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德慧 | 芦苇在歌唱——记农民作家魏留勤
提起魏留勤,文学界外的微山人知道的可能不多,就连他的邻居都不知道他是作家,不过他可是“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了。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短篇小说26篇,中篇小说10篇,散文若干篇,出版长篇小说4部,作品总计达300多万字。曾获第一、第二、第四届乔羽文学创作奖,2016年获首届《陕西文学》优秀小说奖,长篇小说《柳梢青》获济宁市“文艺精品工程奖”。2011年3月4日《齐鲁晚报》文化副刊以《农民魏留勤的草根文学梦》为题用整版的篇幅对他作专题报道。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微山县作家协会主席,是微山文学界的旗手,也可以说是微山的“县宝”。
陋室书香,佳作在这里诞生
12月2日,我们微山作协一行五人驱车来到了微山县西平镇西平村。魏留勤的家坐落于村子中间,是一处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与前后邻居不同的是门楼和大门是红色的,看着特别喜庆,特别有年代感。门前有一片菜地,菠菜、蒜苗绿油油的,在寒风中展露生机。
院子西边是一间敞篷,存放着农具以及干建筑、开出租时的工具。正房四间,西头是大头间,门前一位老太太在自言自语。魏留勤介绍说,这是他岳母,97了,不大认人了,轮到他家照顾,妻子在儿子家看孩子,老人的日常起居就由他负责了。
坐在客厅里,感觉房子有些低矮狭窄,魏留勤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一直没有翻盖。从客厅往西走,是一间不足10平方的房间,这就是魏留勤的书房兼卧室,简陋但很整洁,靠东山墙铺了一张床,床前是一张陈旧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摞书、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说这摞书都是他发表文章的杂志,这台电脑老得都走不动了,不舍得换。南面贴墙立着书架,北面靠墙也是书架,古今中外的书都有,有不少都泛黄了。
我们看着这逼仄的书房,很是感慨,那些脍炙人口的佳篇力作竟然都是从这里诞生的。陋室之中,书香弥漫;方寸之间,自有天地。
我们把那一大摞杂志搬到外间,轮流与他及这摞杂志合影,分享一下文气。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我们开始聊起魏留勤的创作经历。
叫好被训,由此萌生文学梦
1974年,魏留勤上小学四年级。有一次数学课上,他摊开课本放在课桌上,将《水浒传》藏在桌洞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看到浪里白条张顺在岸上打不过黑旋风李逵,便设法把黑旋风诱上船,在水里把李逵教训了一顿,灌了他一肚子水时,不禁大叫一声:“打得好!”在全班同学惊讶的神情中,他被老师“请”进了办公室,一顿“电闪雷鸣”般的教训,让他彻底记住了这件“糗事”,同时也丧失了对数学仅有的学习兴趣。
事后,语文老师从数学老师那里要回了那本《水浒传》,还给了魏留勤,并嘱咐他以后还是要多看书,但别在课上。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喜欢了看书,特别是小说、话本一类的文学书籍,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就是从那时开始看起来的。魏留勤自幼勤奋好学,尤其喜欢语文,他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表扬、讲评,并夸他是当作家的料。这让他深受鼓舞,读书的劲头更足了,他把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借书、读书上了。
上了初中,他读的书更多了,作文也越写越好。有一次,沛县举行抗旱主题作文大赛,魏留勤代表学校参加,最后他以《最难忘的一天》一举夺得第一名。他捧着奖状激动了好一阵子,他立下宏远,将来一定要当一个作家。作家梦在他幼小的心田了萌生了。
魏留勤偏科现象比较严重,经历了数学老师的教训后,数学更不想学了,这种情况一直到高考。高考的时候,他拿到数学试卷一看,都不会,干脆放弃,直接交了白卷,走出了考场,但是语文却考了87分,当年全县第一,仍无缘大学。
喜获“巨款”,从此走上文学路
看着贫困的家境,魏留勤毅然彻底放弃了复读的念头,决心一边在家里“修理地球”,一边继续自己一直深爱着的文学梦。丰富的人生阅历,使魏留勤有了想表达的冲动,于是他开始拿起笔,写心中的话。
1997年的一天劳动间隙,魏留勤突发灵感,就想赶紧写下来,他从兜里摸出一支铅笔头,又在地头找来找去,发现一个烟纸盒,拆开捋平,便奋笔疾书起来。一位当老师的同学看了拍手叫好,誊写好后,寄给了沛县报社。结果这篇题为《不能回家的姑母》的散文在沛县报上登出来了。魏留勤双手捧着报纸,看着自己的文章第一次变成了铅字,由来已久的铅字崇拜,使得他眼里的每个铅字都像是绽开的花朵,他的心里也绽开了花朵,就要蹦出来似的。他把鼻子凑近报纸,深深地嗅了一嗅,然后眯起眼睛轻轻吁了一口气,原来铅字真有香味啊。
处女作的发表给了魏留勤极大的鼓舞,他开始尝试写小说。1998年8月,魏留勤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逼债》被江苏文学杂志《雨花》采用。“当时还给了800块钱的稿费,比我干好几个月的活挣的钱还多”,这笔钱被魏留勤说成是“巨款”。当收到样刊和稿费的那一刻,魏留勤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了好几天,亲朋好友的夸奖让他激动不已,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比他还高兴,“一开始就是省级刊物,起点高,要继续冲击,证明咱的实力!”他买来一包糖,请大家一起分享他的快乐。
自此,魏留勤便一发而不可收,他把手中的笔当成了知己和朋友,用来倾诉。每当夜深人静时,魏留勤家那盏25瓦孤灯出奇的亮,他趴在简陋的书桌前,写着文字,和自己说话,那些美妙的乡村世界让他无数次仰望夜空,白天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统统忘记。写作,成了魏留勤最舒坦的休息方式。
永不放弃,星光不负赶路人
莫言对文学的作用有一段很形象的描述。莫言说:“文学最大的功用或许没有用,没有文学人不会死,但没有饭吃才会死。只有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人才去看文学书,致力于文学创作并想以此摆脱贫困的人都是傻子。”
魏留勤虽“傻傻”地爱着文学,但还不至于傻到靠文学吃饭。他要养家糊口,还得靠一身的力气。
魏留勤1964年出生,那时他父亲都55岁了,老来得子,疼得不得了,尽管家境困难,还是啥都不让干。魏留勤下了学的时候,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农村算是相当老了,家里的重担只能落到魏留勤的肩上了。乍一干农活,干啥啥不行,家庭生活一度陷入困顿,最困难的时候,吃盐都得借。
魏留勤在种好自家的承包地的同时,来到窑厂干活挣钱,5年的苦力磨砺了他的体格和意志。后来又跟随村里的建筑队干起了泥瓦匠,一干就是10多年。随后,他回村当了6年多的村主任,之后又开起了出租车,为了生计而奔波。尽管生活坎坷,艰辛备尝,魏留勤从没有放弃读书写作。
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魏留勤累得身子散了架似的,两条胳膊几乎抬不起来,腿脚抽起筋来,疼得他呲牙咧嘴,哎哎哟哟。别说写上几个字了,就是坐在床上看会儿书都乏得看不下去了。
“你想过放弃吗?”我问。
“何止想过,不止一次呢。”他笑了笑说,“想过之后还得坚持。一是自己确实喜爱,二是几个同学一直鼓励我不能放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全民文学热的年代,是文学的春天。魏留勤同村有三四个爱好文学的同学,其中一个同学写得比他还好,微山广播站多次广播他的新闻稿件,可是往报刊投稿屡屡不中,最后在父母的劝说下不得不放弃了。他对魏留勤说,你看到希望和光明了,应该坚持下去,咱两个能有一个写出名堂,也不枉咱们爱好文学一场。在魏留勤面前,他将一大摞稿子烧掉了。那一刻,面对着呼呼腾起的火苗,两个人都哭了。
爱文学,当作家,不仅是魏留勤一个人的梦,那是一群人的梦。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他不能辜负。
“所以,再苦再累,每天也要坚持写500字,100字也行,就是不能放弃。”
一路走来,他更加热爱生活,乐观上进,用执着的信念坚持着自己的文学梦想。
星光不负赶路人。汗水换来了他对生活更多的理性思考,亲身经历的打工生活让他积累了更多的创作素材。于是,《空棺》、《谁敢叫板四爷》、《我们队里的知青》、《黑夜里的拳头》、《丛树根寻妻记》、《浪子吟》、《东洼村的歇后语》、《草根作家马国哲》等36篇中短篇小说陆续被《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雨花》、《鲁北文学》、《陕西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发表。
无所畏惧,书写边民迁徙史
读书写作有四重境界,即知识、见识、才识、胆识。
魏留勤写《“大边”前纪》集中体现了他的过人胆识。
《“大边”前纪》讲述了微山湖西岸“大边”内外鲁西南客民与江苏沛县原著民近百年的恩怨情仇,情节扣人心弦,语言生动流畅。这部书虽是小说,但以史实为背景,折射出近代鲁西南、苏北人民的灾荒史、苦难史、抗争史、奋斗史,是迄今为止第一部描写微山湖西岸移民的长篇小说。
小说主要围绕“湖团案”展开,“湖团案”是轰动当时朝野的公案,直到160多年后的今天,民间还在口口相传,讲述着那时的故事。这样一段曾国藩亲自处置、“跑马划线”的大事,史书上的记录是少之又少的。但是,对于后人来说,许多人都想弄清它,所以就有不少人研究它,一些作家也想把这个历史事件写进文学作品,表现或者再现这段历史。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尚没有人写出。什么原因呢?主要是这公案太复杂了,争议很大,弄不好,还会引起更大的负面影响,引起无谓的争端,引起地域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大麻烦。这种情况下,敢于真正反映这个事实的人,需要担多大风险,可想而知。因此,涉足者不能不思之再三。著名作家、评论家蒋九贞搜集了数十年的资料,却依然不敢动笔;中国作协会员、沛县文学创作团秘书长宋传恩也做了不少准备,也是迟迟不敢付诸行动。
“你为什么敢写呢?”
面对我们的问题,魏留勤坦然一笑,说:“我是选了一个角度,一个中立的角度,既不向边里,也不向边外。”
他理解争夺土地的双方对土地的依赖和感情,认为双方都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他相信,只要秉持客观立场,尊重历史,尊重生存需求,就会获得理解与共情。
其实,魏留勤敢写,还有两个原因,一是责任,二是自信。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移民后代,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他有责任帮助这片土地上的乡民留住乡愁,传承奋斗精神,为建设家乡、打造湖区新生态提供动力。
魏留勤从2007年就开始着手搜集移民方面的资料。他曾一度趴在故纸堆里查阅了不少关于此事的旧县志及“稗官野史”,也曾带个小本子,沿着“大边”故地,南北奔走,进村入户,询问一些老者,笔记记了一大摞。多年搜集整理的翔实资料,长期阅读积淀的学识学养,不断写作练就的驾驭能力,让他有了信心和胆量去挑战这一重大历史争议题材。
敢写是前提,写好是目的。怎样完整地展现那段波澜壮阔的史实,成为横在他面前的一道栏板。几经落笔、推到、重来,甚至写下一两万字仍不满意,再推到。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用文学的方式拼接手上的那些历史碎片。为了谨慎起见,他采了循序渐进的方式,先在《济宁文艺》第一期发表小中篇《界殇》,受到好评,又出了小长篇《界殇》,得到鼓励后,进一步充实扩展为大长篇《“大边”前纪》。书出来后,边里边外认识不认识的纷纷托人要书,一时书源短缺,好评如潮。
“这个题材不好写。可是,魏留勤写了,写得还不错,这是值得肯定和张扬的。”蒋九贞如此评价魏留勤。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分党组成员、副秘书长侯仰军也给予了褒扬:“留勤先生成功地以小说的形式反映了那段移民历史,实在可喜可贺!”
坚守本色,为底层农民歌唱
文如其人,这句话用在魏留勤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的文章字里行间无不折射出他的性格与品行。
魏留勤其人朴实、谦逊、勤劳、真诚、热情、坚韧、顽强,富有正义感,给人一种踏实感。
他的作品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真实。发表于《陕西文学》2017年第一期的长篇小说《柳梢青》是一部从生活真实衍化而来的作品,即将出版的姊妹篇《微山湖畔》也是如此。《柳梢青》以微山湖畔的东洼大队为背景,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画了众多普通人的形象,他们的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纷繁地交织在一起,展示了社会特殊时期普通人的跋涉和追求,以及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魏留勤出身于“草根”,扎根于乡间,他的视角是底层的。正因如此,他的小说才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生活,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场面,都是那么实在、可信,触手可及,仄耳能听。例如,马二民、王小飞、刘海峰离开学校到窑厂干活,从事的拉土、备土、喂土、切砖坯子、拉砖坯子、码砖坯子等劳动环节,没有在窑厂干过的人是写不出这样真实的场景的。
小说中的人物也都是真实的存在。魏留勤说,这些人物要么是自己身边的人,要么是周围村子的人,都是比较熟悉的。当然,他们都是经过处理了的。生活中的原型一般是不能直接搬到小说中来的,必须经过一个艺术加工的过程。
我问:“这些人物,哪个最像你?”
大家笑了,异口同声道:“马国哲!”
马国哲是中篇小说《草根作家马国哲》中的主人公。
魏留勤点点头,说:“其实,好多人物身上都有我的影子,像马二民、王小飞、郑团结等。”
魏留勤真的是用本色在写作。
汪曾祺说过:“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魏留勤以《柳梢青》《微山湖畔》来回顾过往,祭奠曾经的青春岁月,抚慰一同走过的朋友,展示生活之美、人性之美,传递温暖情怀,为人们认识过去、展望未来提供参考。
农村生活的磨砺,使魏留勤更能体会到处于夹缝与路口的农村与农民的焦虑、拼搏、欣喜、失望。他在展示乡村生活美的同时,也在展示乡村文化心理中的丑。中篇小说《四月还乡》讲述了文武村村委选举最终演变成了文姓、武姓两大族群间的厮杀、宗派拼斗,引发人们对乡村文化心理层面的反思,只有从族长“教化”的“腌缸”中走出来,实现精神层面的“扶贫”,青年人的“还乡”才有意义,乡村振兴才有希望。
知名文评人付道峰在《苏秦•欲望•善恶及其他——读魏留勤〈浪子吟〉》一文中谈到,总览魏留勤老师的写作历程,他笔下的乡村从来都不是含情脉脉的,向你腆着笑脸,相反,它犹如一只被打瘸腿的猎狗,隐在角落里,呜呜低吠,仍不忘冲你呲牙咧嘴;抑或是一头巨大的欲望的兽,出没在无边黑夜,处处给你诱惑,然后,看你熏熏然沉浸欲望之中,它偷偷逡巡你周围,伺机把你一口吞没,它的“恶”剥离了笼罩在乡村之上所谓的温情与“含情脉脉”。
爱之深,责之切。写出乡村的丑,是为了给良医开药方提供依据,让乡村更健康地发展。
创作到底对魏留勤来说是什么?年轻时是爱好,随着年岁的增长,如今是一份责任,是作家作为社会的观察者、记录者的责任。文学已经成为他血液中的一部分了,他想要像赵树理、路遥、刘绍棠那样,写农村的人和事,记录乡村社会的真实情况。
2020年,魏留勤被选为微山县作家协会主席,2021年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成员。担任县作协主席后,他组织开展了荷风诗社采风、“作家进校园”、与沛县文学创作团交流等一系列活动,在他的引领下,微山文学创作空前活跃,不到三年时间,微山县加入市级作协的有26人,加入省级作协的有5人,加入中国作协的有2人。
当问及今后的创作计划,魏留勤说:“有两个短篇待发,打算再写一部长篇。有很多东西想写,就是缺少时间。”
他现在在附近的一家保温材料厂上班,黑白班轮换,一个班要干12个小时。
看来,作家的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财富和声誉,就如同他所在的这个小院一样,他的日子依然清贫。
《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最后放弃了省城工作的机会,又回到了大牙湾煤矿。他生于平凡,但又不甘于平凡,最后回归平凡,回归初心,看似生活没有什么改变,但作为底层奋斗者的追梦、圆梦经历,已然让他成为眼界开阔、思想丰富的精神贵族。
我想,魏留勤也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在大地上和风雨中跋涉的人。把字写在零散纸片上,在生计之累中领会生命之美。燃烧自己的光和热,照亮了广阔农村的真实幕景,并把我们带向广袤的静穆。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句诗营造的“静穆”意境曾被推崇为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我们从魏留勤最近的作品中也感受到了这种境界。这种境界是他本色的浸润晕染,是他虔诚的灵光闪现。
告别魏留勤,来到湖边。湖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像是在歌唱。飘洒的芦花在空中自在轻舞,继而结成美丽的白云。忽然间觉得,芦苇朴实、坚韧、顽强,魏留勤不就是这么一株会思想会歌唱的芦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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