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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鸣 | 湛蓝的海——徐闻

来源:本站    作者:龙鸣    时间:2023-08-04      分享到:

阳春三月,在一位超级大暖男安排下,再游徐闻,驰骋绿原,听涛观海,感觉丰沛,思绪繁多,不记一下难以释怀。

曾多次来徐闻,对点面景观走马观花,在海岸沙滩浮光掠影,每一次都未及深究细察就匆匆而过,徐闻在半岛头,我住半岛尾,只一百多公里,这个距离不适合留宿,稍事休息打尖,一脚油门就回了家,对不起“徐闻”二字。“徐”有缓的意思。“闻”有两义,一为“听”,一为“嗅”。来徐闻,本来就该慢慢听,轻轻嗅,所以这回要住一晚,徐徐感受。

出发的时候,霞赤两地正阴雨绵绵,湿冷的空气令人不太舒服。同车的赵女士说:徐闻的天气与这里不是一个妈生的,到那里准备晒太阳吧。呵?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又不像海南岛中部有五指山阻隔,半岛一马平川,何以会有如此差异?我有些将信将疑。

路过雷州,大地平坦如砥,因九曲十八弯的南渡河不断冲积,恩赐给半岛中部一大片平展展的水田,历史上台风袭击时,常有海水漫进来,当地人称为洋田,并以从中部穿过的道路为界,分成东西两块。历史文化名人陈瑸筑堤守护的东洋水田我经常去,一年四季风光秀美且不断变化。陈瑸后人陈日光先生说,西洋田更大,有道是东洋收谷,仅够西洋播种。两方洋田为半岛粮仓,有“两洋熟,雷州足”的谚语。这个“雷州足”,说的可是过去“雷州府”治下的整个半岛。

在雷州大地上疾驰,天气亦然晦暗阴冷,一片雾带缭绕林岗,夹带细疏的雨点。惹得汽车自动雨刷都工作起来。我在倒视镜中看了一眼赵女士,心里想要不要揭穿她“徐闻阳光明媚”的预言。没想到过了龙门镇,天气骤变。雾气如扫,瞬间踪影全无,几天未见的太阳挂在朗朗晴空,长天一碧如冼,微云扯幔,色彩随阳光投射而变幻,大地起伏,一望无际的菠萝之海波浪般舞动起来。明白了,刚才通过的那条雾霭带,就是南北方气候交汇的锋线,北方的冷空气千里迢迢把热气蒸腾的云团往南推,推到了这里力气衰残,再也不能前进。幸好没有质疑赵女士,随着车窗打进的明亮光线,心情也爽朗起来。不由放慢车速,欣赏着弯曲的地平线上一排排风车剪影。

三面环海的徐闻风力资源非常丰富,空气中流动着不用白不用的绿色能源。央企华电、华润和省企粤电、粤能等集团分别担任投资主体,种树一样把风车栽在徐闻沿海连绵起伏的丘岗上。企业家不是艺术家,社会责任和赢利使命使他们努力最大限度汲取风带的风能,以减少地球温室效应,节能减排保护环境。尽管这些与诗意无关,可他们的风车只要栽进红土上覆着浓厚绿衣的原野,映衬着碧海蓝天轻轻转动起来,其与生俱来的童话色彩,与徐闻大地神奇神秘的气质很合拍,简直是天作地合。

看来,进入徐闻不可能仅限于听觉嗅觉徐徐而闻,风驰电掣地扑进去,许多景象迎面而来,立时而见并把你包围。来到徐闻不可能只用听觉嗅觉徐徐而闻,强烈的色彩、热烈的气氛更加热情地招呼你的视觉和触觉,所以,与“徐闻”相对应的是“立见”。“见”字也有两义,一为看到。篆体的“见”字,上面目字很突出,如一物头上长了眼睛。二音同“现”,在“风吹草低见牛羊”中读现音,意思为“出现”和“显露”。“现”是客观呈现,“见”是主观感觉。在这个北方一片萧索的季节,波光流彩的徐闻让我们目不暇接。收音机在播放黃家驹的《海阔天空》,歌声让人心颤。道路婉蜒如带,又高低不平,车子上下跃动,如同战马。初春的氤氲之气,在四周屈伸交感,远处,云天山色间,沙鸥飞翔,成伍列阵的风车徐徐而转,近处的甘蔗林,香蕉林、菠萝地和覆在浓荫中的村庄郁郁融融,真机活泼。忽然间一树火红的木棉挣脱绿色的缠绕,倏忽而来,又啸然而去。又来一树,又一树,留在心中的,是一树树生命的欢呼,一树树春天的叮咛。想想看,在那些泛滥铺张的绿色背景中,突有一树鲜红打眼,会是什么感觉?见此情景,只觉胸怀寥廓,衷心叹服天地之化育!那株红花从此开在心里,愰然理解了几百年前山中的那株桃花倏忽间照亮王阳明苦思的迷雾,时与意会,悠然而适。

眼耳鼻身四种器官感受徐闻,殊少味觉。朋友既然是超级大暖男,在家乡招待来自远方的朋友,你想他会怠慢朋友的味觉吗?这甚至是他考虑和安排的重点。安放在大海边的餐桌上,尽量保持原貌原色的奇形怪状的海物只用香葱芜荽略作点饰,就活灵活现汤汁淋漓地端上来。这些个真正的海鲜,挑动舌上味蕾,让它们如海中的活珊瑚一样快意摇曳,唇齿间发出一阵阵透彻脏腑的咕噜声,用少许姜醋簇着那微微发甜的鲜物,心满意足地滑入五脏庙。

这里,我想解释一下,说“真正的海鲜”是基于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北方人的遗憾——竟然几乎从来没有吃过海鲜。有人说不对呵,北方各大城市的海鲜市场都有丰富的海产,活着呢,难道不鲜?是的朋友,“活着”二字,含义太丰富了,可能是一部血泪史。余太蠢笨,来海边十几年,才明白几乎所有湛江本地人天生就懂的道理:那些海中物,活着不一定鲜,死了不一定不鲜!空运去北方的海中活物被千方百计精心呵护。十天半月过去,那海货体内营养早已消耗殆尽,虽然还能抖动一鳞半爪告诉你它还活着,其新鲜劲儿绝对赶不上刚刚出水而死的。所以,海边的饭店要专门标榜自己的海鲜“生猛”。

湛江的饮食,不像其他菜系力求精美,由厨师高超的技艺,用佐料下功夫把甲做出乙味。湛江的饮食力求自然,一派道家风范。重视的不是技艺,而是食材,甲就是甲,菜要全棵上,鱼要整条端。如盘子装得下,尽量保持原态原貌,从而也就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汁原味。别的不敢争,湛江的海鲜甲天下应该可以大声说!湛江人自豪地问:有什么佐料比活蹦乱跳的鱼虾鲜味更纯正?

古时候,珊瑚被当成宝物供奉在王公贵族的博古架上,石崇与王恺斗富,打烂的就是几尺高的珊瑚树。在电脑上打“珊瑚”二字,几次不成,是因为我在五笔中本能地寻找“虫”字旁。而“珊瑚”二字都是王字旁,是否说明造字之人根本不了解“珊瑚”其实是珊瑚虫的累累尸骨,哪里能想到它们在碧海中色彩斑爛的摇曳是何等婀娜欢快?

好了,还是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继续打开所有感觉,拥抱徐闻吧。午餐后我们离开主干道,方向角尾乡,那里是祖国大陆最南端,有与黑龙江漠河北极村遥遥相对的南极村。

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往事如风徐徐吹拂,可到达每一株活珊瑚般张开触须扑捉每一粒浮游信息的聆听的耳和敞开的心。起伏的绿原上,有虎啸声隐隐传来,这种充满王者之威的声音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到今天也不过几十年。在那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直溯远古的漫长岁月,虎在这片繁密的热带雨林里,是端坐食物链的顶端的王,如同它顶在头上向人们昭示的那个汉字。狭长的雷州半岛,北依云开大山,北高南低,地势平坦,呈台地状楔入南海。南部连绵两千多平方公里,覆盖着原始森林和芒草荒原,樟树、灰木、白背桐、白木香和大小叶榕树等常绿乔木和野龙眼、野荔枝等喜湿耐热果木,再缠绕着竹类和藤类,形成人烟罕至,密不透风的猛恶丛林。这片丛林因华南垦殖局属下的林二师奉命在半岛种植橡胶而消失。那些盘根错节的森林,还是请苏联专家用他们的重型设备挖掉了。

徐闻之名起自汉朝,鉴于始皇帝东海蓬莱寻找长生药不果的教训,汉武帝把目光投向各种神奇消息徐徐而来的南海。听说那里有都元国,有邑卢没国,有谌离国,有夫甘都卢国,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这些消息足以引起皇帝的好奇,于是派宫中内官黄门带领译者重金聘请勇夫,组织船队出海交流通商,寻找宝物。

由于汉时尚未发明风帆,大海航行只能靠信风海流。所以,有许多人需要驻扎在这里等待信风。由于皇帝重视,派来领导和组织这项海事活动的官员级别相当高,以至于其堂皇宫殿上可以使用万岁瓦当。

船队出发前,他们要组织货物装船,其中有贵重的黄金、杂缯,特别是有硬通货之称的丝绸,换回琥珀、玛瑙、水晶、琉璃等海外物产。

许多人因此而成巨富,他们奢华的消费又带旺饮食住宿等行业,一个繁华的港埠出现了,并且名扬四海,有了“欲拔贫,诣徐闻”的古谚落入史册。

后来人们发明的帆,可借风力直接从海南岛东部直奔马六甲海峡,而不必绕行北部湾,沿着海岸走那长长的弯路,这条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口遂东移至番禺,再移至泉州。

苍桑巨变使徐闻古港变成遗址,附近的三个岛屿作为对那个令人振奋的时代留念,被称为“大汉三墩”,这三座“墩”如三艘巨船,在每一天新的阳光中等待起航的命令。

听到同伴时或谈到汤显祖,谈到贵生书院,心中便涌出些许愧疚。徐闻有位朋友名叫金虎,见我研究陈瑸有点起色,就力邀我研究汤显祖。他联络一批热心的文化学者成立了汤显祖徐闻研究会,聘请我做名誉会长。几年来,我没有尺寸之功,有些怕见金虎,像没写作业的学生怕见老师。

珍视汤显祖的还有一位颇有名气的青年诗人黄礼孩。像他的名字一样,黄礼孩的确是一位有礼数的孩子,这种礼数不光表现在对提携过他,给他精神营养的人的尊重与爱戴,更表现在他对这片土地有杰出贡献的人的敬仰与谦卑。他说每次去贵生书院,“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觉得生命里面好像有某种密码被打开一样。就会暗暗生出去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的念头。”在金虎和黄礼孩那里,徐闻不只是他们的可爱的家乡,而且是他们“永恒的精神故乡”。所谓家乡,是共时态的,是由生活在共同土地上,洋溢着盘根错节的亲情的乡亲所组成,在这里,人拥挤而嘈杂。而精神故乡则是历时态的,是由吸收了这方土地的营养,并对这片土地产生影响的不同时代具有独立精神品格的文化名人组成的,在这里,他们像天空的星斗一样,稀疏而寥落。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衣裳,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在雷州半岛组成一个跨时空的村落。在这里,偶尔有几个怀恋故乡的“家乡人”向古村落投去探寻的目光,尽量理解古人对后人的期许,并向他们致以礼敬,这才是真正的礼数。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辈子一辈子物质地存在一番便了无声息,如飞鸟划过天空。能够留下的,都是些精神丰满的人,他们用特色鲜明的瑰丽思想、浓烈情感和优美作品塑造自己的精神面孔,如多棱的宝石一样闪着光辉,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们都长久地存在着,不断对后世发出光芒,让他们的精神活在一代又一代优秀的传承者身上。这种超越时空的精神生命是异常可贵的,大概就是汤翁的“贵生”之意吧。他们在历史的天空俯视芸芸众生,有时被某种政治需要拉出来游行一番,如水面上波纹荡过,瞬间又重归平静。李白说自古圣贤皆寂寞,是不是感叹多少年也等不到一个真正理解他们的人?真的,今天还有多少人有耐心倾听历史深处徐徐传来的叮咛与嘱咐呢?特别是在这个充斥着各种马达声叫卖声叱咤声的浮躁时代。

半岛最西南的犄角上的几个村都叫南极村,我们在其中的放坡村住下来,就去灯楼角,这里是半岛犄角上的角尖,自北向南楔入琼州海峡,与海南岛的临高角对峙,扼住琼州海峡之要冲。所以,这里有军事设施就不奇怪了。广州湾时期,该角被法国人占据,筑屋设防。解放海南岛时,又成为横渡海峡的首发港。如今我们能看到解放军建造的炮楼和1994年重修的六角方形灯塔。而存在了近百年的法国人的建筑在大破坏的年代得以幸存,居然毁于1984年,仅剩下一段精工细琢的青石穹壁走廊,真不知道什么人竟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侵略者的愤恨。

从陈北跑、郑勇等人摄影作品看,这个犄角是五彩透明、光怪陆离的,上面密布盐场和虾池,天光云影映入水中,色彩无时不在变化。纵横道路和海岸线上有密植的椰林,与宁静的北部湾,海边的白沙滩,以及开着娇艳黄花的仙人掌丛一起,构成典型的热带风光。附近的海面有白蝶贝保护区和珍珠养殖基地。有一幅可使海底斑澜珊瑚尽收眼底的照片,远处背景中有灯楼角,可标明那片珊瑚礁群的方位。听说过去渔民可以轻易从这里抱出一人多高的珊瑚树,五光十色,造型奇特,不知现在已辗转何处,进入何人收藏珍宝的库室。看着那些多姿多彩的珊瑚虫精灵一样在海底欢跃,真想改一下舒婷《神女峰》里的名句,替它们抒发一下情感:与其在厨窗中展览千年,不如在大海中摇曳一晚。

我们站在高处,远远观赏了合水线。太平洋浊浪卷起千堆雪,滚滚从东部涌来,与北部湾宁静清澈的碧浪相颉颃,令所携泥沙无所适从,沉积下来,遂形成突出的岬角,越积越长。在海中,海浪交合处有一条白线直通海南,对着临高角。这里就是被人们称之为大陆“极南”“尽南”之处。

我们跑向沙滩,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嬉戏,作样把落日擎在头顶,捧在手心或者含在嘴里,尽情享受太阳和大海七彩的馈赠。此时夕阳以蹲姿给人打光,人都显得高大起来,把长长的影子直挂天际。摄影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光?他们手中相机咔嚓声不断,忙着让姑娘们摆出各种姿态,捕捉每一个精彩的瞬间。太阳即将入水的时刻,人们沉静下来,一起肃立,像一群古人一样目送庄严的落日入海,即将浸入水中的太阳格外硕大,烧沸了一大片的海水,那里似乎徐徐传来烙铁入水的滋滋声。

晚上,陈北跑先生专门跑来与我们一起吃饭,这个朴素而有诗意的名字早已听说过,他居住在祖国大陆最南端,只能往北跑。冰柜里卧着一条扁扁的鳐鱼,似乎在闭目沉思,厨师从它身上割下一块肉炖了,间隙里到园子里随手拔几把青菜,冲干净吱啦一声就端上桌。

在乐声灯影中才顾得上欣赏我们所住的新民居。院子里有一口水塘,里面泊着一只旧木船,是晨读的好地方。

拱形的大门是一只立起的船,房间里有棵勒杜娟,花开正艳,设计者用玻璃围住,上面有天光洩下来给它养料,植物与人居两不相误,并可相互欣赏。设计者是在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把他们追求舒适的理念巧妙地镶嵌在其中,看起来是顺乎自然和传统,追求的却是星级标准。据说有位北京人来此旅游,被这里漫山遍野的明媚所吸引,毅然决定不走了,回去收拾细软,租下几间破旧的民房,开始精心倒饬。他大概实在不愿意回头钻进厚重的雾霾,再过那种不敢大口喘气的日子。他要到这里来日沐阳光,夜数星辰,举酒杯,邀明月,在南海边凌乱放歌狂舞。

他们最珍视用海珊瑚砌成的房屋,而当地人做梦都想抛弃掉祖居的珊瑚屋,换上水泥楼。在异乡人看来,那种水泥筑、瓷瓦覆的四角小楼房简直丑陋到了极点,而传统的珊瑚屋则非常美。这是多么稀缺的建筑材料,简直可比美圣彼得堡叶卡婕琳娜宫里的琥珀宫。珊瑚屋是会呼吸的房子,无数小孔过滤海风,是最温柔细腻的空气交换装置。夜里躺在床上,也许会进入珊瑚的梦乡,呈现出遥远过去的幻像,珊瑚虫摇曳的多姿多彩的密林里,鱼群穿梭,螺喃虾戏,还时不时移过一只海龟的身影。

那些外乡人在这里不光追求单纯的享受,有新的生活理念指导,就不会坐吃山空。有些人要安身立命,在无奈中打拼,没有迁徙的自由,而有些人则获得了这种自由。他们可以在自己享受的时候,把“己所欲”施于人,自养以养人,养人以自养,把生活延伸一下就成了生意。住在这里,触须可以伸向全世界,甚至可以直播自己的幸福。他们一定会慢慢享受建设和积攒的过程,海滩上乱扔的贝母螺壳,海石鱼骨,渔民弃之不顾的破旧渔具,对他们来说都是宝贝,一点点收集回去,装饰自己的房间和远方朋友的梦。

明眼人大概不会把他们的追求当成个别现象等闲视之,他们是一个新时代早起的鸟儿,知暖的春鸭。作为旁观者,他们头脑异常清醒地看清了与当地优势紧密联系的某种趋势,真正理解那付古对包含的从容与淡定:

海边潮至,庶徐徐闻乎?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一位朋友说:“这付古对即可解释徐闻县名,又是当地百姓对生活远景的厚望。假如我有发言权,就把这句话当作徐闻发展的主旨。”印度有句谚语说:请慢点走,等一等身后的灵魂。为什么要等?整个世界都被绑到消费主义战车上,飞快地狂奔。大家珍惜时间,只争朝夕,不断调整自己的奋斗目标,每天忙着挣,忙着花,忙着兴奋,忙着烦恼,忘记静下来体味一下人生的乐趣,真像丢了魂一样。

听潮起潮落,看花谢花开,难道不是当代新觉悟者追求的一种境界吗?朱光潜先生一本书的封面和阿尔卑斯山的一条风景优美的路边的牌子上写着同样的话:“慢慢走,欣赏呵”,提醒人们不要错过人生的风景。这让人想起孔子两千多年前与弟子们的那次闲谈。什么是理想的生活?孔老师否定了子路、冉有治军、富国之类的宏大叙事,唯独对曾点的描述心向往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富国强兵当然重要,最终还不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吗?从孔子这里,我们找到了中华民族的初心。如果重视那些异乡人的启迪,就把徐闻往慢生活之城的方向引导,吸引更多的人来这里浴乎,舞乎,咏乎,乐乎,享受太平洋和北部湾的馈赠。

静静的海风,冬日和熙的阳光,旧船木制成的家私,特别是舒适的躺椅,都在鼓励你阅读,而房间里也早已为你准备好丰富的读物。有介绍徐闻历史掌故的,也有描写当地风土民情的,似乎应有尽有。这一晚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这个村子为什么叫放坡村?和苏学士究竟有什么关系?

放坡村碑记上说:该村原名北宋坡,起于秦汉,疏落数户。唐宋以降,迁客骚人,南往北还,必经此地。据名师梁老考察,北宋文魁苏东坡贬谪海南儋州三年获赦,抄近路于放坡俄房埠登岸,停留一宿。村民遂将村名改为“放坡”,以示追念。

真为能与苏公一样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停留一宿”感到自得。不过,这信息准确吗?这种追念方式与要表达的心情好像不大搭界。半岛追怀先生的地方甚多,有“怀坡堂”、“苏公亭”、“苏公楼”等,每一处都敬意满满,而这里却用一“放“字并直呼其“坡”,是何意呢?流放?放走?那是朝廷当权者的口气,百姓用来表达敬仰和怀念好像不合适。不知这位“名师梁老”为何许人?真想当面向他讨教。

苏东坡被贬惠州,倍受磨难,侍妾朝云又染病去世,“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是他彼时生活的真实写照。似乎任何困苦都改不了先生不可救药的乐观心态,他接着写道:“报道先生春睡美,道士轻打五更钟”。政治对手宰相章惇见他过得如此快活,就继续往死里整他,再贬海南儋州。

恐怕会有人严命追逼,苏轼于绍圣四年(1097)年4月17日接到朝廷告命,4月19日即抛家舍业,离开惠州赴任,于5月11日在藤州与同时被贬雷州的弟弟苏辙相遇。他们的政敌也是文人,对对手命运的戏弄也带着一丝冷幽默,据说子瞻贬儋州,子由贬雷州,是因他们的名字中有此偏旁,使其暗含“命该如此”之意。

苏家兄弟“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年老的亲兄弟与年幼的堂兄弟久别重逢,一定有难以言表的欢愉,给他们的凄凉行色涂一抹骨肉重逢的温情。他们经绣江、容州进入雷州,过调丰村、七星岭和苏二村,于6月5日到达雷州府。在雷州盘桓五日,苏轼辞别兄弟,挥泪渡海南下儋州。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大赦天下。苏轼遇赦北还,于6月20日渡过海峡,6月25日到雷州与秦观话别,30日到达廉江石城官寨,7月4日到合浦。

躺在放坡村的珊瑚屋里,听四处虫鸣和微风从千万孔隙中徐徐渗入,不知是醒是梦。想这片虫鸣四野的天涯海岬的确神奇,中国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三颗星辰,竟然同时照耀过这片南天下荒野,其中居然有最亮的那一颗。听林语堂先生怎么说?苏东坡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这段话貌似全面,实则仍未穷尽。苏东坡还是词人,又身兼婉约豪放两派之领袖。苏东坡还是著名哲学家,还发明了东坡肉……所以,如果把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巨匠来一番评比,苏东坡应该稳居第一。这一点,连碧眼金发的外国人都认同,二十世纪之末,法国《世界报》发起在全世界范围内评选“千年英雄”活动,结果选出十二名,苏东坡便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

说不完道不尽的苏东坡既然来过雷州,有关他的传说像当地的植物一样茂密生长就是必然的了,人们言之凿凿地说:苏东坡到过高州拜谒冼夫人庙并写诗志感,苏东坡二进荔枝村因而有了苏二村。苏东坡在雷州与兄弟同处数月而别,一起同游罗湖,拜谒天宁寺,写了“万山第一”牌匾,并写下“西湖平,状元生”之谶语。从海南北返时又在兴廉村净行院逗留40余天,总之,在故事中,雷州人对先生的挽留很任性,如果像故事中那样任由乡亲们表达爱戴之情,先生半年也走不出雷州。

这种表达的可敬之处是,雷州人与苏东坡的亲民情怀天然相通,根本不考虑最高统治者宋神宗和奸臣把持的朝廷对先生是什么态度,也不管先生犯了什么错误,是什么流放发配的罪人,就是要把他当师学,当神敬。这就给雷州人留下“敬贤如师,嫉恶如仇”的美名。这些传说,不免有一些夸张和附会之嫌,据苏氏文章和可靠史料记载,苏东坡过雷州境,来回总共不过20天左右,这点时间如果按照乡亲们在故事中的安排,根本就不够用。返程的时候,苏轼与秦观雷州一别,直奔西北而去,不然,怎么会走到乐民的兴廉村呢?这样,就不会两次经过苏二村了,那么,村名为苏二,会不是因同时邀请两位苏先生呢?过此村时,苏轼苏辙就在一起,如独邀子瞻前往不请子由,就不合常理。至于“西湖平,状元生”之说,更不可能出自二苏。这个荒唐玩笑,有点像某电视剧中让孝庄皇太后一口一个“我孝庄”。众多传说,也有些不管不顾先生当年的心情。朝廷权臣迫使苏氏兄弟走在古雷州人迹罕至的林中的小道上,脚前有荆棘丛生,耳边虎啸狼嚎,再加上疾病缠身,朝不保夕。在这种亡命天涯的投荒之旅中,你以为他有心情在半岛绕来绕去,四处游山玩水?当然,这些传说的主旨我还是十分赞同的,先生在极端困难中这时候所表现出的毫无伪饰有旷达豪迈,幸而有民间的热情与之呼应,给这位文化巨匠心中留下一丝温情。

一夜愰惚,睡过了头,同伴们早已起来聆听鸟鸣,四处采摘春光。返程中,在高速路上穿越气候锋线,进入依然被冷空气把控的天气之中,基调灰暗,气候阴冷,疲惫的身体与兴奋的头脑,提醒着晴朗天空下徐闻的存在,那是一片嘹亮的明媚春光,一树一树的红木棉,像跳荡在绿色大地上的一首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