最后更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宁愿化为感天动地的蝴蝶!

放飞了这只蝴蝶的微山湖,是该为之骄傲的。

是为这对翩然于湖畔的蝴蝶所吸引吧,一种叫做苇莺的爱情鸟,也从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关睢〉》中飞入微山湖里。据胡淼先生考证,这种雌雄对唱、歌声响亮、在微山湖区被称为“苇鸟”、“苇喳子”的苇莺,就是堪称我国第一首爱情诗中那只鸣唱了数千年的爱情鸟,而“关关睢鸠”就是苇莺鸣唱声“呱呱唧唧”的直“译”(人民政协报“学术家园”第20期《诗经〈关睢〉中的睢鸠指什么》)。我更从微山湖走出的学者张九韶教授处,听到了微山湖上的另一个人变鸟的传说: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男女为抗婚而摇舟飘泊湖上,在被暴风雨倾覆而葬身湖底之后,却变成了一对歌唱生活与爱情的苇莺。再后来,又从一位老渔民的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的许多细节。这一对情人的家庭,曾因老辈家族械斗而成为世仇。姑娘叫田呱,小伙子名姬成,在两家强烈反对、严酷压制下,他们的爱情却蓬勃到生死不顾的地步。终于,在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夏夜,他们双双逃到湖上。谁知起风了,继而雷电交加,风也狂暴起来,恶浪怒卷,满湖骚动。小伙子奋力撑着危在分秒的船,姑娘刮着船舱里越积越多的水。撑船地小伙子镇静地呼唤着:呱呱——刮水的姑娘大声地回应着:姬成——撑着唤着,应着刮着……等风平浪静的明天,船没了,人也没了,只有苇茑在欢快地唱着:呱呱,唧唧,呱呱唧唧……渔民们说,他俩没死,是变成了苇喳子,在永世不歇地唤着应着。

又是微山湖宽厚的情怀收留了他们并使他们再生!

风里雨里,小小苇莺在这湖上鸣唱着,“呱呱唧唧”“呱呱唧唧”。这是普通人的生活与爱情,也倾注着普通人平凡但却高尚的情感。一个普通人是一滴水的话,那么这片水就是无数代、无数个普通人汇成的普通人的湖泊了。对于真的善的美的,她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对于难的苦的弱的和一切被压迫受欺凌的普通人,她又有着天然地同情,并施予不求报答的抚慰与珍爱。饱经沧桑的微山湖当然知道,普通人如水一样,温和,甚至还有点卑微,可温和下往往藏着烈如怒潮的力量,卑微后有着皇帝老子也不买账的山岳一般的高傲与尊严。因此她更加喜欢他们。

虽然和孔子的曲阜、孟子的邹城只隔着几步路,有这一湖水垫底,普通人反倒并不怎么把“神圣”的孔孟之道真正放在眼里,总好由着性儿泼洒。瞧这湖谣——

“姐在房中绣芙蓉,情郎赶考要进京。满怀情意说不尽,手拉手儿送一程。送郎送到一门东,顶头碰上老叔公;操操罗裙遮粉面,管你叔公不叔公。送郎送到庄北坡,迎面撞上大伯哥;看见偏装没看见,量他有话不敢说。送郎送到小清河,婶婆气得把嘴噘;赌气俺俩亲个嘴,气她个肚疼屁打锣。送郎送到个泉水崖(ai),小姑子迎头走过来;眼馋俺俩多恩爱,叫声妹子你学着点儿!”最不能见的人都让她撞上了,她偏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情郎手拉手,亲了嘴,还公然“号召”小姑子“学着点儿”,礼教上的规矩几乎全让这个没过门的普通湖妮子踩在了脚下。她并不要故意表现什么,只是自自然然地做去,不受繁礼缛节的拘压,让心性荷花一般地怒放罢了。女孩儿家就是过了门,有湖阔天远,那自由的心腔里,便会越发的鱼窜鸟翔起来。听这摘菱歌:“七月老,八月落,新娶的媳妇摘菱角,舱里菱角没腰窝。挨着个‘扁子’还好过,挨着个‘刺头’扎死我。该死的,光笑不疼我!”

每次,当旭日或夕阳将一条火的大道,从太阳贴着湖面一直铺到脚下船头的时候,我总会在一湖柔情里,触摸到一种原生的野性,正太阳似地燃烧呢。

这是个野性的湖。这是个在野的湖。

在野的王子殷微子,就是在弟弟纣王荒淫腐败得不成样子却听不得丁点反对意见、全国已民怨云积、坟墓一般死寂的时候,毅然出走,被这个偏远的山野之地留下的。留下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王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清白的仁者。死了,就埋在山上,为了记住他的仁,山也叫做了微子山、微山;再后来,这里成了湖,山也成了湖中岛,微子的墓却一直好好的。至今,汉代名相匡衡所立的“殷微子墓”碑,还静静地守护在微山岛上的微子墓前。

本来,这里才真正应该算是中国汉民族的发祥地之一。汉民族的“汉”字,不就是因为刘邦建立了汉朝的缘故吗?而汉刘邦起事的家乡沛县,就在现在的微山湖畔。他出去了,当了皇帝,微山湖不眼热也不眼馋,更没想到去争个什么“名闻遐尔”的地位。出去的,大多是高蹈于庙堂,隰洼之地不必去高攀什么;进来的,是智者仁者或智仁的回归者,那是可以为伍的。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真是说得太好了,这里有山有水,总会有不恋庙堂甚至厌恶庙堂的乐山乐水的“湖友”“趋之若骛”吧?那个“运筹帷幄”、帮着刘邦打下江山的张良,不是拧着脖子不要齐地富庶之区的三万户封地,而选择了这里仅有万户的穷留城吗?微山岛上,也有着张良墓,连他的留城也早已被微山湖水淹没了,这真是彻底遂了他的愿了。当再大、再辉煌的走狗,也不如做一个人舒心,哪怕是一个普通的人。回回,站在他的墓旁,就听到微山湖的涛声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狡兔死,走狗烹……”

不知是微子、张良榜样的感召,还是这方水土本身就富含着智仁的营养,光是汉朝,这里就出了一大批心性如水般澄明独立的高士,如姜肱,如郑均。郑均是微山仲浅村人,多次被征召为官,都被他托病拒绝。为感哥哥在任城当一个小官却常有受贿行为且屡劝不听,便忿然离家,外出当了一名雇人。一年后将打工所得的钱币绵帛悉数交给哥哥,痛切地劝道:“财物尽失,尚可重新获得,而名誉丧失则千金难赎。如贪赃受贿,则名劣誉毁,遭人唾骂,这一生不就抛弃了吗?”姜肱微山夏镇人,酷好读书,精通五经,远来就学者达三千多人(孔子不也是这个数吗)。可他就是讨厌官场中的乌烟瘴气,耻于侧身其中。别说叫他跑官买官了低三下四地乞官了,倒找钱也不干!桓帝派大臣备上皇上的礼物上他门上求他出来做官,他不干;又命画工上门为其画像让他扬名,姜肱干脆躲于床上以被蒙面,说得了眼睛昏花病;桓帝死,灵帝又亲召其为太中大夫,认性的姜肱索性来个溜之大吉,从小路逃走了。还有玄学家王弼,文学家王粲,哲学家仲长统,医学家王叔和……

布雷兹·巴斯尔说人类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那么微山湖正是芦苇茂盛的地方了。

我常常想,微山湖就是谁裁下的一块海吧,好让我们这些远离海洋的人生多些水的韵味与憧憬。

水至柔,柔肠百结,痴情弥漫。却又能含辛茹苦,走自己喜爱的路,因为至柔的水有着至刚的骨,“滴水穿石”绝对不是虚言。

水至善。老聃说“上善若水”,是指至善的水从来不会媚上,却一生都在谦下,平等众生,惠万物利千姓,永也不改“水往低处流”的平民本色。

水又至洁。人类一个“洗”字,是对她最大的赞颂。

水还善言——喜笑怒骂,不平即鸣;就是泰山压顶、粉身碎骨,也还是喜笑怒骂,不平就鸣。

水更至健至美,永远向前,“不舍昼夜”。“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世界命脉所系。就是面对沙漠绝对一元的专制,她也义无反顾,前仆后继,非但要冲出禁锢,还要在死寂的戈壁留下多元的生命的绿洲。不知停滞,拒绝腐败,“改革开放”,向前,向前,水的队伍向海洋。海是最大的自由,海是最终的解放;海是时间的总汇,海是生命的交响!

海洋,诠释着全部的水性。滴水,也透视着浩瀚的海洋。我轻按着自己日夜奔流的血脉,醒悟着:人,不也是水做的吗?也自勉着:别忘却了水性。

(原发《人民文学》杂志社2000年第9期,《新华文摘》2000年第11期、《散文海外版》2000年第4期、《散文选刊》2000年第11期转载;入选《新中国散文典藏》2015山东友谊出版社、《名家笔下的灵性文字——致大海》2006年学林出版社、《月亮的陪伴——大众最新名家散文》2011年大众文艺出版社、《〈散文选刊〉创刊30年散文精选集-行走无疆》、《改革开放30年济宁文学作品集》、《高中语文课外阅读材料(七)》;2004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二十余次入选各类考试试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